第二章 巴蜀香料商

    他们的船紧跟上买香料的,一路驶进繁华处,就看那香料船停停靠靠,拖起一股子香气在水面流转。

    这一处已靠近卖珠玉宝石的凤鸣巷,亦有酒家花楼,所以连河道水巷里的灯笼也五彩了起来。不时见有人上了码头,又有人醉着出来,河里流着脂粉,淌着酒香。

    继续跟随,拐了几道弯,他们终于追上了香料船。只见船头坐着爷孙俩,一老一少。二人衣着深青色粗布,领子与袖口滚着虫草纹的花边,头裹厚厚的巾帕,像一朵蘑菇盖住了酱油黄的脸庞,阴影里两对深邃幽暗的眸子尤其特别,是典型的西南一带打扮。那船上有一筐子的香木,另有一筐子里则搁放着油纸包裹的香料,不过,鹿笙看这些多半乃原料货物,只粗粗加工了一番,说起来,并卖不上什么高价。

    根据这对爷孙的样子,鹿笙猜测他们并非制香的,乃采香人。多半不愿让人过手,于是不辞辛劳从西蜀远赴至此兜售。其实,年年都有一些原料商想自己走货,以为能多赚几个银子。可从原料到成品,还要经过许多工序,其中门道并不是这些老农所能摸清的。要明白,原料制成上好的香料后,才能价比黄金,供人赏玩。

    而黄毛最清楚怎么钓这类乡巴佬上钩,他从腰间直接取出几颗假银豆子,往人船上一丢,正砸在二人面前,银豆子从木板上跳起,又急急地滚进水中,来了个挥金如土。

    但听对方“哎呦”了一声,那小的往前去抓银豆子,扑了个空,船晃得溅起水花来,差点翻了下去,幸亏老的抓了一把,船才稳住了。二人失落之余,满脸讶异地转头来找戏耍他们的人。

    黄毛的一幅西域模样极引人注目,他向对方招招手,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见那爷孙二人还傻愣着,他便把竹篾笼子取出晃了晃,又立刻谨慎地塞回怀里。爷孙见状,沟通叽咕了几句,然后朝鹿笙与黄毛点头。于是,黄毛指挥船家往一处水巷里拐,后面的香料船自也跟了上来。

    凤鸣巷人多眼杂,买卖虫子得选个隐秘的地方。离此处不远就有一座废弃的染布坊,黄毛挑了那边看货,让船家停好船,二人就带着爷孙进到了染布坊。

    坊里挂着条条长布,直垂下来,一层层跟迷宫墙似的。既神秘,又通透,是个只闻声响,不见人影的地界,可以提醒自己小声,也能防别人窥探。

    鹿笙点了灯,引对方坐下,问道:“你们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瞧瞧。”

    “阿爷”,少年说着看了眼老者,老者点头回应,少年便解开系于腰带上的一排竹丝笼。其中一个笼子里飘出淡绿的光来,鹿笙指了指,少年取出特定的一只,极其小心地掀开道细缝。少年本是要给黄毛递去的,见这西域杂毛一副精明过头的样子,愣了下,转而将东西递给了鹿笙。

    鹿笙一看,原来是瓢虫,瓢虫腹部发亮,透过壳子映出绿光。普通的瓢虫乃红黄色壳子居多,更少有发光的,这东西则像半粒碧玉珠子,赏玩性极高。鹿笙觉得有趣,想再细看看,老者却拿手把笼子盖住了,重新扣上收了回去。

    鹿笙明白对方谨慎,点头道:“我要了!”又不谈多少价买,只说,“我要包了这些货,所以都得瞧瞧。”

    老者看鹿笙面善好说话,可心里清楚这类好人实际上最难磨,他怀疑鹿笙是想挑挑拣拣,犹豫了一下。

    黄毛见状,有些不耐烦了,直接先塞了五两银子,着急道:“别磨蹭,等官兵找上门,统统抓去挖石头。”不等少年反应过来,黄毛就抢过竹笼,递给了鹿笙。

    鹿笙瞟了黄毛一眼,示意他小心些,又冲着少年一笑,然后拿蜡烛凑近竹笼照看。

    这么一看,个顶个的都是漂亮货,符合虫宠之中的花色系。有的鹿笙认识,也有一些从未见过。再打开只竹笼,是条长满彩鳞的大蛾。有趣的是这条蛾拇指般大小,浑身披着彩色羽毛般,像极了蜂鸟。一般而言,虫子里越明艳的也越具毒性,鹿笙一看就晓得它是毒物,因而十分留意。见鹿笙有兴趣,少年晃了晃竹笼,大蛾缓缓撑开双翅,翅膀翠色为底,在蜡烛照射下,闪出细碎的光。

    接着又挑出几个竹笼来看,还有九星瓢虫,双头虫之类的货物,尤其里面一条红线虫,火得耀眼,只这么一瞧,不明的,倒让他心中有几分悸动。鹿笙大为惊叹,不晓得卖香料的从哪里得的许多虫子,其中有不少是毒蛊。而瞧二人模样,虽是巴蜀人,却不像养蛊的,只是对虫子更熟悉罢了。

    以前的巫族制蛊,就有蛊虫逃匿至山林中,尤其西蜀一带,遍布毒虫。看着这些蛊虫,鹿笙心里推测,这爷孙并非自己养了蛊,可能发现了前人养蛊炼毒的虫穴。

    鹿笙皱了皱眉头,心思一转,故意道:“我瞧着货色还成,可这些东西花里胡哨的,卖不上价,而且——”

    “而且有毒,不能出手——”黄毛抖抖肩膀,变回了西域大流士的做派,露出失望的模样。又数了数虫子,总共十二只,黄毛叹了口气,拿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来丢给老者,说道:“老头,不如就这些银子,我吃点亏,把你的东西收了,省得你带着孙子到处跑。”

    老者见状,先有些疑惑,然后把钱回推给黄毛,说道:“咱挑的都是稀罕货,这钱不够,不够——”说着示意少年把虫子藏起来。

    鹿笙见老者不满意,便打圆场道:“老前辈,我看你们来一趟水市也辛苦,不如我要了其中五个笼子,银子呢照旧,剩下的算做定金,这样成不成?”

    见老者依然面有难色,黄毛补充道:“都说山里人老实,你可不实在,也不聪明,这不是一锤子买卖,我们西域人都知道要细水长流,先打通商路,以后生意就好做了。咱们既然认识了,再有虫子,你就直接找到乌石水巷来,四处兜售危险,迟早被抓啰。”

    老者想了会儿,鹿笙看他那表情多半已同意,才又笑了,从自己身上解了一药囊递给少年,说道:“小子,这东西给你,你把毒蛊绑在身上,别中了毒,药囊里有我们铺子里的药草,能解毒。”

    少年不敢接药囊,待老者同意后,他才伸过手来。老者见鹿笙面善,拿过药囊嗅了一嗅,发现果然是极好的药材,略一思量,就拉过少年的手,卷起袖子给鹿笙看。

    少年手臂的细细长长,精干有力,一看就知他常年攀岩登山,是山中采香料的没错了。等那袖子卷起后,少年的臂膀上竟有一紫黑色胎记模样的斑块,微微凸起,冒着松毛虫一样的细刺,上头已经涂了药汁,可看样子并不起作用。

    鹿笙见状,知道少年是不小心沾上了蛊虫的毛刺。

    蜀地多毒物,他们这类采香的本有解毒的各类秘方,可如果这毒虫本不是自然生育的,而是炼制出来的稀有毒蛊,那许多以往所用的草药便失了功效。好在他师傅便是制毒制药的行家,有专门克蛊虫,解蛊毒的药丸子。于是,鹿笙取了腰间的葫芦,倒出一颗来给老者,说道:“效果好,你再来找我!”

    老者本想多要两颗,看鹿笙盖好了葫芦嘴,就明白鹿笙的意思,这是钓着人,下次如遇到毒虫,其它地方的药石无效,便得找去乌石水巷求药。不过,老者面上依旧点头感谢着,藏好了药和银子,拍拍身,带上少年离开了。

    目送二人走后,鹿笙心里略有些兴奋,他总觉得这回的蛊虫不一般,虽说不上来缘故,但冥冥中有事要发生似的,所以,他才不惜把随身的药囊给对方,希望自己的“多此一举”没有做错。

    黄毛看鹿笙发愣着,推了推他,鹿笙回过神来,之后二人以为在染布坊已坐了太久,怕惹人注意,便招呼了船家,准备起身走人。

    本次收来的虫子品相不错,黄毛估出有赚头,心里高兴,又不想急着回去,怂恿着鹿笙一起去水市吃顿好的。鹿笙便也同意,出了染布坊,两人就往卖吃食的地方走。

    没想到,他们的船才驶开一段路,在不远的黑暗处的拐角,也转出一条船来,悄悄地尾随在后,不知想做什么。那船头蹲了条猎犬,嘴咧咧着露出尖牙,口水直流,这猎犬的鼻子尤其长,瞧着乃是别处引入的异种。

    听到后头的划水声,鹿笙用余光瞥了眼,也注意到了那猎犬,却没太留心,以为是例行的巡逻,黄毛同样回头瞄了眼,他亦对巡查的船只司空见惯,此刻满心里想着吃孜然牛肉,倒问起了鹿笙:“笙哥儿,这回我拿多少提成,算我的生意,还是你的单子。可惜,原本能压得更低,我再忽悠忽悠,他们就都给了,你偏只要了他们一半的虫子,当善界神。”

    鹿笙回道:“我可不当你们西域拜火教的神,当个弥勒就好,再说,剩下的虫子咱也不稀罕,他们还能转手多赚些银子。至于这单生意,就都算你的,好给你大流士凑路费,回西域。”

    黄毛急道:“要赶走我?你想吃独食,没门,我不怕晚,等老了,玩够了再离开,西域路远,不知道那善界神认不认得我,保不保佑,总不能年纪轻轻的死在路上。”黄毛打趣着,其实他自小长在水市,压根没到过西域,所以西域是故乡也是他乡,乃无处可去时的归处。

    二人说笑着,此时,前头的船家反而有些异样,不由加快了频率,似想要摆脱后头巡查的船只。

    这边的船一快起来,后头的猎犬突然吠叫了两声,船里冒出三个官兵,身量魁梧,面目警觉,鹿笙一看,知道了今晚有抓捕,又想,不对啊,怎么一直就尾随他们,莫非——狗腿子是冲他们来的?心中担忧,如果刚刚结束交易就被盯上,这也太倒霉,可再细细琢磨了下,这类交易本不是大动作,平日衙门的狗腿子懒得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空搭理他们。

    不等鹿笙黄毛的意见,船家见势不妙,拿竹竿往水里一撑,急窜了出去。船越划越快。鹿笙也急了,对船家喊:“老头,机灵点!”

    船家手法熟练,船就像是水中的一条“箭鱼”,在水巷里来回穿梭。水市本来热闹且拥挤,加上又是夜间,不易分辨,因此他们很快就把后头的人给甩了。最后,船从一个口子里穿出,来到了另一片水域。

    见后头已无追兵,鹿笙吩咐道:“得,咱停船上岸,赶紧溜了。”

    鹿笙以为此时一到岸上,钻进各类巷道,就能轻易隐藏。而船家扫视一周,忽然脸色大变道:“今晚岸上人这样少,有些古怪,狗腿子怕是摸清了路线,想在这里收网。”

    正说时,暗处飞出了一枚毒镖,果真是有埋伏的!

    而古怪的是,飞镖分明冲着船家而去,那船家左右一躲,船便剧烈晃动。眼下的阵仗,鹿笙与黄毛都有点懵,狐疑时,二人对了个眼色,噗通一声跃入水中逃匿。

    夜黑,人到了水下后,压根看不见周围的景物,鹿笙在水里一个劲的往前游。过了会儿,见前头有个人影子,便就跟着游了过去。他水性颇佳,只是夜里水凉,游着游着,四体被冻住了一般,心里突然发慌,想自己可能是发了寒症,若身体僵住,便要被水鬼拖入水底去了。恰好此时,他发现前头的人离得近,情急之下,猛得往前一抓,紧紧拽住横过来的那条腿,像拉住一根大白萝卜,借着力往前游。

    过了许久,鹿笙被带到了一个漆黑洞穴中,因为憋气时间太长,累得半死,所以赶紧着冒出水面吸气。

    出水后,连忙跟着人影往岸上爬,上了岸,坐下歇息,大口大口喘气。不会儿,暗处有盏灯渐渐浮亮,照得四处十分的诡异。鹿笙往周围打量,见这里与众不同,并不是什么山洞,倒像个圆筒将人倒扣在底下一般,十分的压抑。

    细看,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进到了一座石塔内。这是水中的塔,上半部分浮于水面,下半部分深入水底,应该是数百年前被水淹没的老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