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连躺了三天,用上了那土耗子,汉子才算好了些,这天中午,林州正在喂人喝粥,这穷乡僻壤的,白米少的可怜,也不知道高挑个儿是怎么弄到的,刚在大食堂里吃过玉米窝窝的张超超,口水都馋出来了,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灭绝,就是这窝窝不可能,它可比那些大文人还要活的久。

    张超超起码得有几年没吃着米了,原本他家本来就没钱买米吃,后来上面又闹着搞运动,就跟穷了,连窝窝都吃不起了哪里来的钱吃米嘛。

    然而看着高挑个儿喂完人后坐着床边的小凳子上,跟自己一样吃玉米粥,张超超默默打消了腆着脸找高挑个儿要一勺米粥尝尝的念头。

    啧,他移开眼,背过身去,继续缝自己穿了几年的的白背心,眼不见心不乱。

    守卫室里林州拿着的勺子喝粥时碰撞瓷碗的声音忽然被一个大嗓门打断了,应该是一个年纪有点大的男人在门外喊着,“林州小同志在么?队长有找”

    没有等林州回答,张超超边把线拉出来,边对外面喊了一声“得嘞,叔,他马上去,”他知道林州不喜欢说话。

    林州沉默着喝自己的粥,眼看着自己面前只有一步之遥的床。

    汉子在床上偷偷看他,林州对他这样好,他都不晓得怎样回报才对得起。

    看着林州吃完了,站起来,汉子赶紧收回眼,低下头,生怕被发现。

    林州出去在那屋檐下的大水缸里舀出水来把碗洗了,这儿没按水管,用的是水井,林州他们小屋离队里的水井挺远,所以备了一个水缸,方便日常生活。

    拿着碗进屋在碗柜里放好了,林州走到门边的时候,转过头,望着一看他看过去就立马低下头的汉子,“有事找人叫我,嗯?”

    汉子一听这话,连忙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哦哦,我晓得了。”

    至于这人嘛,屋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就算林州不刻意提,那张超超也定是会帮忙的。

    小道上三三两两的人,都是从队里大院出来回家的,现在是午后,这些人都是在大食堂吃完饭后要回家休息或者做事情。

    队里大院那是队长住的地方,也用来办公事,队里大院呈一个回字形,一走进去的大门占了一边,大食堂就建在大院里,占了左半边几间房子,最中间上面那几件屋子就用来办公的。

    而最右边的那几间就是牛队长家的了,队里面的村民实际除了吃饭和有事要办,其他时间都不会去大院的。

    人们都在看他,还不是正大光明的看,都是躲着,撇几眼,像是看什么犯人一样,后面有人叫他,“林州,林,林州同志”是个女的声音。

    他没回头兀自走着。

    那女的以为他没听见,又喊了几遍,他没回,后面才渐渐觉过来,就不喊了,直接上来想拉住他,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女的手僵在半空,不敢拉他了,慢慢又缩回去了,周围人多,有人嘀嘀咕咕,女生脸皮薄,眼一红就要哭,可一看林州的眼又不敢哭。

    林州转回头,直接走了,女生顿时丢人得哭了出来,小跑走了,小女生自尊心都重,主动搭讪已是不易,更遑论被这样当着许多人的面,虽然林州什么都没说,但是光那眼神就让她丢死人了。

    大院里人声鼎沸,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头,林州走进去在边角屋檐下找了个凳儿坐着。

    大院里搭着个台子,批斗人时用他,讲演好人好事时用他,队里通知什么政策时用他,什么都用他。

    台子下围着一圈木桌木凳,木桌是队长,书记,会计的,木凳是普通人的,全是队里的人自己家搬来的。

    人们交头接耳,互相打探消息,想方设法摸清楚这次会是批斗还是什么。

    牛队长叼着个大烟杆,鼻子噗噗直冒气,到真像个牛魔王了,从院子外背着手走进来。“安静,大家伙儿安静”一走到院中就抬高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走到台子上,从桌上拿起那个县里发的时好时不好的话筒,“大家伙今天来呢,是上面又安排人事了”

    大家顿时心里一松,要说批斗,这前几天不刚批斗完一个?刚开始是挺有意思,可谁家都有指标,谁都得忙活自己分的地,谁有时间浪费啊,不得等闲下来再去么。

    队长继续说话了“前些日子呢,我们的张书记因劳累过度去世了,现在县里消息来了,安排我们的林小同志接张书记的班,以后林小同志就是我们的林书记了 大家鼓掌欢迎啊”说完带头鼓起了掌。

    “啪啪啪啪”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跟着队长拍掌,前些日子不还看见张书记的么,队长跟他关系不是好的只差穿一条裤子吗,这人咋说死就死了嘞。

    队长一张脸每条皱纹都聚拢笑成了大菊花,看向台下的林州“林书记,欢迎林书记讲话”

    “啪啪啪啪啪”又是一阵掌声。

    这掌鼓得跟个给死人唱丧差不多。

    林州走上去,面无表情的说了几句“大家好,我是林州,以后一定不辜负大家期望干好自己的工作”,底下的人看着这个大姑娘似的林书记不由自主都鼓起了掌,这次到不像给死人唱歌了。

    他们没有文化一辈子跟泥巴打交道,自古对文化人有一种崇拜,即使这个林书记年纪轻轻,冷着一张脸,也都很尊敬他。

    林州走出桌子边上,对这群愚昧又淳朴的人弯了个腰,站起来下去了。

    这一弯让所有人都楞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尊重过他们。

    掌声噼噼啪啪响起来,很久才停下。

    至于牛队长那是心里乐开了花,他总觉得是自己的功劳让大家伙这么快接受林州。

    会开完后已经下午五点了,牛队长还拉着林州说了些废话,不过是些暗示的邀功的话,其实他哪里来的功劳嘛,这指令明明是人家上面下达的,那是林州运气好,刚来队里就死了书记,他是文化最高的,全国最好的学府出身,家里成分又好的闪闪发光的简直亮瞎人眼,上面这一看,不就他了么。

    跟牛队长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起个传话的作用,要硬说他有功劳么,也只能是他去和人家张书记婆娘谈事情谈到被窝里头了,让张书记发现了,人张书记又有高血压,这气一彪啊,脑溢血蹬腿了,这不就给林州腾位置了么。

    这边天黑的早,被牛队长磨蹭了半天,林州回来时,已经六七点了,只有张超超在屋里,休息半个点,张超超今天要去守夜,虽然就那么些地,但为防止敌人破坏人民的财产还是得守。看见林州望着那张空床若有所思,他主动从床上坐起“州哥,我知道那汉子干啥了去了,他给你洗衣服去了撒”

    其实不用他说,林州看见床边不见木盆和自己衣服时也知道了,眼睛是要用的。

    “嗯”了一声,他走了出去。

    张超超心底惊讶,他以为林州不会理他的。

    但他想多了,林州那里根本没有原不原谅,他心底那点小九九林州早知道了,只不过,人各为己,与他无关,不和他说话是因为心情不好,和他说话只是顺便。

    汉子脸上还有些青紫,可能那天被打得狠了,其实以往打得比这个还狠的多了去,他还不是第二天就要起来干活,不干还要被打,他都习惯了。

    只不过林州的出现改变了他原来的轨迹而已,否则他现在肯定还在地里忙活呢,而遇到林州后他心底总是潜意识有了些依靠,第一次除了大奶奶以外有人对他这么好,虽然林州总是一副冷淡淡的样子。

    很渺茫的东西当救命稻草,把自己的生命依托与人是最愚蠢的事,但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嘛。

    这个时间段在河边洗衣服的人很多,汉子从小跟大奶奶生活,常自己洗衣服,知道现在人很多,应该等一会儿再去才是好时机,但他看林州一天一换,要是晚了,明天就干不了,还是要早点给他洗,他还以为人家和他一样,只有那么几身衣服呢,但他从心底想让林州干干净净的。

    头低的很深,时刻注意周围的环境,汉子慢慢挪到河岸,好像他欠了这些妇女多大的债,但其实他谁也不欠的,发现大家都在边洗衣服边跟身边的人唠着家常,根本没人注意到自己,他一时开心极了,赶紧把盆里的衣服拿出来放在石板上,快活的揉搓起来。

    结果刚洗完一件没多久,他动作一顿,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被扔过来的坏萝卜,砸在他手里已经洗干净的第二件衣服上,汉子连忙把那脏萝卜扔开,将衣服浸入河水里揉搓,赶走那点污渍。

    “哟,厉害了,这么快好了,”浓的化不开的嘲讽灌入刻薄的语气。

    一听这个声音大牛就心里发虚,这是那天打他最凶的马脸女人。

    “俺,俺来给林同志洗衣服嘞”他像个无处可逃的戏猴在别人的恶意里难于幸免只能被戏弄。

    木盆被人夺,他连头都不敢抬,怕的要死,被人欺压辱打久了,已经刻进骨子里的本能,让他怕的要死,却死死抱住木盆不放像是什么宝贝,“啪”有人扇了他一耳光,力气大到他的嘴角破裂。

    抢他的,扇他的都是一个颇为矮小的长得如花似玉的娇娇闺女,这是牛队长家最小的的闺女,农村人结婚都早,牛队长有四个儿子,就这么一个闺女宠上了天,重男轻女在他家那是反着来的,在那些人人只顾养活养大就算完成任务的时候,牛队长不仅把闺女拉扯大,还花钱让这小闺女上学,这真是含在嘴巴里养的娃子。

    这闺女是这村里文化最高的人了,当然那是在林州他们没来之前,人一心一意要嫁大官的,只是纤细那身躯竟有这么大的劲,红润可爱的樱桃小口里吐出的句子刺的汉子都险些承受不住,让人有些惊奇罢了,果然人不可貌相。

    “贱人,吃了屎还想着尿的怂货,呸,还不松手,恶心,烂货,都不知道是哪个母猪肚子里出来的没人要的杂种,我要向上级反应,你这个右派坏人”,文化人也有不文化的时候。此话一出,大妈大婶小媳妇俏女儿顿时都不拿正眼看汉子,但也不乏有些个听的心里尴尬的,这骂得也太难听了,咋骂人连人上头老妈都骂进去了。

    手软了片刻,盆失去平衡被那闺女拉翻在地,染上好多脏污,也沾上了大颗大颗圆圆可爱的泪珠,汉子边哭边把衣服抓进盆里,粗裂的手指头用力到失血发白。

    他猛的站起来,像个逃刑犯快速离开现场。既然来了就该想到会是这个下场,泪水就是他愚蠢的最好证据,可他还不放弃,他边抹眼泪边想着要去井边打水,碰碰运气,那里也有许多人在洗衣服,但或许会有机会,这就是越挫越勇,也是自找苦吃。

    转个弯,一抬头,正对上站了许久的林州,他吃惊张大眼,迅速往后撇了眼,黑黑的眼珠慌张游移“林同志,你,你咋来了嘞”

    林州目观全程,一点不漏。

    “我刚到”

    汉子心里的吊着的石头落了地。

    他大大的笑起来“走了嘞,回去撒”,那笑容开心的,和侧脸上红红的掌印相得益彰。

    林州手抚上去,还有些烫,手掌下的腮上顿时红了一大块,把那掌印遮住了些,这是不好意思了,放下手,他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汉子连忙跟上,呆呆跟着走过井边许远,才反应过来,着急得要停下“同志,衣服嘞,还有衣服没洗撒”,林州自顾自走着,根本没理他。

    汉子慌了,要追前面的人不是,要回去找井不行,急得脑门儿冒汗,眼看人就要走远了,叹了一声气,“哎……”连忙小跑上去,结果跑的太急,没注意到地上一个坑,这是队里的娃娃经常做的恶作剧,他脚一踩空,就往前扑去。

    “哎呀………”汉子急呼一句,“哐当……”木盆倒地的声音。

    刚闭上眼,就被人托住手,手臂猛的被往上扯了一下,汉子被那股力道救出即将摔倒的下场,他被拉起来站好,再睁开眼,眼前却没有人,抬头看去,原来林州已经松了手,背对他往前走出几米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