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哥哥

    塞西莉亚怀着重重的心事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将窗户推开到最大,畅吸着悠凉的夏风,试图排解心中的忧郁和疑惑。

    难道是自己和神明们待在一起久了,也获得了一部分愈合的能力?还是说她昨天的记忆有些混乱,其实她的伤口并不像她记忆里所夸大其词的那样深?她始终无法找寻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心乱如麻,情绪越发低落起来。

    “咚咚咚。”

    房门传来清脆的叩响,提醒着她客人的来访。她意外地回想了一遍今天的日程安排,没有接待外客的预约。这种时候会是谁来找她呢?

    她拉开房门,拉比亚斯端着一盘小巧精致的糕点,站在门外,对她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容,看着她愣在原地仍然没有动作,佯装不满地做了个鬼脸,问道:“怎么了?塞西,你这样一副好像见到鬼的表情。不邀请我进去坐坐吗?”

    塞西莉亚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失礼,让开身位请他进入房间。拉比亚斯放下托盘,环顾着房间的内部,感叹道:“还是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呢。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似的。”

    “是啊。”塞西莉亚勉强地整理了一下心情,她不想让哥哥发觉自己的情绪不佳,“自从那时候你离开梅鲁其亚庄园,母亲就一直勉力维持着整座庄园的全貌,不让这里变成你不熟悉的样子,这样你不论什么时候回来这里,都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般自然。”

    他好像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不过塞西莉亚并没有听清。当她试图请他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他却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听见也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两人一直交谈到夕阳投下醇红的光影,把天空染得好像泼了血一般赤沉而美丽。

    和哥哥的相处总是能让她低沉压抑的心情得到舒缓,她的所有迷思都随着他在夕阳下甚至比阳光还要璀璨的笑容一扫而空。

    塞西莉亚一边享用着美味的下午茶点,一边翘着脚丫,躺在露台边被逗得咯咯直笑。拉比亚斯的旅途是那么有趣多彩,听得她几乎着了迷,甚至跃跃欲试地也想立刻动身去体验一番。

    不过,他说,要等他在梅鲁其亚庄园的事务都处理完备,他才能带她一起离开。

    奇怪的是,他使用的动词是“离开”,而不是“动身”或是“出发”,就好像他想把她永远带离这片土地,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似的。

    不过这一丁点微不足道的不和谐感并没有让塞西莉亚过多地留神,她欢天喜地地沉浸在和哥哥久违的欢乐共度的时光之中,亲热地挽着他的臂膀,直到共进晚餐时才扁着嘴恋恋不舍地放开。

    傍晚,塞西莉亚靠着拉比亚斯的肩膀,用纤细的裸足挑逗着泳池内的水纹,把溅起的水花淘气地泼向他的脸庞,直到他的发丝被池水打湿得紧贴着鬓间。他金色的发丝好像一道道神秘的咒术纹路篆刻在他的双颊边,显出一种异域和魅惑的美感来。

    拉比亚斯从来都是纵容她的。

    他好脾气地原谅了她这幼稚的行为,反而也饶有兴味地参与进了这互相戏水的活动中去。他将凉凉的水抹在她裸露的肩颈上,看着她被冰水冻得瑟缩起肩膀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又在她恼羞成怒的反击下一边轻松躲闪一边漫不经心地大笑着求饶。

    他似乎很喜欢笑,只要塞西莉亚待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总在或是一边捉弄她一边恶作剧般地开怀大笑,或是温柔可掬地看着她的娇憨之举,露出微微上扬的微笑。

    和安碧斯那面具般常常都刻意维持着的笑容,以及柯瑞尔那真心诚意的、带着爱慕的笑容不同,他对她来说更接近一个普通的、可以随心所欲相处的人,有天生的乐观情绪和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

    和他在一起,永远可以不必兢兢拘礼,不必刻守世俗,不必在意他人。

    哥哥永远都会在她的身旁。

    塞西莉亚感到一阵静谧的幸福感包裹住了她的全身。尽管发生了这么多错综复杂的事情,他们之间又分别了一段良久的时光,但他还是他,永远会在她身边和她分享一切的他,没有任何改变。

    更深露重,气温逐渐变得有些偏低,拉比亚斯替她整理好散乱的衣装,想送她回自己的府邸。

    但塞西莉亚不满意地叫嚷着想和他住在一幢房子里,不然她会一直做噩梦,怎么样都睡不着;他无奈地刮着她的鼻尖,答应会给她讲述旅途中的趣事,直到她睡着为止;但她仍然不依不饶地强调那无理的要求,大有他不答应就绝不离开的架势。

    最后,拉比亚斯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只好同意了她让他留宿在她府邸的客房中的要求,拿上几件贴身的衣物搬进了她隔壁的房间之中,并且附加条件还是要给她讲述睡前故事,直到她进入梦乡,才能离开。

    塞西莉亚像一只慵懒的猫咪一般侧卧在飘窗上,如水的月光铺盖在她薄如蝉翼的纱衣上,姣好的面容白嫩透亮得反光。

    此情此景将她衬托得像一位下凡的神女,仿佛随时都会不告而辞地离开人间,重新回归天上,如一滴露珠消失在嫩叶的叶尖一般轻易。

    那些有趣的故事和跌宕的情节已经完全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住了,她几乎都没有注意到天色已经非常晚了,而现在也早已过了她平时该上床睡觉的时间。

    拉比亚斯有些严肃地告诫她,她必须要睡觉了,否则他只能离开房间回自己的别馆,她才不情不愿地跳上了床。

    一进入被窝,她的思绪就开始昏沉起来,不停地打着哈欠,在疲惫感的催促下,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沉沉的梦境之中。

    不知道是谁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克制的浅吻,用愉悦的声音向她道了晚安。

    塞西莉亚下意识地以为是那位温暖的神明,却完全忘记了祂已经离开了她,而且致使祂离开的罪魁祸首就是她自己的恐惧和疲乏;她呢喃着祂的名字,不自觉地流下了一滴泪水,却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身边人顿时僵在了她的床边,半晌没有动作。

    不知道他一直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塞西莉亚完全失去了意识之前,他才起身离开了她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塞西莉亚精神奕奕地跑到隔壁房前敲响他的房门,但却良久没有回应。

    一名侍女循声而来,告诉她拉比亚斯少爷很早就已经出门了,出门前让她们告诉她,他有些事情需要去确认和处理。

    她有些失落地坐在餐厅中,觉得平时让她胃口大开的那些馅饼和蛋糕此时都失去了它们的美味,变得味同嚼蜡。

    不过,她突然想起另一件更紧迫的事来。

    大后天是周末,她必须要和往常一样前往神圣教廷进行例行的礼拜,而这是她和安碧斯决裂后,她第一次必须要直面祂未消的怒火,这样的情景让她仅仅只是想象了一下,就浑身发紧。

    距离那日才不过过去几天而已,光明神的震怒一定还没有消解,她却要赶在这种关头去触祂的霉头。

    然而如果选择逃避,只会使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和糟糕——她相当于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背弃了她的信仰,而光明神的误解和郁结只会堵塞得更深。

    塞西莉亚只是切断了她和光明神大人本尊的私相授受,但明面上她仍然是光明的忠实信徒,现在是,以后也是,她不能就这样任由情况急转直下,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冷静下来后,她推开面前的餐盘,起身前往了主宅的图书室中。

    趁着现在无事可做,她想研究一下和神的契约是否有法可解。

    她当然不是想单方面否决自己对神立下的誓言,但光明神和黑暗神对她立下的誓言却还存在在她的身上,她已经决心要离开祂们,又怎么能用这种方式束缚祂们,让祂们被她所羁绊、所连累?

    她一本一本仔细翻阅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古籍,但却一无所获。

    这些古老的文献里都记载了神誓的相关信息,但却无一例外都用肯定而确信的口气下了最终的结论——神誓永远不会消失,除非誓言的缔结者中某一方此身已死,否则它将永恒地烙印在受印者和许诺者的身上,持续不断的发挥着它强大的效力。

    其中一本黑色镶金封面的书籍,已经破旧得快散架了,虽然得到了梅鲁其亚家族精心的保养和理护,仍然缺少了很多部分,剩下的残页也都发黄卷边了,但它提到了一种极为危险的秘法,并且举出了一个惨痛的真实案例来佐证它的真实可信的程度:

    数千年前,有一名纯洁的牧羊少年,用虔诚的连年祭祀和真心的祈祷忏悔,吸引了一位丰收女神的眷顾。

    丰收女神爱上了凡人,她将自己的权柄分给了这位低贱卑微的少年,对他许下了誓言。

    然而,牧羊少年从一开始的受宠若惊,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他的欲望开始膨胀,不再满足于和女神共享一份力量。

    他主动把灵魂出卖给了魔神,把自己的那一份权柄交给了祂,以求能够换取魔神恩赐的更强大的伟力。

    丰收女神失去了权柄,变成了普通的凡人,祂的誓言和契约自然而然的消失了。祂,不,现在应该称“她”了,被牧羊少年残忍地抛弃,最终郁郁而终。

    而魔神履行了祂的允诺,将力量分给了贪婪的人类,但失去权柄的人类只不过是肉体凡胎,无法承受那超乎常理的巨大能量,竟然反过来被那能量吞噬殆尽,连灵魂都没有留下。

    书中在结尾中分析,魔神早就对其他神明的权柄虎视眈眈,使用这样的诡计也不过是一种为了得到丰收女神那份权柄的手段罢了。

    如果神不再是神,祂的誓言的效用就会自己消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