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这是一只雄虫

    78 这是一只雄虫

    阿德利安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温良,平和,守礼,谦卑……都是印刻在他灵魂里的东西。

    他早已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心情,开导自己的情绪,他甚至能与化疗药物导致的神经损害对抗,竭力让自己保持开朗——在那样的噩梦中,他也没有放弃自己。他觉得生命是有限的,可活着的快乐是无限的。死亡迟早会降临在他身上,每多活一天,他就离死神更近一步。

    所以阿德利安分外珍惜。

    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世界的美好。

    活着是多么幸运的事啊。每一条鲜活的生命,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确幸。阿德利安时常虔诚地想,他活得如此幸福,得到了如此多的美满,世界如此善待他,他必须更用心地回报才行。

    他做不了功在千秋的事,也成不了青史留名的人,但他想竭尽所能。

    哪怕雌虫们的追求实在令他困扰,帝国的律令着实令他为难,他也不曾想过要推拒这份甜蜜的负担。

    满打满算近十九年,‘愤怒’是极偶尔的事——

    ‘杀意’,第一次出现在阿德利安的生命中。

    他想杀人。

    尤利西斯牵着他,打开了门。

    门外的世界投来一眼瞥视,与房内不同的光线流入他的眼眸。

    施暴者轻柔地握着他的手,用和蔼可亲的外皮掩饰自己草芥人命的本性,用温馨柔情,伪装残酷本性。

    阿谢尔的副官曾给他讲述过东帝国调教雄虫的手段。在那个雌尊雄卑,与西帝国全然相反的国度,珍惜的雄虫比西帝国的雌虫更悲苦。

    “因为雄虫很珍贵。调教雄虫也是个细致的活击……雌虫需要的雄虫都是一个样的,讨虫厌的雄虫各有各的顽劣,但讨虫喜欢的雄虫,都是差不多的。”丹尼尔含糊地说,“总之……量产就可以了。销量很好。啊,‘量产’就是‘量产’的意思……”

    那位军雌不愿给他施加压力,只是说:“看到你就会明白了。不过,还是不要有这个机会比较好。”

    饶是如此,阿德利安仍听得不寒而栗。

    可哪怕是在东帝国,尤利西斯,也绝对是精英中的佼佼者。

    他很熟练。武力逼迫,弱点威胁,再施以微不足道的好处。生而为人的基本权利,就在血腥的手段中变成了他的恩惠。

    恣意掌控着他人的生死,享受高高在上的权威,居高临下地俯瞰脚边的蝼蚁,喂食,洗刷,戏耍,训练……

    ——这不就是宠物吗。

    一批一批地养,重塑人格,留下优良的基因,到了年岁就卖掉……

    ——那不就是家畜吗!

    他对多少雄虫用过这样的手法?

    这样游刃有余的技术,葬送了多少同类?

    ——他该死。

    阿德利安头一次这么想。

    这只雌虫,罪该万死。

    “来呀。”尤利西斯歪着脑袋看他,阿德利安停步在门前,踌躇不前。

    少年低着脑袋,另一只手攥着自己的衣角,犹豫地望着前方,像只被逼着撞树的兔子。

    “……我不会跑的。”阿德利安轻声说,“你……你不要……伤害他们。”

    尤利西斯无奈,轻轻捏捏他的手指。

    “不会了。”他保证道,“这不是陷阱,也不是谎言……我没有对你撒过谎,小先生。”

    他松开阿德利安的手,率先走出一步。外面的灯光是暖黄的,像阳光。青年蹲下来,就蹲在少年不远处,轻声说:“我只是想让你透透气。你不能总关在屋子里——来吧?”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一会儿,试探性地迈出一步。

    尤利西斯耐心地等着他。

    阿德利安又走了一步。许久没有迈出那个白森森的屋子,乍一出门,他居然踉跄了一下。尤利西斯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他便扑进了青年怀里。

    幼兽瞬间炸起了浑身的软毛,僵硬得动都不敢动一下。

    尤利西斯笑着抚了抚他的背脊,愉快地说:

    “好啦,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阿德利安从他肩颈里抬起头,站稳,发现尤利西斯仍恋恋不舍地抱着他。后者感到掌下的身体再度紧绷起来,轻叹一声,放开了他,转而向他伸手:“来。带你去看星星。”

    他费尽心力营造的友好氛围,似乎总算起到了点作用。雄虫少年忐忑了一会儿,乖乖地把指尖搭进他掌心里。

    尤利西斯微微一笑,牵住了送到嘴边的羊。

    这只羊羔还很怕他。

    没关系,慢慢来。

    ‘阿德利安’毕竟是不一样的。

    尤利西斯从不打算将他调教成真正的狗——就像曾经在他手里过了一轮的雄虫那样——他只要他听话就行了。

    为此,势必要付出更多的心力。

    尤利西斯带着他拐了几个弯,片刻后,豁然开朗。

    一大片椭圆的观景台,三面透明,宇宙触手可及。

    天穹远阔,深如墨色的深蓝幕布上漫开紫罗兰和香槟金色的星云,云海恰似一尾游鱼,薄纱似的鱼尾悄然摇曳,曳过银河,星团,和徐徐生辉的银白玉盘。

    宇宙不分日夜,恒星光辉普照。星舰平稳地行驶于太空星海之中。肉眼可见,能看到三个太阳,两个月亮。恒星的光热越过亿万光年的距离,执起一片翎羽,在视网膜上落下几滴亮色。

    卫星仿佛老僧入定,岿然不动,实则徐徐公转。星球纵横交错,互相掩映,悄然窥探。

    阿德利安走到边缘。尤利西斯没有拦他,任由他将手贴上冰凉的玻璃。

    这样的景色,尤利西斯早就看腻了。但他知道阿德利安很少出门,想必星空美景,能让他多看几眼吧。

    阿德利安深吸一口气。

    他闭上眼睛。

    知觉——

    悄无声息地扩散了。

    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的感官出现了奇妙的变化。

    从他苏醒的那一刻开始,世界渐渐变成了摊开的图书。一眼看去,一切色彩、笔触、构图,阿德利安都一清二楚。

    这种本能仿佛与生俱来……

    他嗅到虫族的气息,嗅到他们存在的痕迹;他摸到工业的结晶,摸到古往今来亿万科学技术和工艺的由来;他看到宇宙星空,看到星系运转的规律;他听见空气流动,换气装置和过滤装置环环相扣……

    他听到尤利西斯平稳的心跳,血管中的奔流,微微侧头时脖颈和衣领的摩挲。

    他嗅到空旷,孤寂,钢铁铸造的载具内一片冷清。

    世界与他共同呼吸。他的每一个感官,都在自然而然地向他倾诉世间的真理。

    这个地方,至少有大半个月,只有尤利西斯一个活人出入。空气并不新鲜,带着长期在宇宙内航行才会有的沉闷味道。星舰配备的净化装置很好,但阿德利安仍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死寂,一种甚少有雌虫活动的清冷。

    寻常星舰,通常半个月人工维护一次,以确保设施正常运转。军舰则是一个星期为周期。再如何机械化,也总有必须安置人工的地方。

    他已经站在了能看见宇宙的地方,然而一路走来的区域,却足足有大半个月,只有尤利西斯出入?

    这不可能。

    ——这玩意儿是全息投影。

    他摸着玻璃想。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外面’。尤利西斯带着他看似走了很远,其实一直都在星舰内部,压根没靠近外围,他只是从小监牢,走到了大监牢。一环套一环。

    他想到了自己的饮食。

    雄虫的肠胃是很娇贵的,提供给雌虫的军用品不可能令雄虫的消化系统满意。而尤利西斯给他的食物,他从未不适过。那些衣服、床上用品,也全都是雄虫能接受的标准——准确地说,是西帝国的雄虫标准。

    那些都是早就准备好给阿德利安的东西。

    ——这一整个星舰,该不会,就是为他一人,量身打造的牢笼吧?

    为什么?

    他何德何能,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阿德利安看着玻璃上青年雌虫的倒影。

    ‘尤利西斯’这个名字,阿德利安曾听说过。

    ——东帝国的猩红将军。

    一个能在阿谢尔和纽曼联手追剿中全身而退的人物。

    尤利西斯没有向他介绍自己的身份,但也没有刻意掩饰过。青年的一举一动看似随意,却透着股军雌令行禁止,自制力极强的意味。

    为什么?

    他有什么价值,让东帝国不惜派出一位将军,也一定要把他弄到手?

    想让他听话的话,继续给他注射镇定剂不就好了吗?何必要煞费苦心,来威胁他,诱哄他?

    阿德利安眨眨眼睛。

    回头小心翼翼地,瑟缩地瞄了尤利西斯一眼。

    后者身形挺拔地站在他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像触了电一样飞快地缩回头。

    “想不想去另一边看看?”尤利西斯轻柔地问。

    少年沉浸于美景之中,连带着对他的戒备似乎也下降了一些。闻言,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尤利西斯太熟悉他的神情了。

    底线一步步败退的模样。刚开始觉得被冒犯就不可饶恕,渐渐地,觉得不受伤就很幸福,不重伤就能忍耐……再后来,有一点点善意,都感到庆幸。

    就是西帝国的雄虫千篇一律的模样。

    太轻松了。

    “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你该休息了。”他体贴地说,“想看的话,明天也可以继续来看……”

    可以吗?少年悄悄回过头。

    被伤害过的无知小兽总是像他这样,又恐惧,又心怀侥幸,相信世上还留有半分真情。

    青年有些讨好地说:“你不生我气的话。”

    这一瞬间,他脸上有了点阿德利安熟悉的,西帝国雌虫的影子。

    尤利西斯无疑长得颇为好看。

    靠这张脸,他玩斯德哥尔摩的把戏就赢在了起跑线上。

    阿德利安受宠若惊地瞧着他。两个字浮现在他心中——色诱。

    他一瞬间感到啼笑皆非,令人作呕。

    为什么?他再次想。为什么宁可用这种把戏,也不让他继续沉睡?他胳膊上大大小小那么多针孔……

    少年牵住了尤利西斯的手。

    后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捏捏他的手,叹息道:“瘦了。”

    恶心。

    阿德利安想。

    他透过自己的眼睛,看着自己安静地牵着施暴者的手。

    他看到雌虫虚伪的笑容。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啊。

    理所当然地,对他人施加暴行,仍不以为然的人。

    阿德利安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扭曲恶劣的行径。

    明明……是那么恶心的事情啊。

    阿德利安低头看自己的手。确实,手指更纤细了,骨节分明的。亚伦好不容易给他养起来的一点肉,这几天丢了个干净。他软软的肚皮都憋下去了,连腹肌都瘦了点出来。

    但他很健康。

    他听得见自己稳健的心跳,和缓的脉搏。隐藏在瘦骨嶙峋下的,是强健有力的脏器……

    阿德利安一愣。

    尤利西斯敏锐地低头:“嗯?”

    少年正看着自己的胳膊发呆。

    他穿着短袖,露出来的手臂苍白纤瘦,手肘内侧,青色和紫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密密麻麻的针孔,触目惊心。

    尤利西斯一顿。

    少年默不作声地往下拉了拉袖子。发现针孔实在遮不住之后,他便不拉了,只是闷闷不乐地低头。

    “……”尤利西斯蹲下身,让目光与阿德利安平视。

    阿德利安别过头,他也不强迫他跟他对视。

    “不会再扎你了。”尤利西斯微笑道,“因为……”

    “我相信小先生不会再让我为难了。”他信誓旦旦地说。

    少年再次缩了缩脖子。

    半晌,他闷声道:“……嗯。”

    尤利西斯将他送回房间,为他盖好被子。

    灯光暗了下来,他看见少年默默缩进了被窝。

    他转身离开,背后有道视线一直注视着他。

    乖巧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尤利西斯漫不经心地想。

    阿德利安注视着门缝缓缓闭合。

    一个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心中的念头,盘亘不去。

    因为没用了。

    因为尤利西斯别无选择,只能让他醒来。

    阿德利安感到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因为镇定剂,对他失效了。

    未知的力量,在他体内流淌。

    他静静地,摁了摁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