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血与花

    塞西莉亚在记忆之匣中搜肠刮肚地遍历着和爱神有关的一切。

    禁制、权柄。爱的力量,复活的神明。蛊惑人心的双眼,抛弃与背离。

    有什么即将冲破瓣膜,呼之欲出。

    是……什么?

    汹涌作响的回忆在脑中震荡着,她蓦地回忆起拉比亚斯玩味地提起祂的过去,却将复活后恢复力量的那一段描述一笔带过。

    神明之间最根源的不同,来自于祂们所掌握的权柄内力量来源的差异。光明源自世界之初,伴随着最古老的神明们一同诞生,将辉光撒向混沌的大陆;但爱的力量来自于人类内心深处的渴慕和欲望,是人们情感的具象,因而人们的信仰和欲望越是强烈,爱神的力量也越是强大。

    所以她要怎么做?怎么样做才能帮助祂?

    塞西莉亚心下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掠过她的脑海。她一时也顾不上分辨这方法的可行之性,现下最重要的,是尽力保住拉比亚斯那不断流失的生命。

    她俯下身,掌心捧着一汪清泉水,含抿在口中渡向爱神那柔软的唇瓣之中。

    拉比亚斯的意识仍不清晰,对于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几乎毫无反应,任凭她怼开祂紧咬的牙关,将清水一点一滴地送进祂的口腔、咽喉和更深处。唇齿交合间,她几乎被祂身上那种特殊的香气裹住了心神,那种浓郁的味道和以往她从祂身上感受到的完全不同,就仿佛……

    仿佛某种催情的秘药一般,让人走火入魔。

    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沉醉在这禁忌的行为里,塞西莉亚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仓皇地脱离了这个短暂的吻,茫然地跌坐在地,慢慢回过神来,将注意力强行转到了拉比亚斯的状态上。

    尽管祂仍然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但塞西莉亚又惊又喜地发觉,仅仅片刻而已,祂苍白的脸色就如同春回大地一般飞速地恢复着红晕,流逝的生机重新在祂的体内生出芽苞,勃勃滋长。

    尽管她并不清楚这种所谓的力量究竟以何种机制作用于爱神的本身,又是用什么样的方式修补祂的身体,仅凭一个并不纯粹的吻,和一颗并不完整的心吗?

    但祂正在肉眼可见地恢复着,生命体征也逐渐平稳下来,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她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祂。

    拉比亚斯倏地睁开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灼热的视线四处游离着,最终投射在她的面庞上,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情状。陡然消耗四分之一的神血,对祂这还未完全恢复的身躯来说实在是负担过重了,几乎让祂濒临沉睡的边缘。

    塞西莉亚唇印留下的触感仿佛还在祂的嘴边发烫,尽管祂有一段时间失去了意识,但还是清晰地知晓刚才发生的事实。

    祂吃力地站起身,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用探究的眼神将她的肺腑和心扉都攥在一起,直到祂完全剖析出她真实的想法为止。

    她躲闪不及地回避着祂的目光,低声说:“若是你死了,我也没有能力独自在这座神宫中生存。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尽力一试。我只是……为了救我自己罢了。”

    “是吗?”拉比亚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颧骨,漫不经心地说,“可是,自私自利的情感和出于欲念的行为,无法对爱神本身产生任何正向的影响呢。

    也就是说……你在说谎哦。”

    祂突然掐住了塞西莉亚的脸颊,气定神闲地贴近她的耳边,轻声说:“放弃了唯一一个能够逃跑的机会,却留下来救我……这下,你彻底逃不掉啦,公主殿下。”

    当塞西莉亚重新回过神来时,她就那样被祂欺身而上,压在层叠的床笫之中,朦胧的帐幔将他们的身影衬托得虚幻起来,只能通过微弱的声响判断他们的动作。

    她极力地挣扎着,想要克制爱神那双红光漫朔的眼瞳所产生的影响,但身体还是可耻地产生了反应,热流蔓延在整具躯壳之中,将情欲浸润进她的大脑中枢,抵消了她的理智,瓦解着她的心神。

    她想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啊,虽然并不具备一脉相承的血缘,但那种刻骨铭心的亲情又怎会因为这样的缘故而轻易改变呢?

    但拉比亚斯的眼睛所带来的影响不是她仅凭凡人的理性就可以相对抗的,她逐渐放弃了无意义的抗争,沉沦在原始的反应之中。

    拉比亚斯满意地注视着那张被欲望争占了上风、布满了情欲所带来的红潮的脸庞,头一次庆幸着自己拥有的这种特殊的能力。如果那些令人作呕、周而复始的过往是为了这一刻而做的铺垫,那么祂甘之如饴。

    但塞西莉亚失神的神情仿佛一根针刺痛了祂的眼睛,那毫无感情、仅仅沉沦在欲望里的面容,又熟悉,又让祂觉得陌生。

    祂究竟想要的是这样的结局吗?这就是祂毕生所求的真正的爱吗?

    利用神之力量,强迫、甚至违背她的意愿所获得的这一切,和祂曾不择手段做过的那一切,又有什么本源的不同?

    难道无论祂怎样尝试摆脱命运的车轮,却终究还是陷入了无可破解的死循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用这可憎的能力来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拉比亚斯死死地扣着她的手,复杂的心绪在祂的眼中咆哮着、叫嚣着,让祂不要再去思考多余的事情。但只不过犹豫了那么一瞬间,祂就突然收起了双目散佚的光芒,冷冷地翻身坐起,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摆,仿佛无事发生过一般离开了宫内。

    随着祂的离开,塞西莉亚的神智渐渐清醒过来,但身体所受到的影响还残存在原地,痒酥地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麻木地撑卧在床帏之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适才祂所做的那一切意味着什么。但刚刚她明明已经放弃了抵抗,拉比亚斯却如遭雷击一般停止了动作,神情变幻莫测了好几轮,最终不置一词地将她丢在了这里。

    或许……祂的理智仍然占据上风,又或许祂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吧,但不论是哪一种,她现在终于可以缓过一口气了。

    虽则逃过一劫,她却并没有掉以轻心。她越来越不能理解祂那阴晴莫定的心思,行动轨迹也越来越让她不可捉摸,浑身都笼罩着并不实质存在,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隔断得越来越远的黑色雾气。

    她迷茫地看着已经被血丝裹挟得密不容针的天空,在绝望下,竟然还有心情扯起一个半带苦涩的笑容。她还能坚持多久呢?而拉比亚斯那极端疯狂的行径和歇斯底里的情绪,又将会在什么时候再度爆发呢?

    她不敢去想,但又无法不去想。

    现下想要寄希望于安碧斯的救援已是天方夜谭,她知道拉比亚斯没有说谎。祂倾尽所有、甚至牺牲了半条性命所布置的血阵已经彻底将光明的力量阻隔在外,就算光明神已经有所察觉,也难以在浩瀚的神界中如大海捞针一般找到她的所在。

    黑暗已经彻底降临,她只能求诸于自己。

    或许这里有什么可供通衢的密道,又或许在那恢恢的血网之下总有疏漏之处,只要她还没有流尽生命,就总还有一线生机,她绝不能轻言放弃。

    她从来都是敢想敢做的,即使陷入绝境也不例外。

    拉比亚斯从来没有这么颓丧过。

    祂像一匹于领地之争中落败的兽王,无可奈何地远离了曾属于自己的领地,含着伤痛与怨恨在异乡远远遥望,聆听从故里吹来的风声,风声中混杂着新王志得意满的嚎叫和兽群们狺狺狂吠的声音。

    悔意,恰在此时此刻浮现在祂的心底。

    祂惊愕地发觉,在成年的那天,祂遭致了彻头彻尾的背叛、重拾作为神明时的回忆时,祂不曾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抛弃那些受祂蛊惑的凡人,将她们付出的一切残忍地踩在脚下,告诉她们自己不过是进行些茶余饭后的娱乐罢了的时候,也不曾后悔过自己的恶劣行径;肆意地刺伤曾作为自己的母亲抚育自己的那个女人的心的时候,更不曾有过一丝悔意。

    但就在自己即将完整地拥有心爱的她的那一刹那,她寂然无声地垂着头,用一种祂无论如何也读不懂的情绪默默地注视着祂的时候,祂后悔了。

    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让祂浑身发冷,如置冰窖之地。

    一匹佯装凶恶的狐狸咬住了刚出生的羊羔的喉管。

    但它只是为了确认羊羔的心意,聆听它发誓永远不会离开的声音,但它却恐慌地发觉,它的利齿磨破了它脆弱的喉管,小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幸好,祂还没来得及用那锋利的牙齿叼住她的脖颈,一切都还没有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祂揪紧了心口,或许祂一开始就错了,错得彻头彻尾,错得一败涂地。

    安碧斯那挑衅的眼神和刀割般的声音让祂如临大敌,祂头一次感到心中警铃大作,不可抑制地感到了恐惧的来临。

    祂的小羊成了另一头猛禽的盘中美餐,祂却只有束手就擒的权利。

    不,祂不能就此放手。

    祂绝不可能这样离开,成全他们在一起。她给予祂的爱既是毒药,也是灵药,是祂穷极一生也要追寻的缘由所在。祂的权柄给祂带来的只有怀疑的种子和虚伪的迎合,短暂的爱意和注定的背叛。

    但她不同。祂能感觉得到她真挚的心。即使那不是情人之间如胶似漆的爱情,而是家人和亲人之间血脉相连的亲情,那也并不重要。

    爱意不可能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但爱是可以等价交换的,所以祂可以等,祂也愿意等,祂没有做错,只是有些操之过急。

    “哈啊……”

    永夜将近,拉比亚斯跌坐在窗台上,困惑地看着被血丝覆盖的天空,思绪随着冷风和窗外葡萄藤叶的清香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