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亲（下）

    沈清和在新房里坐着，手里捧着一个贴囍字的苹果，他只能从盖头下的空隙看到一点房间的布置。坐上花轿、拜堂、被扶进房间，自己好像只是这场婚事的一个由头，没有多少真实的参与感。从大早上开始梳妆，只喝了一点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头上的发饰又很重，压的头疼，还晕，他闭上眼听着外头喧闹，似乎永远不会结束，沈清和开始怀疑自己撑不到新郎来揭盖头。

    那阵喧闹好像近了，越来越近，很多男人大声说着醉话，在争辩什么，他还听到了桐枝的声音。终于，门被撞开，一个人跌进来，门又很快地被外面的人关好。沈清和从盖头下看到红色的衣摆，房间里多了一丝酒气。

    钟瑞现在很不清醒，本来还思绪纠结想少喝一些，但那群狐朋狗友很知道自己的酒量，连着灌过来，即使偷偷倒掉一些也有八分醉了。他心里记挂着有什么大事如今也想不起，被一群醉汉哄闹着推去新房，幸好早准备了一些人在门外拦着，进来的只有自己了。他先是扯开领口倒杯茶喝，然后坐在凳子上呆愣一阵。环视一周后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也是一身红衣，他又扯着自己的衣服晕乎乎的推演了一遍，是新娘。

    盖头被揭开，沈清和舒了一口气，觉得脑子也清醒不少，但眼前之人的酒气又扑过来让他一阵眩晕。

    沉默，两人呆呆的对视一阵，一个是不知道说什么，一个是脑子没反映过来。脑子慢的那个反而先有了动作，钟瑞伸手把沈清和垂在额前的鬓发拢到耳后，使他的面庞完整的显露出来。然后突然靠近，伸手在沈清和细心装扮过的脸上轻轻描摹。这样近的距离，酒气已经完全把沈清和包围，向上看，是钟瑞俊气的脸，因醉酒有几分天真和执拗，发丝垂落，背后的烛光中和了他的侵略性，倒显得几分风流。来不及心动，沈清和便开始有些怪罪自己的聪慧，当个糊涂人，是不是可以拥有更开心顺遂的一生。

    他知道钟瑞在干嘛了，他是在找那道疤。

    因为确实用心遮掩过，且醉汉眼神迷离脑子迟钝，所以钟瑞好似多情的登徒子一样轻薄了自己的新娘好久。沈清和醒悟过来后只觉得可笑，笑自己，笑自己任何一点期待和幻想。他努力仰头看着钟瑞，抬手摸到钟瑞的手指，指引他到疤痕的位置，看着钟瑞似有所感的表情，更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于是毫不犹豫，就着手上因紧张而冒出的一点点汗意，慢慢、用力擦过疤痕位置。两个时辰的妆，酸疼的肩颈，一天的等待，想让他看到完美一点的自己，全是笑话。脂粉被蹭下来，那块皮肤因本来的特殊而更引人注目。

    “沈，清，和？”醉汉努力的吐准字音

    “是我。”沈清和红着眼眶，仰着头努力控制表情，不让自己太过狼狈。

    没给沈清和伤感的时间，钟瑞就哗啦一下直接坐在地上，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毫无形象、毫不顾忌的坐在地上。背后倚靠着新床，床上是簇新的鸳鸯红被，被子上撒着花生、桂圆、瓜子、枣，这些带着美满寓意的果子吃食则围着他刚掀了盖头的新娘。他仰着头，烛光照出他被酒气熏染的两个滑稽红脸蛋。他在怀里摸索着什么，烦躁地又把领口拉大，露出里衣和蜜色的胸膛。

    沈清和脸一红，目光偏开去看旁边的桌子腿。一会儿，沈清和感觉钟瑞在拉他的手，但他手里还机械地握着那个贴了囍字苹果。钟瑞便把苹果拿走，咬了一口，然后把苹果端正的同床上那些桂圆花生什么的放在一起。他握着沈清和的手，又问了一遍，“沈，清，和？”

    “……是我。”沈清和只得再回答一次。

    钟瑞满意地点点头，拿出一个荷包珍而重之地放到沈清和的手上。“这个给你，要拿好。”

    沈清和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却被钟瑞拦住了。“不能拆，你不开心，再打开。”沈清和点点头，但钟瑞还是盯着他，认真的嘱咐，

    “要拿好。”“好的。”

    “要拿好。”“……好的。”

    “要拿好。”“……我把它锁在箱子里？”

    钟瑞点点头，沈清和倒空一个放玉镯的匣子，把这个稍嫌简陋的荷包锁在里面。回头看钟瑞，还是面目严肃，“要拿好。”

    沈清和又打开自己的嫁妆箱子，这箱放的都是重要但不太常使用的，把匣子放在靠里的地方，把大箱子锁住。想了想又在箱子上自欺欺人的放了一盆花，让它伪装成花台来骗骗笨蛋。回头看钟瑞，脸上一副满意。

    这个醉汉扶着墙站起来，意气风发地拉着沈清和到桌子旁边，还很有礼节的请他先坐，然后自己坐到一旁。钟瑞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两盅，自己先拿起一杯，冲沈清和举杯示意，中气十足的一声“干了！”仰头而尽。沈清和尝试理解了一下，觉得这就是新婚夜的交杯酒了，正打算去拿，却被钟瑞拦下。因为这个醉鬼想了一下，觉得不太对，于是伸手把新娘那杯也喝了，然后又把两个酒杯重新斟满。

    钟瑞重新举杯，很严肃的给新娘的讲解交杯酒要怎么喝，并配以一些肢体动作帮助理解，新娘也是认真学习并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同时拿起酒杯，手臂交缠，鼻息相闻，喝完了交杯酒。喝完酒钟瑞放松了很多，热情地招呼沈清和吃菜，桌面上菜都做得简单，甚至有些凉了，毕竟没有哪对小夫夫或者小夫妻洞房花烛夜是真的去吃席，不过摆摆样子而已。钟瑞给沈清和的面前夹了一堆菜，沈清和没脾气和醉鬼争辩什么，也确实饿了，配合地挑自己喜欢的来吃。钟瑞一边给别人夹菜，一边看着不错自己也吃两口，还要吹牛讲故事。说从来不知道有那么多亲戚，坐了满满一院子，说狐朋狗友们不义气，不帮忙挡酒还要灌自己，说自己酒里兑水也实在撑不住，偷偷倒在万全裤子上……

    沈清和却觉得很放松，这几年他活得太累，不敢松懈，也不知道和谁去讲。他要足够沉稳，让商铺里的掌柜管事信服，他要足够坚强，面对外人的闲言恶语，他要足够周全，照顾好母亲幼弟。甚至成亲，先考虑的是自己出嫁后铺子要怎么管理、要找谁分担，自己走了母亲怎么支撑门庭，若是婚事不合……怎么好聚好散。他不敢给自己太多期望，永远考虑最坏的发展，做好所有准备。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的妆花了，本来想遮掩的伤疤大大咧咧显露着，新郎醉的一塌糊涂，手舞足蹈的说着胡话，拉着自己哥俩儿好的喝酒。一切都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但是……也不坏。

    没被万全拦住的桐枝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一个醉眼朦胧昏昏欲睡，一个指天画地摇摇晃晃。于是招呼人来收拾，带着各自的少爷去洗漱，沈清和偷偷看了一下万全，裤子上确实有湿痕。桐枝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家少爷这时候还能笑出来，生气地扶着沈清和去偏室。沈清和就比钟瑞乖多了，喝醉也不闹，自己拿着那个金凤攒花簪在烛光下晃着玩，看着在铜镜上映出来的不同光芒。但他的头饰衣服都繁复，收拾起来还是麻烦些，等他擦干头发回到新房时，房间已经被下人整理干净，钟瑞躺在新床里侧呼呼的睡。沈清和躺着床的外侧，桐枝领人放下帐子，熄灭其他烛火，只剩一对龙凤喜烛。这一天也是劳累，终于到安寝的时候了。

    沈清和刚闭上眼睛，就感觉钟瑞的手臂在不断摸索，摸到沈清和的头发，顺着头发又去摸他的脸，“沈　清　和？”沈清和没有睁开眼，索性侧躺着，配合他的动作，“是我。”钟瑞的手又描摹到那道疤痕，轻轻的顺着纹路去碰，呢喃着仿佛梦话，

    “这个疤，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