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爱情

    夜色如泼墨,席诏在黑暗中穿行,废弃的船厂里铁锈味,鱼腥味,油漆味,还有潮湿咸腥的海水,在这些混杂着的味道里,席诏像一只高度警惕的兽,微妙地捕捉到那一缕血腥味。

    新鲜的血液,幽暗的环境,若隐若现的痕迹,不知道那个部位的血一滴一滴掉下来,落在崎岖不平的石头上,腐烂发潮的木板上,拖曳着,蜿蜒,密集,连汇成一条陡峭的线,旗杆上绑了一个人,头上套着麻袋,看不出是谁,脚下积了一堆血。

    血液是如此的黏腻又恶心,大片大片喷洒在雪地里,狰狞的创口还在冒烟,血液一出来就被冻住,依然在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怒放的红梅,妖娆的玫瑰,糜烂地蔷薇,被凌乱的脚步践踏、蹂躏成血污凝结的斑块。

    断肢,白骨,黑色的枪管,子弹上膛,“砰!”射进太阳穴,后坐力让枪飞了出去,血红的肉混着脑浆飞溅,很快被另一人捡起,“嘭!”这次是饮弹,半个脑袋飞了出去,眼珠射在一个人脚边,雪地鞋厚重有力,轻轻一碾——

    碎了。

    死亡还在继续,一个又一个,沉默着,隐忍着,爆炸的火焰染红了半片雪山,剩下半边,被血染红。

    十年前的冬天,大雪封山,百余人被困在里面,警察,毒贩,掮客,雇佣兵和特种兵,最后活着走出来的,只有席诏一个。

    记录仪里的画面异常残忍,光听声音,就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席诏被认定为战后心理综合症,他的应激反应最强烈的是枪,一个不能拿枪,听不得枪声的人势必不能留在部队。

    席诏被席家强硬接回去后接受了整整两年的心理治疗和五年军方的监视。从那以后,亡灵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斯之剑,日夜徘徊,让他不得安眠。

    直到,遇见了顾一阑。

    沈菁是落在他黑色炼狱里的一场雪,以冷漠和无情镇压那些哭声,而顾一阑,他温驯地仰起脖颈,乖巧地让席诏把他往深渊里带,仿佛心甘情愿地在他手里走向死亡。

    顾一阑,你知道吗?我经历过的死亡,丑陋,幽暗,血腥,污浊,是看不见天的幽深海底,无数白骨沉尸,是烈火也烧不尽的炼狱。

    只有你是例外。

    是月亮里走下来的妖精,是鲜活的生命。

    这一瞬间,席诏在他身上尝到了因果,轮回,四季,所有讲道理,或者不讲道理,他的心乱成一团麻,逐渐抽丝剥茧出顾一阑的样子。

    这一切的发生安静悄然,无迹可寻。

    爱情宛如一粒尘埃,不分时间场合,任性降落,叫人难以捉摸。

    他知道山呼海啸都在发生,但一切都没有声音,他看见枪膛上射出的子弹,高速旋转着朝他飞来,尖利的金属撕扯开亿万聚拢的微尘,无声地放大、炸裂。

    他没有躲开,挡在那个人面前。

    终于,子弹射入手臂的那一刻,火花迸溅出极光碎片,他仿佛听见了一直寻找的声音。

    “先生——”

    “砰!砰!”

    枪声接连响起,席诏神色冷肃,眼里嗜血的光凌厉夺目,握住枪时有种恍惚和陌生感,让他身上野兽的气息暂时消退,扣动扳机时,他意识到原来这么简单。

    消除一身嗜血的戾气如此简单。

    同样,激起他的暴怒也只需要看一眼旗杆那边的人,打落对方的枪后,席诏速战速决,将三人制服,绑成一团后快速回到了旗杆边。

    他的左臂嵌进去一颗子弹,血流不止,他用的右手去扯那个麻袋,下一秒,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眼中,席诏瞬间脸色大变,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问他:“顾一阑呢?”

    氧气严重缺失,顾眠枫额上青筋暴起,眼前只看见一道黑色的高大的身影,昏昏沉沉的,他虚弱地摇头,铁锈味从肺里漫延到喉咙口,软绵绵的挣扎无济于事,他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落地——

    是一枚蓝宝石胸针。被血染得妖艳异常。席诏跟着里面的定位器找来。

    顾一阑?

    死了。顾一阑死定了。

    顾眠枫凄厉地大叫,泪水从他红肿的眼里淌出来,一颗又一颗,落在惨淡的月光上,被血玷污成暗红色。

    先找到顾一阑的是乔朗,他给席诏发了定位,把轮船的大灯打开,留下两个人,让他们陪着顾一阑等席诏。

    顾一阑拒绝了,他不想让任何人打扰他跟席诏的相遇。

    他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乔朗没有办法,只能让两个人在不远处看着他,自己带队去追其他的犯人。

    看着乔朗离开,水面上激起一人高的浪,被风吹到他脸上,寒冷,刺骨,还混杂着某些畅快恶意的声音:

    ——你以为你报警后为什么没跑掉,乔朗怕暴露有风险,根本没叫人来接你,他赶着去立功,抓你爸呢!

    ——顾一阑,你真行,害死你妈,又害死你爸,你晚上睡得着吗?他们没去找你啊,有没有骂你小畜生?!

    ——都是你的错,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凭什么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该偿命的是你,不是我妈,顾一阑,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还能活着——

    “是啊,我为什么还活着呢?”顾一阑轻笑,附和他的话,逼仄的船舱阴冷潮湿,他的声音像鬼魅一样附在顾眠枫的耳边,叫人不寒而栗。

    他很早就该死了。

    死在妈妈的刀下,而不是那个肥胖的男人的猥亵下。

    死在父亲灌射的致幻毒品里,而不是那些拳打脚踢,像个没用的垃圾被人包围抚摸,宣泄难以描述的丑恶。

    死在那场他亲手放的大火里,而不是——

    “你妈妈救了我啊,她好可怜的,”顾一阑半眯起眼睛,将一根钢管狠狠敲在顾眠枫的腿上,捂住他的嘴,继续说,“她的丈夫不爱她,儿子又不要她,她活得像个幽灵,没有可以依附的,就只好死了。”

    “你如果在,她说不定就不会救我了,我就死了,跟顾静远一起,我们一家死得干干净净,你跟你妈就能过好日子,可惜,你走了,你为了那个混蛋抛弃了她,为你所谓的自由,廉价的爱情,虚伪的——”

    嘭——

    顾眠枫睁着血红的眼睛,往顾一阑脸上狠揍了一拳。

    “闭嘴!你个杂种,闭嘴,你根本不知道!!是顾静远,那个畜生,他为什么会制毒贩毒,都是因为你!顾一阑,你跟那个贪得无厌的妈才是最该被千刀万剐……”

    顾眠枫哭着摔打顾一阑,但他在长期躺在医院,力量实在是有限,没几下就被顾一阑压在墙角,钢管一下又一下砸在腿上,两人的血混在一起,黏腻地相融。

    “啊!顾一阑,你混蛋……”顾眠枫惊恐又不甘地瞪着像要把他腿打断的顾一阑,顾一阑站起来,从他血肉模糊的腿上移开视线,带血的脸上面无表情,突然他笑了下,幽暗的环境下他的眼神太过复杂,顾眠枫停下吼叫,啜泣着望向他。

    如果有人告诉他这是地狱的恶鬼,他将毫不犹豫点头。

    顾一阑跟修好了船的那些人说,他有当年顾静远制毒的配方,比盛宇手里那份更纯,价值更大。他淡定地寻求合作,条件是杀了顾眠枫,把他绑在旗杆上,一枪毙命,或者割开他的血管,让他慢慢地,饱受煎熬和绝望地死去。

    那些人震惊于他的狠毒,似信非信,他不耐烦地笑了下,叫他们给他注射毒品,他的反应很小,因为他曾经多次注射过纯度更高,更原始的液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顾一阑嗤笑,仿佛他们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我讨厌戒毒。他们会把你二十四小时关起来,抽血,吃药,让你变成一个傻子,天天在你耳朵边念经……”

    “对了,你们被电过吗?”他问,“太阳穴,手,脚,还有胸口,像毒蛇一样窜你的身体里,冰冷又恶心,根本躲不了,一次又一次,慢慢地加大电量,让你哭不出声来,整个身体系统失调,然后失禁——”

    “太丑了!我这几年吃不了苦了,既然有选择,为什么不快乐地活着呢?”顾一阑反问,趁他们不备,抢了把刀,往顾眠枫脖子上比划——

    他笑着询问:“你们不帮我,就让我自己来,然后我也去死,去拿钱的人肯定会被警察盯上,到时候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顾一阑的脸沾了血显得艳杀凌冽,整个人像被仇恨支撑起来的骨架,疯狂和嗜血组成他的内核,比起这些人,他更像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

    交易很快达成,顾眠枫被扔下船绑在旗杆上,那些人本来就不打算带上他,作为人质,腿断了根本是累赘。引来警察的同伴同样是负担,也该一起抛弃。

    后面,在海上的时候,那些人终于知道配方是骗他们的,船上有的只是炸弹,顾一阑被绑在船上,成为他们迷惑视线的障眼法。

    挺有用的。至少,这次乔朗来了。

    顾一阑闭上眼睛,蹲在船头的栏杆处,静静地等着远处的人过来。

    第一次,不是他追着席诏,是席诏用尽全力朝他奔赴。

    他拒绝席诏的靠近。

    “先生,我们可不可以看一分钟的海?”

    他蹲在船头,手指抓着灰白色的栏杆,血从上面蜿蜒而下,他歪了歪头,像一个孩子乞求心仪的玩具,他的神情认真又期待,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被拒绝下一秒就能哭出眼泪来。

    “你先下来,主人带你去看海。”席诏对他伸手,语气紧绷又柔和,他调皮的小宠物爬到了三十层的高楼外,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外面跳一跳。

    “回答——错误。”

    他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离席诏远了,离坠下去的线近了。

    “先生,您要用什么留住我呢?”站在甲板上,顾一阑的身影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就要变成泡沫。

    “我爱你。顾一阑。”席诏没有犹豫,遥望着他的眼睛,丢盔弃甲,认真地说。

    “对不起先生,还是要让你生气了。”他第一次在席诏身上恶意地发泄情绪,他撩了下头发,眼睛里泛起细碎又柔软的光点,他笑着说,“你的爱,来得太迟了。”

    曲钰的爱情救不了知夏,席诏的也一样。

    顾一阑说:“先生,我不想要顾一阑了。”

    在席诏对顾一阑说爱后,他说,他不要顾一阑了。

    他把席诏的爱从百米高的地方狠狠摔下来,稀碎,再用他的血做泥沼,践踏进去,一身血污。

    还嫌不够。

    他又说:谢谢你,席诏。你的爱,让我可以自由死去。

    那是顾一阑最后一次朝席诏笑,他们在海上漂着,深蓝色的海水温柔漂亮,荡着无边瑰丽的星河皓月,他们像末世出逃的恋人,在你追我往的打闹中分开些距离,扭头望着彼此,把星星和月亮都排挤在外,顾一阑的眼睛里只有席诏的身影。

    随后,爆炸的声音随着无形的气浪迸裂,火舌席卷了海面和天空,小小的船只支离破碎,这是一场失败的出逃。

    在绚丽的色彩下,温暖和毁灭一同到来,光和热直白汹涌,天上的星辰一颗接着一颗坠落,海里的则一大片一大片泛着涟漪消失。

    在贯彻心脏的轰鸣中,席诏想起自己两天前说的话:等我回来,带你去海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