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徐青这一觉从晚上十一点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半。

    她迷迷糊糊地稍微动了一下,就感觉自己搁在床上的左手被握紧了:“青青?”

    脱臼的左肩昨晚刚刚复位,现在动起来还有些不适,徐青抬起右手揉揉眼睛,就看到顾长夏坐在轮椅上关切地倾身过来盯着她。

    “怎么坐着轮椅……”徐青刚睡醒还有点迷糊,第一反应是看见顾长夏坐轮椅有点不安,话问到一半神志回笼才注意到他的状态非常不对。

    顾长夏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虽然在急诊室做包扎的时候把伤口附近都清洁了一下,但脸上手上仍有许多灰尘,甚至她不小心蹭上去的那抹血都还在他颊边干涸成黑黑的一片,更别说换掉破损的衣物了。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不仅没什么血色甚至竟然还干燥得起皮,此时紧紧握着她的手倾身过来地端详她是否还好,徐青便能注意到顾长夏的眼珠很红,似乎是很久没休息的样子,眼下有大片的淤青,整个人在一夜之间仿佛瘦了很多,有种随时会碎裂的让人心惊的嶙峋感。

    她光是看着这样憔悴的顾长夏就觉得胃被揪住了似的疼痛:“阿夏,你多久没睡觉了?”

    “膝盖没事,别担心。”顾长夏抬起徐青的左手放到唇边亲了亲,“你醒了就好。”

    他似乎有些恍惚,脸颊在徐青的掌心里撒娇似的蹭蹭,自言自语地又呢喃了一句:“青青睡醒了。醒了就好。”

    徐青左手翻转过来一把反握住他的手,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问:“阿夏,回答我!你多久没睡觉了?”

    顾长夏:“没有睡觉。”

    徐青心尖一抖。顾长夏昨天是早上七点半起床的,那就是25个小时。如果是平常得到充足休息的成年人25个小时不睡还能扛得住,但昨天下午顾长夏连开了五个半小时会,下班的时候就已经那么疲惫了,再加上突发车祸对人精力的迅速消耗,这25个小时便简直堪称漫长。

    徐青看了一圈,单人病房里此时并没有其他人,旁边倒是有一张空的陪床。她想起来今天本来应该是父母兄嫂回L城的日子,于是先问:“告诉我家里人了吗?”

    顾长夏:“打电话给寒哥了。”

    因为全副心思都放在徐青身上,其他事情虽然看见听见但没有太过脑子,他顿了一秒才回想起细节继续补充:“寒哥没有把你进医院的事情告诉叔叔阿姨,来的只有他和漪姐。”

    自家哥哥的做事徐青当然是一万个放心的:“那我哥他们呢?为什么你不睡觉?”

    既然兄嫂昨晚都来了医院,为什么不跟顾长夏换换班,让他一个人守了她一宿?

    疲惫到思维迟缓的顾长夏跟他喝醉的时候有点像。他用一种呆呆的、孩子一样天真的、十分理所应当的表情和语气对徐青的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回答:“寒哥和漪姐去警察局了。青青没醒,不可以睡觉。”

    于是徐青懂了。

    她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阿夏,听话,去旁边那张床上睡觉好不好?”

    徐青试着把手从顾长夏的手里抽出来,一感觉她的动作,顾长夏就惊慌地把她抓得更紧,像小孩子听到要打针那样抗拒地摇头。

    顾长夏从昨晚将徐青从破碎的车里抱出来之后,除了半夜被生理需求所逼迫不得已离开她去上了个厕所以外,一直没松开徐青的手,而且哪怕是上厕所也是急匆匆地离开急匆匆地奔回来,好像怕徐青一离开自己的视线就会消失了似的。回到徐青身边重新感受到她的生命和体温,顾长夏被那种分离的割裂感折磨得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于是后半夜连水也不敢多喝一口。

    此时两人长时间相握的手心湿湿热热,指尖被汗水泡得有些发皱,徐青能感觉到纵使与向来体热的自己一直皮肤相贴,顾长夏的手依然冷得不同寻常。她知道顾长夏看上去平静,其实还没有从昨夜以为她死掉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对着这样思维并不清醒的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她也想搂着他睡,这样更能让他感到安全,但病床实在太小了不可能挤下两个人,所以顾长夏非得去旁边的陪床上睡觉不可。

    于是徐青干脆利落地行动了。

    她用完好的右手试图撑着自己坐起来,她这么一动,顾长夏吓得赶忙凑过来将她半抱起来靠坐好,这么一来倒是立刻松开了好像要抓到地老天荒的徐青的左手。

    徐青靠着床头坐着,在顾长夏安顿好她即将要往后抽身时,她却伸出右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低,一言不发地亲了上去。

    顾长夏坐在床边的轮椅上,以一种很别扭地姿势探身向前,被徐青勾着脖子亲吻。徐青亲了他很久,顾长夏一开始想不起来要张嘴,徐青便先是慢慢濡湿他干燥的嘴唇,然后舌头轻舔他的齿关;顾长夏给她亲得下意识要呼吸,徐青便趁着他放松从他的齿间溜了进去,在他柔软的口腔内壁作乱,刮他的齿龈、舔他的上颌,缠住他的舌头温柔的划圈。

    “呜……”顾长夏给徐青亲得脸色泛红眼眸湿润,他也伸出手去搂住徐青的后背,低头乖顺地张嘴任由徐青为非作歹。

    漫长的亲吻让两人都气喘吁吁,徐青稍稍退后,右手还勾在顾长夏的脖子上,额头贴着他的额头,鼻尖贴着他的鼻尖:“看我,顾长夏,好好地看着我。”

    徐青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告诉他:“我很好,我没死,我没有要死,我只是受了轻伤,很快就可以出院。你现在去那边的床上好好睡觉,你睡醒来我也在这里,你从这里走出去再回来我也在这里,青青永远在你想找就能找得到的地方,不会离开你。好吗?”

    顾长夏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这近到失焦的距离下盯着徐青泛着褐色的眼珠看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眨眨眼,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下泪来。

    徐青仔细地吻他面颊上的泪水,见它们还在不断滴落,便干脆将嘴唇贴在他的眼皮上,柔声安抚:“阿夏,没事了。别害怕。”

    “你为什么护我?为什么不护着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顾长夏这时好像才找回理智,他紧闭的眼睛往外涌着眼泪,声音泣血似的恨,但徐青知道他只是太爱她,“徐青,你吓死我了。”

    顾长夏终于还是躺上了那张陪床。

    他屈起长腿以一种蜷缩的姿势侧躺着面对徐青的方向,在徐青不容置喙的注视下闭上眼睛。

    然而黑暗和安静似乎模糊了现实与幻梦界限的认知,他才闭上眼没有五秒,突然皱起眉头,想要睁眼又怕惹徐青不高兴,便迟疑地唤了一声:“青青?”

    徐青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很早就知道顾长夏对她的依赖已经超过了正常人应有的反应,现在被车祸的事情一吓便更加失控,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全拉回正轨的。天大地大,此时让他安心睡觉是最大的事情,于是顺着他道:“我在。”

    听到她的声音,顾长夏的眉头便舒展了。他实在太困,闭上眼睛不要一分钟就开始迷糊,但还是心有不安地又喊了一次,声音逐渐小下去,还没喊完便陷入睡眠:“青……”

    徐青就靠在床头看着他,仍然回答:“我在。”

    她看着顾长夏陷入沉睡的、哪怕被血迹与尘土涂抹得狼狈、哪怕被惊恐与疲惫折磨得憔悴,也依旧美得惊人的侧脸,轻声道:“阿夏阿夏,别害怕。青青在呢。”

    徐寒和赵采漪是大概十点的时候从警察局回来的。

    徐寒走到徐青身边,拉了张椅子给赵采漪坐下,自己站在她旁边:“醒了?怎么样?”

    徐寒一说话,徐青便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正睡着的顾长夏,发现他因为过分疲惫陷入沉睡,不会被这种音量吵醒,于是回答:“嗯。没事,挺好的,小伤而已。”

    她想起原定的机票是上午11点,十点钟兄嫂还在自己病房,显然是不打算赶那趟飞机了:“不回L城?”

    赵采漪又是气她又是担心她,哼了一声:“你都这样了,我们哪能丢下你回L城。”

    “爸妈呢?反正我俩也没什么大事,最好是别告诉他们。”

    徐寒“嗯”了一声:“爸妈已经过安检了。没告诉他们,只是说我跟小漪有几个老朋友在B市约着一起吃饭玩两天,所以不跟他们回去。”

    徐青点点头,徐寒便说:“小顾说他没看仔细,你是开车的你应该都知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徐青想了想,把事情概括着说了一番,徐寒:“嗯,那条路虽然没什么人,但有监控摄像头。你说的跟我们在警局里看到的录像差不多。”

    徐青想起昨晚的事情就忍不住咋舌,后怕的同时又有点自豪于自己的应对得当。她跟徐寒最亲,跟赵采漪关系很铁,此时在兄嫂面前便不自觉露出点小孩子求表扬的神色:“现在想想,还好我反应得快啊,如果我没踩油门加速的话,给那面包车以60的速度撞到车门,现在哪里还能开口说话。”

    赵采漪看她这有点得意有点庆幸的样子,又气又无奈地戳了戳她没受伤的那边额头:“怎么,还想让我们表扬你啊?”

    徐青理所当然道:“那不是?当然应该表扬我啊!我不值得表扬吗?”

    徐寒:“确实应该表扬。要是换个人来开车,可就不是断两根肋骨的事情了。”

    徐青还沉浸在得意的余韵中:“那是,还好昨晚是我开车,要是阿夏……”

    她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卡住了,整个人像是被某些细节唤醒了,慢慢坐直身体,皱起眉头。

    她的车借给徐寒了,昨晚坐的是顾长夏的宾利欧陆。

    昨晚他们虽然迟了两个小时,但还是去了本来定好位的餐馆,那个人烟稀少的十字路口是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

    那是她第一次开顾长夏的车,他们在一起大半年她从未跟他换过车开。

    要不是她不想顾长夏太累,昨晚开车的应该是顾长夏才对。

    她习武几十年,目力、反应力、动态视力、身体素质都远超常人,但顾长夏不是。

    昨晚如果开车的不是她,换任何一个普通人来,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见到如此快的车速闯过红灯朝自己撞,又会怎么应对?

    他们或许会打方向盘、或许会试图倒车,但更大的可能是……僵住。就算他们像徐青一样幸运地提早发现了闯红灯的车,然而仅仅两秒的逃生时间,又够做出什么反应呢?

    白色面包车以60码的速度从左侧面撞向驾驶室,与车中人之间仅隔着一张铁皮一样的车门。如果来不及反应的是顾长夏……

    徐青闭上眼,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她再睁眼时,眼里有无法藏住的滔天怒火,那是赵采漪从没见过、徐寒也许多年未曾见过的,徐青真真切切的愤怒。

    徐寒观察到她的神色:“这么说,你知道是谁了?”

    “阿夏得罪过、想害他也有能力害他的人,据我所知,有且只有一个。”徐青盯着徐寒,“肇事司机抓到了吗?警察那边怎么说?”

    徐寒:“抓到了。是醉酒驾驶,抓到他的时候酒精浓度还是超标的。据司机自己说,他没注意到那个红绿灯,天太黑了也看不见车。”

    赵采漪:“我们看过录像。白色面包车开的是远光灯,一直没有切近光,司机看不到你们是有可能的;肇事之后,白色面包车有减速的迹象,随后又加速逃走,这符合肇事逃逸者发现出事想要观察情况又惊慌逃走的心理。目前警方认为这就是一起醉驾事故,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大概要坐几年牢吧,不过也只是这个司机有责任而已。”

    徐寒看徐青的脸色就知道对方可能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大抵不是高官就是政客,否则顾长夏和徐青一个有钱一个能打,轻易不可能这样束手无策。他沉声问徐青:“小顾得罪的究竟是什么人?”

    徐青:“是B市文化局局长王浩。阿夏得罪他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们,当然更不可能告诉警方。有人雇凶杀人未遂毕竟只是我们的猜测,如果没有证据的话,想必警方也不会理睬。”

    “我本不想与他作对,毕竟现在炽阳娱乐投了大钱的电视剧刚刚拍摄完成,还在制作阶段,接下来送审绝不能被卡。我以为那件事可以用所有人都烂在肚子里的方式揭过的,没想到有人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徐青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怒火已经压下,眼神沉静而森冷,“如果真是他做的话,如果被我知道,不管花多少钱、费多大劲、需要多久,我也要让他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