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龙腾

    温热的水滴砸在揪住衣摆的手背上，溅出一圈细微的水花。顾青玄抬手一拭眼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业已垂泪：“师祖既是以魂祭器，你又为何要毁了天清铃？你……可是怪他欺瞒了你？”

    烬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天清虽然骗了我，但这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不怨他。我真正无法释怀的，是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伪君子，刚一保住性命，竟立刻为了争夺天清铃而大打出手！”

    回想起众人你争我夺的嘴脸，烬夜仍难掩厌恶之情：“若是让天清铃落到那些人手里，还不如毁了干净。”

    “我毁了天清铃后，那些前一瞬还视我为英雄的人，立刻怒不可遏，简直恨不得生啖我肉。”烬夜嘲讽地笑了，“可是他们又畏惧我龙族的身份，不敢杀我。最后还是天清的师妹出面调停，将我禁锢于天机山以示惩戒，那些伪君子才算罢休。”

    顾青玄默然良久才道：“那天清铃的其他碎片现在何处，你可有线索？”

    烬夜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在白梅村曾遇到过一股邪气，现在想来，可能与混沌有关。”顾青玄简单描述了一下当日的情形，“前些日子天现异象，日月同辉，正象征着阴阳不明。若混沌之力借此机会果真重现于世，那就必须赶在下一次日食前重塑天清铃，否则千年前的浩劫又将重演。”

    顾青玄视线微偏，一边思索一边说着，却没有注意到金色的眼瞳在他说到重塑天清铃时收缩了一下。

    烬夜心中瞬间已有了决定，便开口道：“当时，天清铃碎裂后，铃身便被太乙宫夺走了，后来传闻被进献给了皇室，改称帝钟。铃柄在混战中落入了妖族之手后，便再无音讯。铃舌则是下落不明。至于铃首倒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封印在你的左眼之中。”

    猜测被印证，顾青玄并没有多惊讶，毕竟铃首被封在他的眼睛里，暂时是安全的。只是其他碎片该如何找寻，实属难事。

    似是看穿了他的烦恼，烬夜主动道：“你若是忧心如何寻找碎片，倒是不难。天清铃被我的火焰煅烧过，上面的龙息我在几里外便能感知到。”

    “你是要我放你出来？”

    “我只是告知你我能。”烬夜平静地说道，语调里却满是自信与笃定，一如他身为龙的骄傲。

    想到烬夜本就没有犯下什么滔天大罪，自己也与他相识多年，顾青玄没有过多的心理负担，便道：“好，你答应助我寻找天清铃碎片，我便放你出来。”

    “一言为定。”

    顾青玄回忆着前任门主传授给他的解封之法，指聚剑气，在左手心处划下三勾，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他将手按于寒冰上，低声道：“太上敕令，湛汝而去。”

    殷红的血线如电般放射开来，从冰面一闪而过。

    长久束缚肉身的压迫感突然消弭无踪，烬夜瞳孔放大，试探性地动了动龙尾。

    失去法力加持的寒冰根本承受不住龙的巨力，瞬间崩裂看来。

    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龙吟，一道红色的流光冲破追思洞的穹顶，直上九天。

    顾青玄在寒冰炸裂时就及时退到了洞外，仰头看着红色的龙影在云间肆意翻腾，似是也感受到了他重获自由的喜悦，不由嘴角上扬。

    这时，顾青玄余光瞥见几名普通弟子正跑上山来，心下一沉。

    天机山山顶是门派禁地，寻常弟子平时并不会上来，此时贸然闯入禁地，怕是出什么大事了。

    几名弟子到得近前，先是被变成废墟的追思洞吓了一跳，再看到顾青玄才想起正事要紧，行礼道：“师尊，太乙宫重阳子、丹鼎派长生道长和嵛山处一散人突然到访，他们带了大批人马，已至山脚。”

    “太乙宫？”顾青玄蹙眉。

    太乙宫乃当朝帝庙所在，掌门人重阳子被尊为国师，隐隐有成为各修仙教派之首的趋势。而天机山素来游离方外，鲜少入世，与太乙宫并没有很深的交情。

    最近发生的诸事都与天清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天清铃碎片的下落刚有眉目，重阳子就突然带着大队人马亲自登门造访，未免过于巧合，怕是来者不善。

    思及此处，顾青玄对其中一名弟子道：“你即刻从后山下山，去葛山请你黎师伯速速回来主持大局。”

    又派另两名弟子召集天机山所有人，带上惯用的法器，守住山门及各处进山要道，说完便飞身向山脚处掠去。

    天机山下，数百号人的队伍沿着进山的道路行进着。

    领头一人年约不惑，美髯飘飘，身着象征身份尊贵的杏黄色道袍，头戴紫金冠，骑着赤色骏马，左右还有道童手捧宝剑令旗等物随行，端的是气势汹汹，贵气逼人。

    眼见山门在望，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从半空飞落，立于道路正中。乌发随风而动，白衣翩跹招展，身形隽秀，凌然遗世。虽只有一人，却稳稳挡住了众人前进的方向。

    “重阳师叔，长生师兄，处一师兄，青玄有礼了。”重阳子等人按辈分算皆是他的长辈，顾青玄礼数行得周全，“师叔和两位师兄驾临，青玄竟未提前听闻消息，未做准备，有失远迎。不知师叔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重阳子未答话，一旁的长生道长跳出来率先道：“顾青玄！你与魔族中人沆瀣一气，杀死了白梅村镇守地仙，连同村里上百口人，你可知罪？”

    “荒谬！”顾青玄拂袖道，“我从未勾结魔族，更未杀过一人。各位道友今日若是来向青玄兴师问罪，也需拿出证据说话！”

    长生道长冷笑一声，声音尖刻：“白梅村里留有你天机山独门剑阵的痕迹，还有魔族残留的气息，却不见一具魔族尸首，反倒是白梅消失，全村被灭。顾门主，这还不够明显吗？”

    顾青玄肃声道：“我前往白梅村时，灭村惨案已经发生。白梅地仙不知被什么东西控制，大开杀戒，幸而最终化解往生去了。至于魔族……那不过是个想要趁火打劫之徒。”

    “你说地仙被什么东西控制了？”重阳子这时开口道，“这倒是闻所未闻。”

    “我看这都是他的脱罪之词，简直一派胡言！”长生道长依旧不依不饶。

    这时，一直未置一词的处一散人开口了：“青玄师弟说得也不无道理。不如请师弟随我们走一趟，大家坐下来把前因后果理理清楚，总不会叫人蒙冤。”

    顾青玄的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划过。

    重阳子道貌岸然，挟当朝国师身份以自重，常以道门执牛耳者自居；长生道人所在的丹鼎派掌握了很多邪门歪道的修炼法术，传闻还会以活人炼器，只因以太乙宫马首是瞻，才被划为正教，但私下里为多数门派所不耻；处一散人倒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和的一手好稀泥，因资历较老，各门各派间如有什么摩擦，常请他去主持公道。

    这几人聚于一处，几乎代表了修道门派的大半势力。顾青玄自己虽能与这几人抗衡，却不得不考虑整个天机山的立场。

    正僵持间，一名嵛山弟子突然指着天空喊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龙尾形状的红影隐入云端。

    “顾青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放出孽龙！”长生道长以为抓到了他的把柄，态度更加嚣张。

    顾青玄面色不变，反手却暗中射出了一张疾风符。

    烬夜正担心形势对顾青玄不利，没料到他会突然对自己出手，一时不察，从云从风的龙还没来得及冒头，就这样被风卷走了。

    顾青玄微笑道：“道长眼花了，不过是朵云罢了。”

    “你！”长生道长锵的一声自拂尘中拔出软剑，连带着丹鼎派众弟子也一起亮出了兵器，“那就请顾门主带路，到山巅一看，便知那孽龙是否还在封印之中。”

    顾青玄立时也冷了脸，抬手召出剑阵，在周身环绕出八卦形状。

    “顾门主这是铁了心要与各道门决裂吗？”

    顾青玄横剑于身前，荧荧剑光更衬得眸如星子：“长生道长请慎言！我天机山虽小，但也容不得旁人肆意搜查。”

    “黄口小儿！”长生道长一招手，丹鼎派众弟子立刻列阵，将顾青玄团团围住。

    一人率先以剑尖朝他面门直刺过来。顾青玄略撤半步，抬袖一挥间，清风送轻舟，便将这人摔将出去。

    其余丹鼎派弟子见状，便齐齐提剑劈来。顾青玄掀身探海，周身的剑气聚拢，如华盖般覆于上方，架开了四面八方的剑锋。

    趁着众人被反弹退开的间隙，顾青玄立刻将剑气四散开来，十数道流光在人群中交织出了一张细密的网，所过之处血线飞起，剑支纷纷坠地。丹鼎派众弟子或捂着手臂或捂着腿部，惨叫着倒作一地。

    见徒子徒孙失利，长生道长怪叫着抖着软剑刺了过来。

    剑气回援，顾青玄稳稳挡住了这一击。但那软剑却十分古怪，竟像有生命似的突然变长，拐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刺中了他的肩膀。

    长生道长一击得手，桀桀一笑，抽剑再刺，这次剑芒却像是分化出了无数剑簇，如漫天冰雨扑面而来。

    “这招绵里藏针，纵使你有三头六臂也躲不过去！”

    顾青玄足下鹞燕掠波，身形如镜里观影，浮云去来，在剑雨中穿梭着，却不避开亦不退后，反而看准时机以剑气格挡开几处致命的攻击，欺身近前。

    长生道长一招不灵，后继无力，惊惶失措地看着他指挟锋刃，直逼胸腹而来。

    眼看长生道长就要当场被开膛破肚，顾青玄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剑气，手腕一翻，一掌印在了他的胸口，将他击飞出三四丈远。

    这时，一直从旁观战的重阳子突然大喝一声，一脚踏在旁边道童的肩上飞身而起，认主的宝剑随之出鞘入手。

    重剑携着下落之势劈来，顾青玄将剑气尽数凝于手臂，接下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却还是被冲击得单膝跪地，已经受伤的肩膀处也崩出了鲜血。

    “师尊！”守在山门处的天机山弟子见对方以多欺少，早就愤怒不已，登时冲出来与攻向山门的各路人马战成一团。

    顾青玄架住裹挟着灵气的巨力，咬牙喝到：“都退回山门！”

    说着，他勉力调动起灵脉中剩余的力量，反守为攻，一连疾风骤雨的数招，将重阳子逼得后退了六七步，接着骤而飞身后撤，与天机山众人一同退回了山门处。

    顾青玄食指中指并拢立于唇边，凝神低声默念密语。只见数十块上刻古篆铭文的巨型石碑自地下隆隆拱出，一层耀眼的银光自山巅垂落，如同一个巨大的穹顶倒扣于整个天机山上。

    “玄灵七杀阵！”处一散人惊呼道。

    重阳子心下也是一惊，他曾听太乙宫的先辈说起过千年前的混沌之战，当时天机山就是凭借此阵暂时保住了一方平安，收容了众多门派的中坚力量，为后来众人合力击退混沌保存了实力。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此阵重见天日。

    想到此阵的威力，重阳子不敢托大，连忙带着众人后撤。

    这时，一名伤了腿的丹鼎派弟子被落在了后面。他倒在地上挣扎着向前匍匐爬动，却因腿伤而行动迟缓。

    眼看银色的光幕将要落在他所在的区域，无意伤人性命的顾青玄还是忍不住飞身过去，揪起他的衣襟要将他掷向安全区。

    这时，前一刻还在哀嚎求救的丹鼎派弟子突然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嘴巴如脱臼般撕裂开来。一条通体莹白的蛇从他的口中弹射而出，张口咬在了顾青玄的脖颈上。

    顾青玄抓住那条蛇，刚要铰断它的椎骨，指尖却瞬间麻痹了，只数息之间，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那名丹鼎派弟子像提线木偶般站了起来，肢体扭曲僵硬地扛起顾青玄，在阵法完成合围的最后一刻飞身落到了阵法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