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伤疤

    家庭状况,永远是年少时的喻辰宿填写各类表格时最害怕填写的那一栏,甚至到了现在,他也依旧对这四个字有着深深的抵触。

    如果那里可以空着,或者那一栏根本不存在就好了……

    那是他内心深处永远都揭不过去的一道伤疤,哪怕结了痂,却永远都不会好,只要触碰,就会痛的死去活来。

    父亲,杜予禾……年龄……职业,首府大学文史学院历史系教授……联系方式……

    母亲,喻卓茜……年龄……职业,无……联系方式……

    偶尔被人瞟到了资料表,就会被询问为什么跟着母亲姓。或许对方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就算不回答也没有关系,可喻辰宿还是会被哽那么一下,难受好一阵子。

    为什么跟着母亲姓?他怎么知道为什么他要跟着妈妈姓,为什么父亲在家永远软弱不反抗,为什么那个说着自己就是她的全部了的女人要将他关在房间里毒打……

    “为什么?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这是你和杜予禾欠我的!喻辰宿,你要是不努力,要是不分化成个Alpha,你还会欠我更多!”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仿佛就在耳边,那染着鲜艳红色的尖利指甲也好似再度扎进了他满是青紫的背里,血流了出来,浸湿了他雪白的校服衬衣……

    他的童年和少年,就是这样艰难地度过的。

    母亲本是个优雅的女人。她有着姣好的面容,高贵的出身,宠爱她的父亲和兄长,以及其他军部高层家女儿没有的自由。可也就是这无边无际的宠爱和自由,毁了她这半辈子。起码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的母父因难产而死,她是被父亲忍着眼泪要求医生从母父肚子里剖出来的。

    父亲的娇惯与兄长的严厉并存,二十年后的她,出落得既温婉可人,又不失骨子里那份张狂。

    后来就遇到了她命中注定会遇到的那个男人——杜予禾,她选修课的讲师。

    随后的展开就如同那个故事一般,凄美而惨烈——飞蛾遇见了火光,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以为自己的躯体是为爱人增添的燃料,随后二者就将迎来无上的升华。可实际上呢,火光灼伤了它脆弱的腹部,燃破了它美丽的翅膀,它也用奋起反抗的多次扑楞,熄灭了那簇小小的火苗。

    两败俱伤,便是这段争取到自由的恋爱的结局。

    父亲原本也个极其体面的男人。他虽是个Beta,但自小接受贵族教育的人,怎又会被性别所束缚。所以他活得随性,活得洒脱,活得像个真正的贵族——古板,老套,但精致得无人能及。

    他这辈子只栽了一个跟头,就是在他的妻子,喻卓茜身上。

    两个气质独特的人命运般地相遇,自然也就命运般地相互吸引——杜予禾认为,这是无法避免的,所以他接受得很坦然,完全没有顾及面前这个小姑娘,足足比自己小了十二岁的事实。

    当这段激烈而放肆的恋情在他这里走到了尾声,他想抽身而退时却发现,事情根本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以为这段感情只是两个人的相互抚慰——他享受年轻鲜活的生命像燃料一般供给给他的能量,而她享受散发着成熟魅力的男人带来的那份温暖。相互满足之后,就可以分道扬镳了。

    然而她不许,她想霸着他一辈子。于是上演了一场场她曾唾弃过的戏码——又是强权压迫,又是以死相逼,最终从未失手过的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亲口答应会娶她。

    可她的父亲并不同意这门婚事——并非是要她作为联姻牺牲品,而是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场婚姻走不远的未来,包括她的未婚夫。

    可她仿佛得了病,不嫁给那个男人就会死的病。

    她为了自己的爱情,不惜叛出家门,丢弃曾经的一切——包括她赖以生存的两份宠爱——只为能和自己选定的人过上想象中的生活。

    那时正值联合扩张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她的父亲作为决策者之一,带着正寻求晋升机会的兄长忙得不可开交,没空收拾家里的烂摊子。

    可当战争结束,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岁的父亲却发现女儿并不是开玩笑耍脾气,而是真的要脱离这个家,为了高举她所谓的自由恋爱的大旗,抛弃自己和这个空荡荡的家庭。在派出的副官第三次被女儿拒之门外之后,喻老将军心灰意冷,同时也怒火中烧,不顾儿子的阻拦,将曾经心爱的女儿从喻家除名。

    可能喻卓茜自己也没想到,她的这么一出闹腾,使得自己彻彻底底被踢出了喻家。

    最开始她幼稚地认为,这是为了爱情必要的牺牲,而父亲迟早有一天会软化,会接纳自己,她只需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就可以了。

    然后一等就是十七年。

    而婚后的生活,并不处处尽人意,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一处尽了她的意。

    没了零花钱的她仿佛一只折了翼的蝴蝶——杜予禾微薄的工资只够二人的温饱,供不起她大手大脚的花销,也给不了她从前在喻家时的待遇。她终于体会到了没有蛋糕的爱情是什么滋味。

    她束手束脚地随着丈夫过了两个月苦行僧般的生活,终于在又一次在社交软件上刷到曾经的好姐妹们晒出的照片后,第一次发作。

    她把一切痛苦的根源都归结于杜予禾,这个曾经让她无比憧憬心动的男人身上,她歇斯底里地哭着骂着,不复当年那个能让对方笑意达到眼底的温婉少女的模样。

    可喻家不再要她了,无论她是否同那个穷教书匠离婚,喻家都不再接纳她了。

    她多次站在守卫森严的家门口踮着脚尖张望,期盼大门能打开,从中走出人来迎她回家。可大门从来没有打开过,也没有人出来迎接她过,她只能在吹了冷风或淋了寒雨后,颓丧地回到那个大小还不如她从前房间大的家里,对心怀愧疚所以从不反驳她的丈夫再歇斯底里的吼叫一顿。

    喻辰宿就是在这种尴尬的时候被孕育起来的。

    母亲也因为他的出现而温柔过一段时间,更是在他出生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恢复到了当初与父亲热恋时的状态——讲话柔声细气,笑得腼腆含蓄,做什么都极其有耐心,也不再怨怼父亲。

    可这种春光明媚的状态只维持了一年不到,就在医院的体检报告出来后,被撕得粉碎。

    因为喻辰宿的精神力测定结果并没有达到Alpha的预期标准。

    杜予禾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坚持着要生下这个孩子,又为什么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想用这个孩子作为筹码,重新回到喻家去。

    喻辰宿就这样肩负着母亲无比沉重的期望,艰难地在这个破碎的家庭中慢慢成长起来。

    一开始年纪小的他并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前一刻还笑意盈盈,下一秒却立马翻脸,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掀翻,甚至还要推搡着伤害他一下,然后冲到安静看书的父亲身边,叫骂着冲父亲动手。

    从喻辰宿记事起,母亲于父亲就不只是言语上的辱骂了。记忆里时常有一个柔弱的Omega对坐在桌前的男人拳脚相加的画面。

    等他再大一点,骨头长硬了之后,或者说能抗揍了之后,也一并被母亲列入了撒气的行列——只要他和父亲中的一个人惹到了已经喜怒无常的母亲不高兴,那么谁都别想逃过这顿毒打。

    幼年时的喻辰宿还渴望着父母的抚摸、亲吻和拥抱,童年时的他已经懵懂地明白了一切,少年时的他只敢在梦里期望母亲的爱与父亲的保护了。

    16岁,喻辰宿迎来了他的两性分化。

    检查的医生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为难地告知他了有关他的特殊情况,并委婉地建议他选择相对轻松的一条路。

    可当时的他一心只想让母亲高兴,让母亲维持温柔的时间再长一点,让他身上青紫的伤痕再少一点,也让那个从来只是冷眼旁观而不肯帮他说一句话的男人稍微轻松一点。

    所以哪怕被告知体质和精神力都达不到Alpha该有的标准,他也毅然选择了走上成为一名Alpha的路。

    “这条路对于你来说实在太难了,小伙子。”医生推了推眼镜,迟迟不肯给他盖章,希望他能在这件事定格下来之前作出其他选择,“以你的体质和精神力水平,进入到Beta这个群体里,你将是其中的佼佼者,很轻松就能获得优质的生活……但如果是在Alpha这个群体中,你的体质只能算是勉强合格,精神力还差得远。有些东西后天弥补起来实在太难,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可他连考虑都没考虑,依然维持着自己原本的决定——他要做个Alpha。

    体检报告带回去的那天,母亲高兴极了,破天荒地拥抱了他,并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饭菜——虽然味道并不好,但他却努力地拼命吞咽,一点儿都没剩下。

    他以为痛苦的生活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却没想到母亲做出了更加荒唐的事。

    ——她带着他,在喻家大院门口跪了一天一夜。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暴雨,他穿着单薄,淋了没多久就发起高烧,不知什么时候就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就是在喻家偏宅里了。

    母亲端来了一杯凉水,却不是给他吃药,而是将他泼醒——“太丢人了,你不是Alpha吗,一个Alpha怎么可能只淋了场雨就发烧晕过去呢!你是不是骗我!喻辰宿你是不是骗妈妈!”

    喻辰宿后来才了解到,母亲以身份卡上性别认证为Alpha的他为筹码,想回到她曾经的家里来。

    然而他的爷爷,母亲的父亲并不买这个账,甚至认为他这个连私生子都不如的孩子不该冠上喻家的姓氏,本不欲理会,但他的舅舅还是心疼自己的妹妹,最终将他们母子俩接了回来。

    母亲终于如愿以偿地赖在了她做梦都想回的喻家。

    可喻家人,哪怕是最底层的仆人,都看不起他们这对母子,更不要说气了十几年仍无法原谅女儿的喻老爷子。

    只有舅舅喻廷远偶尔回来看看母亲,生疏地说几句关照的话,留下一些并不一定用得到的物品,然后匆匆逃走。

    喻辰宿被母亲囚禁在喻家偏宅里一个半月,终于受不了这里压抑且艰难的处境,寻了个下着大雨的夜晚,狼狈地逃回了那个只剩父亲和冰冷的家。

    他也疑惑过为什么把他当成自己的命一样的母亲没有派人来寻,就好像自己的逃跑在她眼中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

    直到父亲因为工作调动离开首府区,他才终于回味过来——那一个半月里就像是父亲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母亲从未提起过他的名字,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她与父亲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而是她已经得到了她十几年如一日渴望的东西——回到喻家。

    就好似在荒岛上一个人艰难生活了十几年的人终于登上了一艘靠岸的船,他根本不在乎这上面都是些什么人一样——他一直以来都快要将他折磨疯掉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并不在意周围的环境是否恶劣,他心爱的东西是否因此将永远和他告别,也不关心身边是不是不怀好意的人群,又或者他未来的命运将会怎样。

    她什么都不在乎,因为她终于摆脱了愿望强加给她的负担,可以在这种轻飘飘的感觉里安然死去了。

    喻辰宿明白母亲不会再回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悲哀,随后又如释重负地泄了口气——那种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活终于随着母亲的身影一起消失了。

    随后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日子非常平淡,甚至可以用无味来形容——他们从不进行不必要的交流,双方都在一定程度上看不起对方,所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出口。

    那个时候喻辰宿还是恨父亲的,恨他的懦弱无能,恨他的从不抵抗,恨他没有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他也知道父亲是嫌自己脏的。自己就像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只有自欺欺人地当他不存在或者当他是别人寄养在自己家的小孩,才会让终于又回归贵族生活的父亲心理上好受一些。

    “然后就是高中毕业,军校报考失败,被安排去了警察学院。”喻辰宿站在小小的一方窗户前,十指贴在起了一片雾气的玻璃上,用力眨眼憋回快要溢出来的泪水,“我知道我考不上军校是有喻家从中作梗,但就算我考上了又能怎样呢,我的精神力不达标,得不到我想要的。退一万步讲,我能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在进入军部之后,必定会遇到来自喻家的阻力,到时候事情就更难办了,我总不能跟自己的舅舅作对,虽然他并不认我……”

    雪落秋从床上起身,慢慢走到他的身后,强硬地掰过他的身体,捧住他微微发热的脸颊,对上他就快要挤出泪水来的眸子,轻声到:“没关系的。”

    “秋秋,你真的特别好,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喻辰宿一被安慰,就没出息哭了起来,金豆豆不停地往下掉,哑着嗓子哭哭啼啼:“自从遇见你,我就开始交好运,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顺利起来了……”

    哪里是因为遇见我,明明是因为你自己努力摆脱了这个畸形的家。

    雪落秋的手指逐渐被濡湿,他叹了口气,微微踮起脚尖,吻去那还在不断流出的泪珠,安慰到:“以后我都会陪着你。”

    喻辰宿用力握着他的手腕,用下巴蹭他的鼻尖,呜咽着说到:“秋秋,我知道我很多地方都不够好,你不要嫌弃我……”

    空气中充斥着喻辰宿信息素的味道,但这时的橙花味儿已经失去了酸甜的味道,只余本该是后劲的苦涩。

    “你很坚强。”雪落秋吻过他硬挺的鼻梁,轻轻啃咬了他微微上翘的上唇一下,补充到:“你是我见过最棒的人。”

    雪落秋为了转移他的注意里,抱着他在狭小的房间里转了几圈,拉开他的抽屉让他给自己介绍这都是什么。

    喻辰宿的眼泪终于在自己絮絮叨叨的解说中止住了。

    二人从雪落秋家的小行星上回来以后,喻辰宿抽了个周末带雪落秋来见自己的父亲,可偏偏今天杜予禾不在家,两人扑了个空,喻辰宿就带雪落秋来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干脆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交了底。

    雪落秋之前也多少猜到了喻辰宿的家庭状况不太好,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复杂的情况,甚至还牵连到了军部高层……但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他弱于普通Alpha的精神力,他挥之不去的自卑感,还有他偶尔表现出的对于自己信息素的恐惧和厌恶……

    同时,雪落秋也非常担忧。在这样境况下成长起来的喻辰宿,非但没有心理扭曲出现问题,反而还表现的非常乐观。

    一般来说,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只有两种——一是他真的没受到影响,二是他已经伪装得非常自然了。直觉告诉雪落秋,喻辰宿是第二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想帮他,就非常困难了啊。

    两个人在喻辰宿的房里坐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见杜予禾回来,喻辰宿有点不高兴。他明明提前发过消息通知父亲了,现在这样,明显是他不想见到自己,刻意避开了自己回来的时间。

    他打了个电话给父亲,但那边一直无人接听,他又等了十多分钟,最终站起了身,带着雪落秋离开了。

    却没想到在小区门口遇到了拎着公文包的杜予禾。

    其实一开始喻辰宿都没认出杜予禾来,毕竟他已经快六年没有回过家了,父亲苍老得很快,如果不是对方先喊了他一声,可能他就要当这是个陌生人了。

    他停住步子,有些局促地垂着头,低低地喊了句爸。

    杜予禾站在离他五六米外的地方,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一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细端详着面前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的人生污点,声音恢复了平静:“这就走了?”

    喻辰宿抬眼看了他几秒,仿佛害怕与他相认一般又低下了头,小声嗯了句。

    “男朋友?”杜予禾打量了雪落秋几眼,表情并没有松动,甚至看不出变化。

    雪落秋也在打量着眼前这个被恋人称为绅士的男人。

    喻辰宿绞紧了他与雪落秋缠在一起的手指,终于鼓起勇气同父亲对上视线,声音不大,却能让对方听清:“我们结婚了。”

    听到这句话,身为父亲的男人依然没什么表示,只是看起来非常敷衍地点了点头,到了声再见,转身离开了。

    喻辰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声补了句再见。

    杜予禾回到昏暗的家中却没有开灯,只寻着顶窗透进来的一点光线,在泛着淡淡漆光的餐桌上放下快要撑破的公文包,费力地捶了捶自己僵硬的腰,闻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一丝丝橙花味儿,拉开了公文包的拉链。

    里面放着几张皱皱巴巴的教案,几袋超市里买回来的新鲜蔬菜,还有两罐玻璃瓶装的糖水罐头。

    此时的喻辰宿正开着车,驶离这个他很久都不会再来的地方。

    雪落秋坐在副驾上列着等下去超市要买的物品的清单。

    喻辰宿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望了逐渐远去的残旧小区楼一眼,对低着头的雪落秋说:“买瓶罐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