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对峙

    塞西莉亚感觉自己像具破布娃娃似的快要散架了,浑身酸痛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但那将她翻来覆去折磨了整夜的罪魁祸首却睡得格外平稳安宁,长手长脚把她牢牢地固定在怀里,散乱的黑色长发水蛇一般缠绕在两人的身上,和她金色的鬈发纠缠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她本来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祂也一口咬醒,陪着她一起失眠。

    但祂那沉静的睡颜中刻着难以察觉的疲惫劳累和揉解不开的忡忡忧心,缺乏安全感的蜷曲着身体,时不时紧皱着眉头,溢出两句梦中的呓语,似乎是做了什么恐怖的噩梦。

    那可怜兮兮的小狗模样让她一下子就生不起气来,只能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祂的背,轻声地哼唱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哄着祂熟睡。

    柯瑞尔究竟为什么那么渴望光明的权柄呢?是怎样的伤痛和苦涩,让祂愈发沉郁寡言,恭默守静起来?

    她想了解祂,开解祂,让祂卸开心防,不再受过往的一切所束缚了。这样的想法既单纯又愚蠢,几乎是一种圣母似的虚伪情怀,但她就是没来由地、执拗地想为祂这么做。

    因为柯瑞尔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实在是太惹人痛惜了啊。

    太阳落在日晷上的投影刚过午时一刻的一刹那,光明神殿的门前就出现了一道鬼魅般的身影。

    那头耀眼的金发和琥珀色的瞳孔,撒拉弗再熟悉不过,他立刻用传音通报了安碧斯,但却得到了后者不甚在意的回音——

    “让祂进来。”

    “可是回禀至高的光明主宰,爱神祂对您怀恨在心,恐怕会对您不利。我认为应当先弄明祂的来意,收缴祂的武器,确保祂对您不会有任何威胁再……”撒拉弗皱着眉头,谨慎地建议道。

    安碧斯仍然若无其事地说道:“无妨。祂使用了超出祂能力范围内的禁忌之术,本就元气大伤,即使祂意图不利也威胁不大。”

    “再者说……我想祂一定有很多疑惑和问题想问,我也很乐意,为祂开·解·一·二呢。”

    撒拉弗闻言只好顺从了祂的意志,警惕地上下打量了拉比亚斯一眼,不无防范地领着祂进了神殿之中。

    祂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多少禁术所产生的反噬,反而神采奕奕,嘴角带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但光明神应该自有祂的考量,尽管他多为担忧,但仍然顺从了祂的意志。

    然而踏进殿中的爱神所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让他瞳孔震动:祂要求和安碧斯单独会面,决不允许有任何第三者在外旁听。

    撒拉弗更加确定祂此番前来必定心怀不轨,随时准备着直接召唤武器和其他天使一起将祂制服在地。

    光明神的反应更是让他大跌眼镜——就连面见暂时达成合作的黑暗神时,祂都携带了一众天使前去赴会,但面对着明显处于敌对一方的爱神,祂却仍然毫不在意地挥退了所有侍奉在旁的天使和侍者们,连撒拉弗也不曾例外。

    要知道尽管爱神在战斗方面的力量远不如光明神的权柄那么强大,但一位真神在鱼死网破时所爆发出的破坏力,仍是不可小觑的。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那金发的神明,极力揣测着祂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迷魂汤药,不论是哪一种,想必都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东西。

    但他也无从得知大殿里将会发生的情形了。撒拉弗关上内廷的大门,神色不豫地守在门口,焦急地听候着光明之神再度差遣他的旨意。

    拉比亚斯微微笑着,突然跪倒在地,哗地吐出一大口血沫来。

    安碧斯毫无表情地看着祂,神色平静如常。在强行突破禁术,苦撑了一天一夜后,爱神那残破的身躯早已是强弩之末。就算祂直接陷入沉睡,祂也不觉得太过意外,反倒是祂能坚持到现在,让祂有些讶异于祂的意志之坚定。

    “你是怎么在我的眼皮底下把她带走的?”拉比亚斯吃力地站了起来,漠然地擦去嘴角滴下的血痕。

    安碧斯露出一个无可奉告的神情,却反而像是做出了什么滑稽的表情似的,逗得拉比亚斯哈哈大笑起来。

    “嗯,让我来猜猜看,”祂睁大眼睛自顾自地说着,“我在神殿的墙缘处闻到了残留的黑暗气息——我确实没有料想到,你愿意替塞西做到这种地步,甘愿向不共戴天的宿敌低头,请求祂的驰援。但更让我预料不到的是,柯瑞尔竟然真的答应了你的请求……”

    “你向祂许诺了什么?无上的权利?永久的停战?割让的领地?还是……祂垂涎已久的、你宝贵至极的光明之权柄?”

    “……”安碧斯又露出了那种悲悯众生的神情,在祂眼里,拉比亚斯孤注一掷的行为与一心求死何异?如果不是祂和塞西莉亚那层特殊的血脉联系,祂也许从始至终都对这位被权柄折磨得遍体鳞伤的神明毫无兴趣。

    祂在祂身上只闻到了和祂一样的气息:对无限的寿命的厌倦,只是其中又多了一种,对于自己的权柄和薄情寡义的人类的唾弃。

    也许是同极相斥,而异极相吸的缘故,这种气息让祂觉得既避之不及,而又厌恶至极。

    “告诉你也无妨。”

    安碧斯略微思考了一下,既然祂已经知道此事和黑暗神脱不了干系,与其让已经疯魔至此的爱神自己去搜寻真相,只会让事情发展的方向更加扑朔迷离,无可控制;不如直接告诉祂事情的原貌,好让祂彻底死心。

    反正自己和柯瑞尔几千年来无休止的争斗也并不是什么新闻了,即使又多了一层特殊的粘连,其实也无大所谓。

    “柯瑞尔也深爱着塞西莉亚。仅此而已。”

    拉比亚斯条件反射地退后了一步。

    祂震惊地将这句话又重复地在脑海中播放了一遍,咀嚼着这句话可能暗藏的含义。祂很快回过神来,并短暂地爆发出一阵愉悦的狂笑,几乎又咳出一团朦胧的血雾。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你比我还要可悲得多啊,伟大无上的至高神明,骄傲圣洁的天之骄子,竟然能够容忍自己的宿敌染指自己心爱的女子?”

    祂指着安碧斯那面无表情的脸庞,乐不可支地笑弯了腰。

    安碧斯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难得地生出一丝怒火。祂平静地直视着祂,残忍地微笑道:“那也要远比落到你的手里,要安全得多。看来我给你的警告还不够深刻,竟让你敢于碰触我的珍宝——”

    祂突然暴起,手中的神圣长枪贯穿了拉比亚斯的腰腹,将祂以一种奇异的弯折着的姿势钉在地面上,深红色的血液顺着枪尖汩汩淌下,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汇流成河。

    但祂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旧冷冷地说道。

    “如果你再敢接近她,就绝不仅仅是像这样略施惩戒了。拉比亚斯,我会亲手用辉光分裂你的身体,捏碎你那肮脏的权柄,将你彻底碾碎,永世不能再为祸于她身边。”

    是夜,塞西莉亚默默地抱着膝盖,缩在柯瑞尔的怀里,悒悒不乐地思考着什么。

    柯瑞尔从她反常的沉默中觉察出了她的惆怅,却并没有多加安慰,而是将她揽在身前,带出宫殿,直冲云端。

    “啊……!”塞西莉亚被这突发的情况吓得直蹬腿,八爪鱼似的扒在祂的身上,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就跌落地面摔成肉泥,成了神界中野生灵物们的盘中美餐。

    “你干嘛呀,柯瑞尔!快放我下去,这一点都不好玩!”

    柯瑞尔并不答复,恶作剧似的故意在空中旋转了一整圈。塞西莉亚抱得更紧了,她一刻都不敢分神,心脏在恐惧和失重感的作用下砰砰直跳,恨不能干脆昏厥过去,也许那样反而还能好受一些。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整年,也许不过几秒,一切都在恐惧的作用下被无限地拉长了,使得她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速。

    当她被柯瑞尔平放在一片坚实的地面上,感受到自己终于可以直立行走而不是脚尖朝上时,她体会到了一种重生般的幸福感。

    她嗔怪地去推柯瑞尔的背,然而眼角的余光留神到那无边的景致,被眼前那浩瀚的星海和飘游的光河吸引了注意力。

    奇异的蘑菇状植物用它那长长的飘带状触须自由地在光带中飞舞、游动,带起一蓬荧光闪烁的飞星;无数颗辉煌灿烂的落星呼啸着从光带后划落,留下一束束尾状的光迹;飞鸟形的灵物啼鸣着从盘根错节的树桠处盘旋而上,又从群星璀璨间悠然而下,它们好似精灵一般通体发光,美丽得不似真实存在之物。

    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呢?她几乎无法开口去称赞这样的美丽。文字与语言的功能仿佛由于其局限性而显得格外苍白无力,无论使用多么瑰丽华美的词汇,也无法描写这般景象给人带来的震撼和触动。

    她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景色,几乎忘却了眨眼,忘记了呼吸。她只感到一阵神清气爽的感觉通透了全身,将忧郁的心情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