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孙姝予沉默地看着孙旭,不知他这个“不三不四的东西”是否把阿遇也给骂进去了。

    兄弟二人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次见面的尴尬场景,孙旭没话找话道,“我去你公司,听你同事说你下了班往这边走了,那傻子呢,怎么不跟着你。”

    孙姝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近况,无奈道,“你怎么又来找我,这次来要做什么。”

    孙旭面色难看地看着亲哥,不情不愿道,“妈说,既然钱还完了,就让你有空回家看看,叫我来接你。”

    孙姝予疑惑地看着孙旭,心想钱还完了是什么意思,不过按照他对母亲的了解,这话不像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她永远只会让孙姝予当个赚钱机器,哪里挣钱多,人就往哪里走,巴不得孙姝予在大城市安家落户,怎么会让他放弃赚钱的机会回家享受不解渴不管饱的亲情。

    孙姝予反问道,“是妈说的,还是你说的?”

    孙旭啧了一声,烦躁地抓他那层乌青的头皮。

    一年没见,孙旭不知交了什么狐朋狗友,剃了个光头,发碴子短短的一层紧紧扒在头皮上,光着的俩膀子纹了个睁眼关公,看上去凶悍又野蛮,怪不得刚才张文星看见他就跑。

    “你干嘛这个打扮…”

    孙旭嘟哝道,“在老家开了个饭店,打扮成这样客人就不敢闹事了。”

    他越发烦躁,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个从生下来就别扭相处的哥哥好好说话。

    “不是妈说的,是我说的,我想让你回来,哥,之前的事情是我错了,有个跑车的老乡在这个公司做过,他看见过你,回去跟人说你在这,还说你现在一个人,既然那个傻子都不要你了,你还能去哪。”

    孙姝予当然知道,就是因为这个同乡回去跟人说在这里见过他,他才会被债主找上门,还丢了工作。

    车上,姚平好奇地看着,车库内回音大,二人通过敞开的车窗把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去,“这,这是哥哥的,弟弟?”

    钟于点头,沉默地盯着孙姝予。

    姚平急道,“那,那你快,帮帮哥哥啊,他,他弟不是个,人渣么。”

    钟于坐着没动,姚平要立刻下车去把孙姝予给拖进来,让他远离这个虚情假意的人渣,拉了两下车门没拉开,抬头一看,居然是钟于把车门给锁了。

    只听对方冷淡道,“你都能看出来孙旭是个人渣,他要是看不出来,这个人渣说两句好话就能让他服软,过往恩怨一笔勾销,那你还想让我怎么帮他,我做什么都帮不了他。”

    钟于可以帮孙姝予摆平孙旭,但绝不是连他自己都原谅了这个人渣,还要钟于去自作多情地替他解决麻烦。

    走了个张文星,来了个孙旭,一个是言语上的骚扰,一个是心灵上的压榨,姚平不知哪个更让人头大一点。

    “那,那刚才那个男的,你,你不也忍不住要下去了。”

    钟于冷冷地看了眼姚平,懒得和她多说,只提醒道,“姚平,你到底是谁的朋友,你这样一直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跟我呛声会让我很反感。”

    姚平被“朋友”俩字冲昏头脑,还以为从上次之后钟于就不乐意搭理她了,居然还愿意把她当朋友。

    她脑回路清奇,突然从这语气不善的质问中获得了一丝奇妙的勇气,大着胆子道,“我,我当然是你的朋友,就是因为,我,我们是朋友,我才在你面前,说哥哥好话,在,在哥哥面前,说你好话,不然,谁要管你,你又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但是,你,你要是继续对,对女孩子这个态度,我我我就要生气了,你,你不好这样凶的。”

    钟于没有吭声。

    姚平这个墙头草,在孙姝予面前死命夸钟于,在钟于面前变着法夸孙姝予,见钟于不说话,又开始怂,还以为他生气了。

    其实钟于只是被姚平这样一提醒,不禁回想起在他还是阿遇的时候,孙姝予不断对他重复强调要尊重保护女孩子,说女性更加敏感,承受的社会压力不比男性小,连姚平主动跟着他进家门,孙姝予都要体贴地开着大门,怕姚平紧张。

    他对女性有这样深刻的同理心,是因为他从小多了套器官,所以更加感同身受吗。

    恐怕连孙姝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让他自卑懦弱,被他视为一切罪恶来源的身体,在带给他痛苦的同时,更让他拥有了温柔体贴等一切美好的道德品质。

    钟于突然道,“对不起,我以后注意,不凶你了。”

    姚平惊悚地看着他。

    钟于假装没看见姚平异样的目光,平静解释,“我刚才下车,是因为看情况不对,怕他们动手,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个叫孙旭的不会打他,他不敢。”

    孙旭当然不敢,像他这样欺软怕硬的人,钟于见多了。

    一旦孙姝予反抗一次,他就知道孙姝予也不是任人宰割,老实人被逼急了也有豁出去的狠劲,孙旭惜命,当然不敢再对孙姝予动手。

    以前孙姝予没了家庭还有阿遇,现在没了阿遇,孙旭又主动服软,他会动摇吗?

    钟于平静地补充,“但对一个人施以援手,绝不是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要远离麻烦的情况下。”

    不远处,孙旭等的不耐烦,一看孙姝予这个瞻前顾后的样子就险些控制不住脾气。

    “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妈那边你不用担心,以后我也不找你要钱了。”

    他似是意识到暴躁的语气,又烦躁地抓头皮,无所适从道,“你上次那巴掌把我打醒了,这么些年家里是对你不公平。”

    “你跟我回老家吧,别在这了,一个人怪可怜的。”

    听到孙旭这样坦诚,孙姝予不免惊讶,曾经渴求已久的亲情似乎近在咫尺,可他却内心一阵平静,忍不住理智地打断对方。

    “……何必呢,我不想回去,因为你们觉得我是个异类,从来都不接纳我。如果真跟你说的一样,这一年里你为什么不主动还债,你不是已经开了饭店,有了稳定收入吗,为什么债务清光你才来找我。”

    孙姝予在这一刻他突然体会到了钟于所说的“原谅无法抚平痛苦”,他是不愿意在继续跟孙旭计较,可过往三十年受到过的委屈,又怎么能是一句道歉可以就此作罢的。

    孙旭哑口无言,不明白懦弱好哄的亲哥怎么就突然铁了心,“你,现在那个傻子都不要你了,你自己一个人,不回家还能去哪。”

    孙姝予整理书包衣服,想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平静道,“这是两码事,你真的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想看见你,不想再当这个家的提款机……也,也不想看见爸妈。”

    况且他现在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他有要努力的事业,有朋友,在未来还会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承的亲人。

    他知道孙旭理解不了。

    孙姝予四处张望,心想姚平怎么还不来。

    车内,钟于静静地看着,突然开口问姚平,“有驾照吗?”

    姚平一愣,“有,技术还,还行,在,在纽约的时候,也就上了两次庭吧,就是被我,撞,撞掉的车屁股,有点多。”

    钟于淡定点头,把宾利车钥匙放心交到姚平手里,开门下车,“我有点事情送不了你们,你开我车去,记得晚上把孙姝予送回来,不要让他喝酒。”

    姚平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显然觊觎钟于的宾利不是一两天。

    孙旭气急败坏,孙姝予根本就没心情理他,正发愁怎样结束这场对话,身后传来了两下喇叭声,接着刹车声刺耳,一辆宾利如被突然勒住马口的烈驹,停在孙姝予面前。

    车窗降下,姚平的脸露出来,生气地瞪着孙旭,对孙姝予道,“哥,哥哥,上,车!”

    孙姝予微微一惊,看见宾利就下意识搜寻钟于的身影。

    他听出姚平说话时努力聚气吐出完整的句子,害怕在孙旭面前结巴露怯,更有对自己的维护,冲她感激一笑,临上车前,神情复杂地看着终于愿意同他和解的弟弟,可这份迟来的手足之情虚情假意,装模作样,让他心里不舒服。

    况且就算真心实意,孙姝予也不需要了。

    宾利扬长而去,孙旭暴跳如雷地站在原地,他千里迢迢从老家赶过来让孙姝予回家好好过日子,来之前父母都反对不理解,觉得孙姝予漂泊在外总要回家,趁着还年轻,应该留在大城市赚钱,何必现在白费功夫把他叫回来。

    是孙旭一意孤行,要把孙姝予接回去。

    他真心实意向孙姝予道歉,却被他这样好赖不分地拒绝,简直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孙旭一头恼火地转身,猝不及防看到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钟于。

    他的牙根条件反射性地一痛,对这个当年险些揍掉他半条命的傻子不住惧怕。

    钟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孙旭脸上的惊慌惧怕视若无睹。

    他笑得人畜无害,笑得道貌岸然,掏出张名片递给孙旭,一脸乖巧道,“孙旭哥,好久不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