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自从傅轻受伤后,白遇之无心工作,积攒了很多事情。傅轻转院回来上海,他也终于有些时间处理工作。正准备下班去医院时,他接到了姜英的电话。

    电话打进来的那一刻,白遇之心跳都快停了,还以为傅轻出了什么问题。接起来后才知道,原来姜英找他是为了医药费。

    “小白,我和你田叔叔的工作你也知道,我们都是拿死工资的,”姜英为难地说,“轻轻现在一天的医疗费要好几万,我们这种家庭,说实话,真的承受不了……”

    白遇之还沉浸在“还好不是傅轻出了什么事”的庆幸中,并没有去深究姜英话里的奇怪之处,“哦,钱的事阿姨你别担心,我这儿也还有点钱,我这就去医院缴费。”

    姜英“哎”了两声,又说:“轻轻那个小助理,叫南南是吧?我刚刚想打电话给她,一直没联系到人……”

    白遇之:“她最近一直在联系轻轻之后工作的事情,可能忙,没看到。阿姨找她有急事吗?”

    姜英犹豫着说:“倒是没什么急事,就是缴费的事……轻轻的卡好像都在她那儿。”

    白遇之觉得姜英这话似乎有什么深意,但他太久没睡好觉了,大脑一团浆糊,没来得及深思,又和姜英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驱车前往医院前,白遇之挨个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几张银行卡,把基金、股票里能取出来的钱都提到卡里,又确认了一下几笔理财的到期时间,估算了一下,卡里的钱还能坚持一阵。

    傅轻的病房在9楼,不高不低的一个楼层,这一层住的多半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电梯的位置很隐蔽,出了电梯后还要走半层楼梯才能进入走廊。

    白遇之刚刚伸出手,想要推开楼梯间的门,就听到戚别暴怒的声音。

    那人在打电话,几乎是怒吼着说:“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这事没得商量!”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白遇之能清晰听到戚别吸气的声音。大概是愤怒到了极点,戚别反而冷静下来,他沉沉地说:“赔钱?我现在给你100万,你代替傅轻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动都不能动,你愿意吗?”

    戚别烦躁地说:“我最后再说一次,这件事没得商量,该赔的钱你们剧组跑不了,该承担责任的给我老老实实承担责任!还有,别再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去找我的律师谈。”

    戚别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他推开楼梯间的门,想去抽根烟,却不想碰到了门外的白遇之。

    白遇之淡淡地挪开了视线,越过戚别。

    傅轻还躺在病床安静地睡着。白遇之刚好遇到来查房的医生,问了两句情况。

    转院后,傅轻还是暂时住在ICU,只是每天的探视时间从一次增加为两次。据医生说,傅轻这两天醒了好几次,再观察几天,病情再稳定一些后,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白遇之道了谢。这位医生有些冷淡,说话虽然仔细又详细,但语气总是阴阳怪气。他说:“转了普通病房后,就省得老太太整天拖家带口的,又是老公又是小孩,天天把这一层整得乌泱乌泱的。”

    白遇之心想,姜英年纪不大,都还没退休,怎么就是老太太了?但一想到她,白遇之立刻又联想到她刚刚才找自己说过医药费的事,于是和医生告了辞,拿出自己的钱包,去这一层的护士站询问缴费情况。还没走到护士站,他听到转角处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

    “不是我说,你看傅轻现在这样,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白遇之反应过来,这是傅轻继父、是姜英第二任丈夫的声音。

    男人接着说:“他要是醒了也就算了,他如果一直醒不了……小英,咱们也得为自己考虑,得为甜甜考虑啊!”

    他在和姜英说话。

    姜英一直没回答,只偶尔露出几声低泣。

    “那个助理小姑娘靠不靠谱?傅轻这么多年也赚了不少钱,万一,万一被外人拿走了,这……还有,傅轻去年新买的房子,到底写的是谁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吗?别是他那个,那个——哎呀!”

    白遇之就站在几米之外的地方。隔着短短的这几步距离,听着傅轻的继父盘算着他这些年赚来的钱在哪里,关心他的新房子写的是谁的名字。

    护士站的值班护士见这人一直站在旁边,既不说话也不离开,脸色阴沉得像要吃人,于是出声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吗?”

    白遇之没回答,于是护士稍微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田叔叔听到声响,走过来看,见来人是白遇之后,脸色尴尬,但他很快调整了表情,冲白遇之点点头。

    “你来了。”

    白遇之掀起眼皮,冷淡地睨了他一眼。

    刚刚听到的那几句对话,终于让白遇之彻底反应过来心里那点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傅轻的医药费,怎么可能是姜英在支付?傅轻常年在各个剧组辗转,重要证件和银行卡一直都是南南在保管,这事他们都知道;南南跟了傅轻这么多年,大至工作联系,小至生活杂物,桩桩件件安排得妥妥贴贴,怎么可能在这种大事上误了事?退一万步说,就算南南真的忘了,傅轻身后还有戚别在,这家医院都是戚别安排的,能同时管理好几家公司的人,会忘记区区几万块医药费吗?

    白遇之心下一片戚戚,却实在分不出更多的情绪来厌烦或是愤怒。他没去管那夫妻两个,径直回到傅轻病房前,隔着门上的小窗口看看里面的人。

    “今天情况怎么样?”

    姜英擦了擦鼻子,说:“说是凌晨醒了一次。”

    白遇之点点头,没再说话,他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从小窗口里看着傅轻。距离太远了,他只能看到傅轻腿上盖着的白色被褥。看不到傅轻的脸,这让白遇之非常焦躁,田叔叔偏偏又在这时拽了拽姜英的衣角。

    白遇之余光瞥到了那夫妻两个的小动作,垂在身旁的手指来回搓着裤缝,却仍然不能缓解心里的烦躁。

    终于,他听到田叔叔问:“小白啊,叔叔问你个事。”

    男人不顾妻子的阻拦,被拽回背后也要坚持着问出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

    “小傅现在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他的钱是不是得让我们保管啊?他那个助理小姑娘,万一趁他病重跑了怎么办?”

    姜英一手往后扯着自己的丈夫,带着浓重的哭腔闷声喊到:“好了,你闭嘴吧!”

    田叔叔仍然不肯,继续问道:“还有他的房子,他到底有几套房子?是不是都写的是他自己的名字?我问过了,房主病重时可以由继承人代理办过户手续的……”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白遇之轻声打断,声音不重,话语中却像带着万种情绪,压得在场的另外两个人立刻噤了声,“房子、车子都是他自己的,跟我没有关系。”

    田叔叔闻言似乎舒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又听到白遇之说:“傅轻的钱也都是他自己的,跟别人没有关系。”

    田叔叔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是个人精,听到这话脸色不太好:“我和你姜阿姨怎么是别人,我们和小傅是一家人啊!”

    白遇之冷笑一声。他在心里反复咂摸着“一家人”这三个字,纠结再三,还是没忍住,出言讽刺道:“傅轻现在活得好好的,医生都说他没有生命危险,再观察几天就可以从ICU出来。你在这时只关心他的钱他的房子,可真是靠谱的家人。”

    “你——”田叔叔脸色铁青,上前两步似乎要厉声质问,被姜英拉了一把,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瞪了一眼白遇之,转过身不再说话。

    护士推着小推车,给各个病房的病人换药检查。路过傅轻病房的时候,奇怪地看了一眼堵在门口的三个人,柔声说:“麻烦让一下。”

    白遇之仍然死盯着那夫妻俩,身体挪了挪,让出一小块地方让护士进去。

    在护士进去更换吊水、记录各项生理指标的那短短几分钟里,白遇之想了很多。

    傅栗阳和姜英离婚后,傅轻一直跟着姜英生活。但傅轻从小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和姜英的关系不能说冷淡,但也谈不上十分亲密。

    至于傅栗阳……傅轻出事后,姜英花了好几天时间才联系到不知在哪个山沟沟里的傅栗阳,那地方偏远交通不便,坐火车、坐飞机都要先坐车到相邻的镇上。听说,傅栗阳只买到了今晚的机票,大约凌晨才能赶到。

    傅轻不是不会撒娇的人,但面对姜英的时候,总是那么懂事、听话,从没让姜英操过心。

    白遇之的父亲去世后,傅轻几乎每年过年都会带着白遇之。现在想来,这样的举动大概不只是为了让白遇之不要孤孤单单地过年。

    那些时候,傅轻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思绪飘忽毫无逻辑,可正是这些丝丝点点的小事,每一件都写满了傅轻与家人之间的隔阂。这隔阂也许不深,但无法逾越。

    护士推着小推车出门的时候,没有想到白遇之就堵在门口发呆,一推开门,小推车撞上了白遇之,放在前端的几个空了的吊水瓶叮叮当当掉在地上。

    白遇之沉默着蹲下身子帮她捡起。

    再站起来时,他的双腿像被灌了铅,重得需要耗尽全身力气,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对自己身后的人说:“医药费你们不用管,如果钱不够,我会想办法。傅轻的钱、车子、房子都是他自己的,谁也不能替他做主。”

    他把额头抵住小窗户,不知是在对身后那两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傅轻会醒过来的,他会没事的。”

    白遇之不知道那两人何时离开的,待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时,整条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他掏出手机看时间,发现谢明声发了好几条消息。

    为了方便几人告知对方看护的时间,南南把他们几人拉了一个微信群。这群里的对话很尴尬,一般都是“我还有十分钟到”“半夜醒过一次”“上午医生来会诊了”之类。

    他点开消息,谢明声在群里说:路上堵车,我可能还得半小时才能到。

    他不想加白遇之的好友,甚至都不想点名道姓,没头没脑发了这么一句话在群里。白遇之也懒得理他,看过之后甚至不想回复。

    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后,白遇之呆立在原地,脑海里还在不能反复着刚刚和田叔叔那几句争执。心底泛上阵阵疼痛,白遇之垂下头,用手掌捂着前额,无声地流泪。

    几分钟后,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白遇之吸了口气,擦擦眼眶,回过头去看。

    来人却在距离白遇之几步的地方放慢了脚步,高跟鞋的声音变得犹豫。

    “你哭什么……?”来人是南南,她停在白遇之身后几米的地方,拎在手里的手包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手袋的锁扣都被震开,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散落一地。

    她脸上的表情都僵了,声音迅速拔高,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嗓子都破了音:“你哭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