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连躺了几天,用上了那土耗子,汉子才算好了些,这天中午,林州正在喂人喝粥。

    这穷乡僻壤的,白米少的可怜,也不知道高挑个儿是怎么弄到的,刚在大食堂里吃过玉米窝窝的张超超,口水都馋出来了,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灭绝,就是这窝窝不可能,它可比那些大文人还要活的久。

    张超超起码得有几年没吃着米了,原本他家本来就没钱买米吃,后来叶国又闹着打仗,就更穷了,连窝窝都吃不起了,哪里来的钱吃米嘛。

    然而看着高挑个儿喂完人后坐着床边的小凳子上,跟自己一样吃玉米粥,张超超默默打消了,腆着脸找高挑个儿要一勺米粥尝尝的念头。

    啧,他移开眼,背过身去,继续缝自己穿了几年的的白背心,眼不见心不乱。

    守卫室里林州拿着勺子,喝粥时碰撞瓷碗的声音,忽然被一个大嗓门打断了。应该是一个年纪有点大的男人在门外喊着。

    “林州小同志在么?队长有找”,一听就是抽了多年老烟的嗓子,里面带了些打扰的试探和劣质的讨好。

    没有等林州回答,张超超针尖连着的线,穿过白色的背心布料。他边从白布上扯着线,边站起来对外面喊了一声。

    “得嘞,叔,他马上去,”。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他已经知道林州是不怎么喜欢和人说话的性子。

    林州沉默着喝自己的粥,眼看着面前只有一步之遥的床。垂下床边的军绿床单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完全遮挡了他看向床底的视线。

    汉子在床上偷偷看他,林州对他这样好,他都不晓得怎样回报才对得起。

    无意识咬住下嘴皮,牙齿磨得嘴皮充血微肿,心里挣扎的想了一会儿,他横下心来。

    如果说那晚他对林州说的约定是迫不得已的,那么经过这些天,林同志对他的帮助和照顾。林同志对他的这些,自大奶奶走后,从来再没有人这样对他的好。

    他心里已经想通了,不管林同志会不会嫌弃他肚子冒出来的娃娃,他一定要给林同志生个好娃娃报答林同志的对他的恩情。他一定要圆了林同志的心愿,虽然不知道林同志为什么就想要一个娃娃,汉把那归结于知识分子特有的思想。那他一定要好好遵循林同志的思想,提高自己的思想。

    一点点的好就可以让这个老实得厉害的黑汉子给人生娃娃了。越是在苦难中的人,越是容易被一点轻微的善意打动。

    林州吃完了玉米粥,离开小凳子,站起来。傻傻盯着人看了半天的汉子,赶紧收回眼,低下头,生怕被发现。

    林州出屋,在那屋檐下的大水缸里舀出水来把碗洗了,这儿没安水管,用的是水井,林州他们小屋离队里的水井挺远,所以备了一个水缸,方便日常生活。

    拿着碗进屋在碗柜里放好了,林州走到门边的时候,转过头,望着一见他看过去,就立马低下头的汉子,“有事找人叫我,嗯?”

    汉子一听这话,连忙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哦哦,俺晓得了。”

    至于这人嘛,屋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就算林州不刻意提,那张超超也定是会帮忙的。

    小道上三三两两的人,都是从队里大院出来回家的,现在是午后,这些人都是在大食堂吃完饭后要回家休息或者做事情。

    队里大院那是队长住的地方,也用来办公事,队里大院呈一个回字形,一走进去的大门占了一边,大食堂就建在大院里,占了左半边几间房子,最中间上面那几件屋子就用来办公的。

    而最右边的那几间就是牛队长家的了,队里面的村民实际除了吃饭和有事要办,其他时间都不会去大院的。

    人们都在看他,还不是正大光明的看,都是躲着,撇几眼,像是看什么犯人一样,后面有人叫他,“林州,林,林州同志”是个女的声音。

    带有女生不好意思的时候那种特有的羞涩和细声小语。

    他没回头兀自走着。

    那女的以为他没听见,又喊了几遍。看着林州挺直的背影。见人一直没转过来,后面才渐渐觉过来那么些意思,就不喊了。

    对于林州不理她的行为有些气恼,暗暗的在心底不舒服。被这一晾,女生羞涩的自尊让她十分过不去,面上已经带了些尴尬的表情。难以忍受那些尴尬,水灵灵大眼睛的眼底已经透了些红。

    一气之下,直接上来想拉住头也不回,自顾自走着的人的手臂。

    而林州适时回头看了一眼,那女的手僵在半空,心底冲动的几分气恼,一下被那冷淡的眼神凉了个彻底。不敢拉他了,慢慢又缩回去。周围人多,有人看见这情形,已经开始嘀嘀咕咕。女生脸皮薄,眼一红就要哭,可一看林州的眼又不敢哭。

    林州没有停下来的意味,转回头,直接走了。女生顿时觉得十分丢人,情绪一崩,哭了出来,小跑走了。小姑娘自尊心都重,主动搭讪已是不易,更遑论,被这样当着许多人的面晾着不理。虽然林州什么都没说,但是光那眼神就让她丢死人了。

    大院里人声鼎沸,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头,林州走进去在边角屋檐下找了个凳儿坐着。

    大院里搭着个台子,打人时用他,讲演好人好事时用他,队里通知什么办法时用他,什么都用他。

    台子下围着一圈木桌木凳,木桌是队长,书记,会计的。木凳是普通人的,全是队里的人自己家搬来的。

    人们交头接耳,互相打探消息,想方设法摸清楚这次会是打人还是什么。

    牛队长叼着个大烟杆,鼻子噗噗直冒气,到真像个牛魔王了,从院子外背着手走进来。“安静,大家伙儿安静”,一走到院中就抬高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走到台子上,从桌上拿起那个县里发的时好时不好的话筒,“大家伙今天来呢,是上面又安排人事了”

    大家顿时心里一松,要说打人,这前几天不刚打完一个?刚开始是挺有意思,可谁家都有指标,谁都得忙活自己分的地,谁有时间浪费啊,不得等闲下来再去么。

    队长继续说话了“前些日子呢,我们的张书记因劳累过度去世了,现在县里消息来了,安排我们的林小同志接张书记的班,以后林小同志就是我们的林书记了,大家鼓掌欢迎啊”,说完带头鼓起了掌。

    “啪啪啪啪”,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跟着队长拍掌,前些日子不还看见张书记的么,队长跟他关系不是好的只差穿一条裤子吗,这人咋说死就死了。

    队长一张脸每条皱纹都聚拢笑成了大菊花,看向台下坐在角落里的林州,“林书记,欢迎林书记讲话”

    “啪啪啪啪啪”,又是一阵掌声。

    这掌鼓得跟个给死人唱丧差不多。

    林州走上去,面无表情的说了几句,“大家好,我是林州,以后一定不辜负大家期望干好自己的工作”,底下的人看着这个大姑娘似的林书记不由自主都鼓起了掌,这次到不像给死人唱歌了。

    他们没有文化,一辈子跟泥巴打交道,自古对文化人有一种崇拜,即使这个林书记年纪轻轻,又冷着一张脸,也都很尊敬他。

    林州走出桌子边上,对这群愚昧又淳朴的人弯了个腰,站起来下去了。

    这一弯让所有人都楞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尊重过他们。

    掌声噼噼啪啪响起来,很久才停下。

    至于牛队长那是心里乐开了花,他总觉得是自己的功劳让大家伙这么快接受林州。

    会开完后已经下午五点了,牛队长还拉着林州说了些废话,不过是些暗示的邀功的话,其实他哪里来的功劳嘛。这指令明明是人家上面下达的,那是林州运气好,刚来队里就死了书记,他是文化最高的,叶国最好的学府出身,家里背景又大得闪闪发光,简直亮瞎人眼。上面这一看,不就他了么。

    跟牛队长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起个传话的作用,要硬说他有功劳么,也只能是他去和人家张书记老婆谈事情谈到被窝里头了,让张书记发现了,人张书记又有高血压,这气一彪啊,脑溢血,蹬腿了,这不就给林州腾位置了么。

    这边天黑的早,被牛队长拉着磨蹭了半天,林州回来时,已经六七点了,只有张超超在屋里,休息半个点,张超超今天要去守夜,虽然就那么些地,但为防止坏人破坏村民的财产还是得守。看见林州望着那张空床若有所思,他主动从床上坐起“州哥,我知道那黑汉子干啥了去了,他给你洗衣服去了撒”

    其实不用他说,林州看见床边不见了,他走时还在的木盆和自己的衣服,也知道汉子去哪里了。

    眼睛是要用的嘛。

    “嗯”了一声,他走了出去。

    张超超听见这简单的一个嗯,心底惊讶。他以为林州不会理他的。

    但他想多了,林州那里根本没有原不原谅,他心底那点小九九林州早知道了。只不过,人各为己,与他无关。不和他说话是因为懒得说,和他说话只是顺便。

    汉子脸上还有些青紫,可能那天被打得狠了,其实以往打得比这个还狠的多了去,他还不是第二天就要起来干活,不干还要被打,他都习惯了。

    只不过林州的出现改变了他原来的轨迹而已,否则他现在肯定还在地里忙活呢。遇到林州后他心底总是潜意识有了些依靠。

    虽然林州以前从来没理睬过他,甚至根本没记住他,后来他求上去了,才记住他。但是潜意识这个东西总是奇怪的嘛。

    而且这几天是第一次除了大奶奶以外有人对他这么好,虽然林州总是一副冷淡淡的样子。可汉子别提多感动了。

    从始至终,汉子的潜意识里,林州就是他的依靠。

    很渺茫的东西当救命稻草,把自己的生命依托于人是最愚蠢的事,但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嘛。

    这个时间段在河边洗衣服的人很多,汉子从小跟大奶奶生活,常自己洗衣服,知道这个时间段人很多,应该等一会儿再去才是好时机。

    但他看林州一天一换,要是晚了,明天就干不了,还是要早点给他洗,他还以为人家和他一样,只有那么几身衣服呢。但他也是想要做一些对林州的好,从心底想让林州干干净净的。

    头低的很深,时刻注意周围的环境,汉子慢慢挪到河岸,好像他欠了这些妇女多大的债,但其实他谁也不欠的。

    发现大家都在边洗衣服边跟身边的人唠着家常,根本没人注意到自己,他一时开心极了,赶紧把盆里的衣服拿出来放在石板上,快活的揉搓起来。

    结果刚洗完一件没多久,他动作一顿,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被扔过来的坏萝卜,砸在他手里已经洗干净的第二件衣服上。

    汉子连忙把那脏萝卜扔开,将衣服浸入河水里揉搓,赶走那点污渍。

    “哟,厉害了,这么快好了,”浓的化不开的嘲讽灌入刻薄的语气。

    一听这个声音大牛就心里发虚,这是那天打他最凶的马脸女人。

    “俺,俺来给林同志洗衣服嘞”,他像个无处可逃的戏猴在别人的恶意里难于幸免只能被戏弄。

    木盆被人夺,他连头都不敢抬,怕的要死,被人欺压辱打久了,已经刻进骨子里的本能,让他怕的要死。

    可他这次却抗拒自己的本能,死死抱住木盆不放像是什么宝贝,“啪”,有人扇了他一耳光,力气大到他的嘴角破裂。

    这些长年累月,起早贪黑,干着许多要大力气才能拿下的农活的妇女,那力气都不能是小的。有的妇女甚至跟当地的男人力气差不多。

    但这次抢他的木盆,扇他重重耳光的,不是寻常那些五大三粗,一看就力气大的妇女。而是一个颇为矮小,长得如花似玉的娇娇闺女。这是牛队长家最小的闺女。农村人结婚都早,牛队长有四个儿子,就这么一个闺女当然宠上了天。重男轻女在他家那是反着来的。在那些人人只顾养活养大就算完成任务的时候。牛队长不仅把闺女拉扯大,还花钱让这小闺女上学,这真是含在嘴巴里养的女娃子。在这队里,那从小享受的生活条件,都算得上是顶上面的。

    这闺女是这村里文化最高的人了,当然那是在林州他们没来之前。她志向大得不得了,父母的疼爱,邻里的忍让托和,这些都给了她足够的底气,一心一意要嫁大官的。

    只是那纤细的身躯竟有这么大的劲。红润可爱的樱桃小口里吐出的句子,刺的汉子都险些承受不住。让人有些惊奇罢了,果然人不可貌相。

    无法想象那娇小的身躯是哪里来的这么些劲儿。

    “贱人,吃了屎还想着尿的怂货,呸,还不松手,恶心,烂货,都不知道是哪个母猪肚子里出来的没人要的杂种,我要向上面举报,你这个村里的败类”,文化人也有不文化的时候。此话一出,大妈大婶小媳妇俏女儿顿时都不拿正眼看汉子,但也不乏有些个听的心里尴尬的,这骂得也太难听了,咋骂人连人上头老妈都骂进去了。

    手软了片刻,盆失去平衡被那闺女拉翻在地,染上好多脏污,也沾上了大颗大颗圆圆可爱的泪珠,汉子边哭边把衣服抓进盆里,粗裂的手指头用力到失血发白。

    他猛的站起来,像个逃刑犯快速离开现场。既然来了就该想到会是这个下场,泪水就是他愚蠢的最好证据,可他还不放弃。他边抹眼泪边想着要去井边打水,碰碰运气。虽然那里也有许多人在洗衣服,但或许会有机会。

    这就是越挫越勇,也是自找苦吃。按汉子大奶奶的话,就是蠢货自找苦吃,没救了。

    转个弯,一抬头,正对上站了许久的林州,泪水卡在眼里,他吃惊张大眼,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自己的泪,迅速往后撇了眼,黑黑的眼珠慌张游移,“林同志,你,你咋来了嘞”。

    林州目观全程,一点不漏。

    “我刚到”

    汉子心里的吊着的石头落了地。

    他大大的笑起来“走了嘞,回去撒”,那笑容很开心的,和侧脸上红红的掌印相得益彰。

    林州手抚上去,还有些烫,手掌下的腮上顿时红了一大块,把那掌印遮住了些,这是不好意思了,放下手,林州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汉子连忙跟上,呆呆跟着走过井边许远,才反应过来,着急得要停下“同志,衣服嘞,还有衣服没洗撒”,林州自顾自走着,根本没理他。

    汉子慌了,要追前面的人不是,要回去找井不行,急得脑门儿冒汗,眼看人就要走远了,叹了一声气,喊了一声前面的人。

    “哎……”,连忙小跑上去,结果跑的太急,没注意到地上一个坑,这是队里的娃娃经常做的恶作剧,他脚一踩空,就往前扑去。

    “哎呀………”汉子急呼一句,“哐当……”木盆倒地的声音。

    闭上眼,认命等待跌倒在地的疼痛传来。

    手臂被猛的往上扯了一下,却被人托住手。那股外来的力量救出了汉子即将摔倒的下场。

    顺着那股力量起来,站好。再睁开眼,眼前却没有人,抬头看去,原来林州已经松了手,背对他往前走出几米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