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离婚以后

    致裴先生:

    如果我占有了天空和他所有的星星，占有了地球和他无穷的宝藏，我仍是要求增加的。但是，如果他成了我的，则我虽仅有这个世界上最小的一隅，即已感到很满足了。

    ——【选自泰戈尔新月集·飞鸟集】

    和裴先生离婚的那天，我穿的很正式，一如我们初见那天那般西装革履。

    裴先生也是，他穿着我们初见时的那件黑色的长风衣，高挑的身材宽肩窄腰，活脱脱的衣服架子。

    南方的冬天风阴冷潮湿，裴先生向来不惧冷，但是他到的时候手里却抱着一杯热奶茶，看到我时，温和的脸上除了心疼还有责怪。

    他把来时抱了一路的热奶茶放到我手里，一手拦着我的后脑勺，低头在我的额头轻轻落下了一个吻，说:“为什么不在里面加一件毛衣，生病了怎么办？你这样，让我怎么安心离开。”

    我想哭，但是却不能哭。

    想撒娇，但又怕忍不住哭出来。

    我以前不爱哭的，但是至从跟裴先生在一起之后就变得爱哭了。

    “可是这样显得我很帅啊。”我最终只是这样说。

    裴先生愣了一下，最后叹气:“白痴。”

    我没心没肺嘻嘻笑道:“还不是你惯的。”

    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到了裴先生眼底的心疼和不舍。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裴先生说要送我回来，我拒绝了，因为，我攒了半天的委屈和伤心还在心里憋着呢，我要回家独自一个人偷偷的哭，才不要让裴先生看到。

    裴先生很失落，但是我心里也很不舒服。

    最后，为了缓解气氛我拿着从红本本变成绿本本的离婚证举在裴先生的面前，故作生气道:“裴先生，虽然我们不是同性合法后第一对拿结婚证的，但是，你也不能让我们成为第一对拿离婚证的啊，搞得我们很不尊重来之不易的同性婚姻啊。”

    裴先生对于我突如其来的责怪并没有意外，只是笑着说道:“没办法啊，但我不想让我的丈夫丧偶啊。”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听过最美的情话，就是裴先生说的，他说:“远之，我不想让你守寡，也不想让你搭上丧偶的称号，所以，我们离婚吧。”

    ②

    裴先生最开始有意无意的暗示我他生病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

    当时的我以为，他就是突发奇想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他说:“远之，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不会哭。”

    我当时特别入戏的大声回答他说:“我会哭，我会像孟姜女那样再一次把长城哭倒。”

    裴先生笑了，眼底的笑意是对我无尽的宠溺，他道:“人家孟姜女是女人，女人都是水做的，泪水比较多，你是男人，那来那么多水让你流泪，还有啊，知不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我反驳道，说完我又凑近裴先生耳边，轻声道“至于我有没有水，你还不知道吗？”

    裴先生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倒在他身上，生气道:“小流氓，勾引我是不是？”

    我捧着裴先生的脸在他唇上用力亲了一下，说:“是，我就是在勾引你，所以，裴先生让不让我勾引啊？”

    回答我的是裴先生强势的吻，还有抱着上床的动作。

    ③

    我其实并不知道裴先生是什么病情开始有所严重的，只是比起刚开始的在一起的那三年，后来的这两年里裴先生嗜睡了一些，犯懒了一些。

    他开始赖床，开始对我撒娇，开始不再主动为我做饭。

    时常起不来床时就抱着我一顿亲，然后哄我道:“老婆做饭好不好，我好累啊，好不好，想吃老婆做的饭。”

    我答应了这个来之不易的要求。

    因为在这之前，裴先生从来不让我做任何事，哪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不舍的让我动手，因为求婚的时候他就承诺过我，结婚以后让我做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事实证明，嫁给他以后，我真的过上了最幸福的生活。

    裴先生工作，挣钱养我，家务他全部揽完，我刷个碗他都不让，每天睡前给我倒一杯牛奶，还亲自喂我喝。

    就连我自己的内裤他都不让我动手。

    他是真的宠我宠到了我自己都看不下去的那种。

    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和裴先生没有吵过架，就算有些时候我故意闹个小脾气，裴先生还是会配合我哄我，给我买东西，无论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只要我要，他就无条件的买给我。

    我父母都看不下去了，经常说教我，说我不应该天天在家像个废人一样只等着让裴先生照顾。

    可我就不以为然，还特别自豪的说:“我就是有一个爱我宠我的老攻，他就是舍不得让你儿子累着，怎么样？我找的男人，羡慕吧。”

    然而回答我的是父母的一顿暴打。

    说我不会心疼人，说我就仗着裴先生爱我就肆无忌惮的消耗着人家对我的好。

    我听了之后可委屈了，回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裴先生。

    很生气:“你说，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我委屈你了是不是？我让你受苦了是不是？”

    我无理取闹，裴先生不禁不生气，还一边哄我亲我说:“傻瓜，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不舍的让你工作是心疼你，连自己的爱人都宠爱不了我还怎么当你的老公？好了好了，乖了，不生气不生气，我明天就去岳母家给你讨回公道。”

    “怎么讨？”

    他说:“当着岳父岳母的面我们两个秀恩爱，怎么样。”

    这个办法很绝，于是第二天，裴先生就带着我回了家，当着我父母的面秀了一天的恩爱。

    裴先生当着我父母的面喂我吃饭，饭后给我亲亲，我吃撑了给我揉肚子，给我切水果，一个一个喂我吃。

    回家的时候我懒得走，裴先生就直接把我抱起来抱紧了车里。

    车子临走前，我打开车窗非常气势的挑衅道:“爸妈，有本事你们也这样，哼。”说完，我和裴先生就离开了。

    因为这事，我乐了好久的。

    ④

    说的是委屈了半天要回家自己偷偷的哭，可是真的回了家，我却难受的一滴泪也就不出来。

    我回到卧室，看着大床上我和裴先生一起买的大红枕头，走过去抓住，然后狠狠往床上打。

    一边打还一边骂。

    我骂上天不公，我骂上天是不是见不得我好，是不是因为裴先生对我太好了他嫉妒，所以才会让我的裴先生生病，我骂命运不公，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裴先生身上，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善良。

    裴先生连一只蚂蚁都不舍的踩，路边的小草小花他都不忍心践踏，碰到乞丐他会给钱，挣的钱每年都捐出去很多。

    作为公司董事，裴先生还主动引领公司人员到敬老院看望老人。

    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让他生病啊，明明，明明我的裴先生才二十七岁。

    他年少有为，他性格温和开朗，做事成熟稳重，虽然在我面前会撒娇会小无赖，可我是他的爱人啊，他也可以在我面前表现出最真实的自己。

    裴先生心地善良，谦和，不嫉妒，不做坏事，身边的朋友也很多。

    为了我，不抽烟，不喝酒，哪怕在工作应酬上他都会毫不介意告诉他那些人，他家里的内人不喜欢他喝酒。

    裴先生的朋友们也不止一次的对我说，我是裴先生这一辈唯一的一个让他这么用心，这么认真，宠爱的一个人。

    我当然也知道。

    ⑤

    答应离婚的那天，我抱着裴先生哭了一个晚上，本来想埋怨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他怎么就忍心要丢下我，可是，当我听到裴先生抱着我发出哽咽的声音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敢埋怨了。

    裴先生哭了，冰凉的泪水落进我的后领，冰入心底。

    原来，裴先生更舍不得我。

    ⑥

    我和裴先生在一起很多年，对彼此的了解可可谓人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裴先生很喜欢诗，因为雅，因为静，因为看破红尘。

    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每个人对诗的了解不同，读后感也就不同，我不懂诗，也不喜欢诗，因为比起这种高贵东西，我更喜欢有意思的故事。

    比如经典的四大名着，比如讽刺世风日下的骆驼祥子，再或者当代最炙热的各类情感。

    我和裴先生性格千差万别，一个冷静自若，一个热情似火。

    我自然是后者。

    可就是这样千差万别的我和他，相爱了这么多年。

    裴先生走的那天，他的书架还满着，因为走的时候一本书也没有带走。

    全都就给了我，说如果有时间让我看一看。

    空荡的房间里，裴先生的身外之物都留下了，唯独他的味道，他的影子，带走了。

    ⑦

    和裴先生不再共度的第二十一个夜晚，我躺在我们曾经无数次缠绵的床上，回忆着过往的无数画面。

    在这张床上，他亲吻我，拥抱我，抚摸我，做/爱人之间做的事，掠夺我，汲取我，彻夜不眠，彻夜相拥。

    在他怀里入睡，在他怀里醒来，我们有早安吻，我们有早安吻。

    我们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面，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分场合，他都会给我一个安抚的吻，让我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知道，裴先生最爱我。

    我到现在都还清楚的记得裴先生追求我时做的那些傻乎乎的事。

    那时的我大学还没毕业，是一个一般优秀的大二学生。

    其实我当时住校，可以每天都不用回家，但是追求我的裴先生不知道，他以为我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都会走夜路回家，所以，每天晚上九点二十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我大学的校门，不论酷暑。

    每天车接车送，搞得我像一个离不开大人的幼儿园小朋友。

    但我享受其中，也任其靠近。

    在同性婚姻法还没合法的时候，他能不顾眼光的追求我，我自然也能不顾眼光的跟他交往。

    后来答应裴先生的追求的时候我问过裴先生为什么对我穷追不舍，他说了一句我至今想来都想怀疑他的一句话。

    他说:“远之你很可爱，我对你一见钟情。”

    哼，哪有一见钟情，不过都是因为一张脸。

    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但是却没有说出来，因为，面对真诚认真的裴先生，我不忍心说让他伤心的话。

    怀疑他对我一见钟情什么的，可能会让裴先生心里难受。

    其实我在裴先生第一次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动心，因为怕裴先生对我的感情不长久，所以就一直在考验他的耐性，不曾想，裴先生竟然真的是在用打算和我过一辈子的耐心在追求我。

    知道的那一刻，我没有一丝犹豫的就答应跟裴先生在一起了。

    尤其是在彻底了解到裴先生有多好的时候，我还曾因为怕裴先生被别人抢走，主动献身，将裴先生稳稳的拴在了身边，让他再也离不开我。

    虽然结婚前我也有为裴先生做过很多，但是结婚以后，我就是彻底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的生活了。

    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裴先生说，因为是我，所以他甘之如饴，享受其乐，甚至还怕做的不够多，做的不够好。

    ⑧

    关于旅游，这是裴先生最喜欢的一件事。

    我天生爱宅，自小就不爱出去玩，但是裴先生小时候有一个环游世界的梦想，所以，为了他，我们跨越了无数海洋和冰川。

    从北半球到南半球，从聚沙成塔到高楼大厦，从飘香四溢到雪乡地白。

    一年的时间，我和裴先生将有名的几个国家地区玩了个遍。

    不知辛苦，乐此不疲。

    但是现在想想，却也明白了为什么裴先生无论去哪都想让我陪着。

    他在生命最后的几年里，用尽所有力气只想跟我多拥有一些回忆。

    而我……

    唉……

    ⑨

    裴先生下葬那天，我在墓碑前坐了很久，最后是裴先生最好的两个朋友把我搀回去的。

    孤独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成了我父母口中真正的废人，我不吃不喝，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抱着裴先生的衣服，抱着他用过的枕头，埋头痛哭。

    我哭了很久，但究竟是多久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我的世界一片黑暗，看不到光。

    是的，我哭瞎了，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没有了裴先生，我真的废人一个。

    父母把我接回了家，联系最好的眼科医生治好了我的眼睛。

    重见光明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因为再次见到光而有什么喜悦，因为，没有裴先生的世界，我的世界里就是一片黑暗。

    ⑩

    我后来自己又回到了我和裴先生的家，我一个人住在哪里，我每天洗衣做饭，我打扫卫生，我翻看裴先生看过书，抚摸过裴先生摸过的所有事物。

    一天，我裴先生的书架里发现两张医用单子，上面写着捐献器官协议。

    我愣住了，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是打电话给我爸，我问他知道裴先生有捐赠……

    “有”我的话还没问完，我爸就已经知道了我要问什么，他回答我说“有，远之，你的眼角膜是他的。”

    这一次，我是真的觉得，我的世界崩裂了。

    裴先生走了，却留给我这么多沉重，让我伤心，让我难过的爱。

    我又哭了，这一次，哭的撕心裂肺，我哭，为什么上天要把那么好的裴先生带走；我哭，为什么我没有在裴先生还在的时间里也宠宠他；我哭，为什么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可以，我宁可替他去遭受病魔，我宁可替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