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宿舍的隔音效果很好。

    不知为何,这个廉价的市重点高中,在其老旧破败的基础设施中,唯独学生宿舍有着这么厚的墙壁,这样沉的门。尽管墙掉渣,门生锈。

    方延舟住在605,和大多数住在这里的学生一样,他一直都很嫌弃这栋充满年代感的破旧小楼。这里的生活条件确实差得像上个世纪的遗物,尤其是六楼,天花板潮得掉渣,水压也小得可怜,还总是停电停水。方延舟常常因为接不到水而跑到三楼去找同班的男生打水,一来二去混熟了,也就常待在那儿了,有时甚至直接跟他们住在一起。

    即使六月的晚上闷热躁动,蚊虫肆虐,一堆男生在一起更是拥挤不堪,方延舟也习惯于凑合睡在这儿。

    他实在不想回到那个舒适、凉爽,只有两个人的房间。

    原因其实很简单,可是他却无法说出口。

    三个月前。

    新生入学之际,寄宿生搬入宿舍的时候,方延舟第一次见到那个人。

    好不容易把被子码整齐,方延舟坐在床上,气喘吁吁地,向对床上铺的人搭话:“同学,你,你也住这里吗?”

    那人之前一直背对着方延舟,愣了一会,忽而缓缓转过身来。

    “是啊。……你是新来的?”

    “嗯,今天刚搬进来。”

    “哦。”对床的男生起身从床上下来,坐在了下铺,“……你们不是早开学了吗?怎么现在才来住?”他仔细打量着对面的方延舟。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细软的头发怏怏地搭在前额眉下,纤细而白净,相当清秀俊俏的少年面貌。

    那双指节修长如玉笋般的手,却添了新新旧旧的伤痕。

    “不是,我转学来的,我高二。”

    方延舟也望着对方,偷偷审视着这个未来的室友。

    刚刚进门时没注意看他的脸,现在凑近了看,不禁感慨万千。

    精雕细琢的五官,棱角分明的脸型,睫毛和眉毛一样浓密,根根分明地卷翘着,薄唇和白皙的肤色却显得冷峻,拒人千里。

    方延舟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怎样和这人打好关系。

    转来之前略有耳闻,这所原本快废弃了的老中学之所以摇身一变,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市重点,是因为几年前调任来的新校长,陆定刚。

    陆定刚的背后似乎有着巨大的势力支撑,自他上任之后,全校的差学生都被迫退学了,而这所谓“差生”的评定标准,却又十分严苛——以全国Ⅰ卷为例,所有考试平均分为500分以下的学生,一律予以劝退。

    这条措施一出,引起了很大的反弹,然而,陆校长又不知以怎样的手段,让那些提出异议的家长全部闭了嘴,一个月以后,整座学校又恢复了以往的井然有序,尽管学生少了几乎三分之二。

    之后招进来的学生,便与之前的截然不同,要么是有钱的富二代,要么是成绩极好的优等生。总而言之,就是从公立高中,变成了挂着公立名的私立学校。

    改革后的学校欣欣向荣,就好像那些学生之前从未存在过一样。

    然而,隐藏在光鲜外表之下,似乎这所高中的内部问题不少。正如同它阴森森的校区,这里的学生一旦入学,就不允许出去,连校门都被门卫死死封住——学生被捂在这样的地方久了,很难不出心理问题;再加上严苛的规章制度、繁重的功课、激烈的竞争……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酝酿出过几次事故,有的甚至闹上了微博热搜,但很快又都被校方压了下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所学校的学生开始令人闻风丧胆,大家表面都称赞他们是精英,是抬高整个烟沼市升学率的功臣,可背地里却一个比一个骂的难听,说他们是蛀虫,是强盗,是人渣,抢了自家孩子的入学机会不说,还出了那么多丑闻和事故,说这所学校就是个培养罪犯的地方,说这里的学生人格被泯灭了。

    多少有点夸张,但不算是空穴来风。就算是原不良少年,已经把打架当成家常便饭的方延舟也有点怵,外面的人都把里面的人形容成了牛头马面,人多势众,他害怕自己初来乍到,应付不了。

    这种时刻,更需要一个靠谱的前辈给自己撑腰。

    “……转学生啊,挺少见的。那介绍一下,我叫陆严,高三,在你来之前我一个人住这间。”

    “学长好,我叫方延舟。”

    陆严嘴角微扬,眼里带笑。

    “方延舟,请多指教咯。”

    “嗯,请多指教。”

    方延舟松了口气,对方脸上和气的笑容告诉他,这人没那么难打交道。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叫我。”

    “好,谢谢你。”

    心里踏实了,不管实际如何,这位前辈表面上似乎很乐意为学弟效劳。

    方延舟手上不停,继续一件接一件地往外摆自己的生活用品。

    都说烟沼市一中只有富二代和尖子生进得去,其实不然,还有一种例外,就是方延舟这样的孩子。按理说像他这样成天厮混、烟酒均沾,屡次因打架斗殴进少管所的孩子,是绝对进不了这种审核严格的学校的;方延舟的成绩虽说不差,但也没好到学校能容许他这些劣迹的程度,况且,这学校先前甚至没有学生转学插班的先例,所有入学者必须是应届生,通过考试才能进来的。

    真是大费周章,自己明明说过那么多次不愿来的。方延舟心想。

    能顺利入学,主要还是靠他的妈妈,确切的说,后妈。

    初中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父亲方宏也很快再婚了。方宏的新欢,也就是方延舟的继母,据说是哪个大财团的千金,肤白貌美,为人还挺和善,几乎和她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对她赞不绝口,除了她自己的儿子。

    第一次见到张娟时,方延舟就不太喜欢她。

    偷偷从自己的房门缝中向外瞥到的,那个美艳俏丽、优雅大方地在客厅里坐着的阿姨,像仙女下凡一般,和身下这张包了浆的沙发仿佛都显得不在同一个次元,和自己那死去的妈妈一点都不一样。

    记忆中的妈妈就一直驼着背,弯着腰,用粗糙的手擦着厨房的瓷砖,拿油腻的墩布拖着厕所的污垢,蜡黄的脸上总是挂着豆大的汗珠,盘在脑后的头发也干枯散乱,原本美丽轻盈得像水仙花儿一般的女人,婚后也会变成平凡佝偻的主妇。

    然而,这个和爸爸结婚了的阿姨,却还是像宝物一样被爸爸捧在手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甚至连这个破败的家都很少踏足……对去世了的我的真正的妈妈又算什么呢?刚升上初一的方延舟对此感到鄙夷。

    一年见不到这个妈几个面,等到自己因为斗殴进了少管所才跑出来,试图把继子拉上正途,动用了各种关系把他调入市内最好的高中,听说还请了大领导。方延舟也搞不懂张娟到底在想什么。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情愿领这份情。可面对家里,他从来都是逆来顺受,还能怎么办?服从领导安排呗。方延舟不情不愿地提上了行李,连招呼都没跟家里人打就只身前往学校了。

    怕他跟别人相处不来,张娟还找关系把他调入了一间二人寝。真是“周到”的母亲啊,也不知道表演给谁看,方延舟在心里狂翻白眼。

    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和陆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你饿不饿?”

    “嗯……有点。”方延舟正拿着抹布擦拭自己的床。

    抹布上的灰又多又黑,他皱了皱眉。

    “走,带你去食堂看看。”陆严笑了,“看你收拾一下午,肯定饿了。”

    被夕阳染红的半边脸,仍是清俊又亲和的一张笑脸,比之前没有表情的更有感染力。

    “好。”把抹布果断往桌上一扔,方延舟拉开吱呀作响的门。

    食堂人不多,熙熙攘攘地排着队。

    陆严和方延舟坐在角落靠窗的座位,两人面前并排摆着两盘素菜。

    方延舟扒拉着餐盘里的菜,茄子被筷子摆弄得稀碎,“你们这儿的学生……都吃这个?”对着这种色香味俱无的食物,他忍不住出言不逊:“毫无食欲,这不是猪食吗。”

    “哈,你吃不惯吧?”陆严倒显得满不在乎,一口菜一口饭地吃着,“外面来的大少爷都不吃食堂,他们都点外卖。可惜最近学校开始严抓拿外卖的学生了,他们没了外卖都不吃食堂,改去吃泡面了。你说,真的有那么难吃吗?我倒是觉得还好。”

    指不定卖相不行,味道不错呢?方延舟夹了一小块茄子,试了一口。

    “呕……呸!”没能尝到想象中的美食,只有齁咸的煮得稀烂的茄子,在口里慢慢融化……

    “也不是说难吃,至少是表里如一的。”方延舟作此评价后,搁了筷子,不打算继续吃了。

    没想到的是,陆严也搁了筷子,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那干脆别吃了,”他回头朝方延舟眨眨眼:“……带你去吃点好的。”说着,拽着他试图从食堂后门偷偷出去。

    方延舟原本一头雾水,看到陆严鬼鬼祟祟的样子觉得好笑,忍俊不禁地问:“咱怎么跟做贼似的?”

    “你新来的不知道,这小破食堂不仅难吃,还不允许学生剩菜,不吃完就不放你走。说他们节约粮食吧……也对,可光是把这么好的食材做得这么难吃就是一种浪费,你不觉得吗?”一面躲避着食堂大妈的监视,陆严抓住时机,带着方延舟从后门通着的小道溜走了。

    一条潮湿狭长的小巷,方延舟忙着躲避地上的水坑,还得躲避那些挂在墙上的空调外机滴下的水,行动有些不便,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一直被拽着不放,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学长……这里太窄了。”

    陆严仿佛也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松了手,笑道:“抱歉。”露出两排雪白皓齿,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晃眼。

    “你也别叫我学长了,陆严就行。叫学长怪不自在的。”陆严直视方延舟的眼睛,方才没怎么注意,仔细看才发现,他的瞳色仿佛比一般人要浅,在夕阳的映照下淡淡地发着光。“嗯?……你是混血啊?”

    “不是,怎么这么说?”

    “你的眼睛。一般亚洲人都是黑色或者棕色吧?”想要看得更仔细一点,陆严凑近了方延舟的脸,一对浓眉大眼近在咫尺,精致的五官极具冲击性,方延舟更不自在了,别过脸去:“也有例外吧,我天生就这样。”

    “很漂亮,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陆严笑笑,转身继续走,并示意方延舟跟上来。

    被见面不到一天的人施以夸奖之词,不管怎么说都难逃客套话的嫌疑,但被帅哥夸奖总是令人愉快的。

    “……算是吧。原来在十四中念书,跟那儿的校花谈过一次。”

    “是挺般配的。那后来呢?你说,谈过,……”

    “后来分了。谈不长,毕竟转来一中了嘛,估计到高考都见不上几次面。”眼看着要出巷子了,方延舟加快了脚步,“我也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人吧,犯不着耽误人家的大好青春。”

    “你还挺现实的。不过确实,这里几乎没有谈恋爱的学生,别说跟校外了,就连校内都没有,”陆严带方延舟出了巷子,直接进了一条挺宽阔的林荫道,“因为除了学习和日常生活以外,任何一切行为,在这里都是被严令禁止的。不管是谈恋爱,抑或是娱乐活动,甚至是某些体育运动,都不允许,一旦被发现,就会被他们惩罚。”他压低声音,“很严重的那种。”

    “这也太严苛了吧?休闲娱乐都不准?”方延舟忍俊不禁,嫌对方危言耸听,再怎么说学校也管不到学生私下,这不是侵犯人权吗?再说,惩罚再重,总不可能体罚学生吧?这有什么可怕的。

    “别笑。我不骗你,学生都被那些惩罚治得服服帖帖的。”他们来到一栋建筑前。“我之所以敢带你出来吃,是因为这还算不上是违规。”陆严上前推开了大门。

    建筑不高,大概有三层左右,但是看上去像是刚装修完不久,墙上镶的瓷砖还亮得发光。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这跟监狱有什么区别嘛,这简直就是……”

    “嘘。”

    陆严用食指抵在唇前,抓着方延舟的胳膊,走进了这栋建筑。

    “这是哪?”方延舟挣脱开了陆严的手。两个大男人,第一天见面就屡次手拉着手,未免也太奇怪了。

    “你进去就知道了。”陆严也不在乎的样子,兴致勃勃地向方延舟解释,“进去之后别说自己是学生,因为这是教工餐厅,老师们都来这里吃饭。”

    他俩都没穿校服,个子也高,混在教师堆里倒也看不出来。

    陆严走在前面,方延舟紧随其后,周围都是来就餐的老师和职工,脖子上还挂着个教职工牌。

    “那个牌子……我俩没有啊,这怎么办?不会被看出来吗?”方延舟不安地拍了拍陆严的肩膀。

    “没事,你瞧我的。”陆严倒显得游刃有余,大步流星地向窗口走去。

    “刘姨,麻烦您了,给我朋友也来一份。”他对着窗口那边的打饭阿姨说道。

    “行咧。稍等一下。”

    不一会儿,阿姨端着两个盛满牛肉和鸡块的餐盘过来了,盘子边缘还点缀着几片青翠的白菜。

    “好,谢谢您。”陆严对打饭的阿姨点头致谢,随即端着两个盘子对愣在原地的方延舟说,“我去找位置,你去拿碗筷?”

    ……五体投地。

    “你怎么做到的?太神奇了。”方延舟一边大口往嘴里扒着饭菜,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你慢点吃。”陆严笑着看狼吞虎咽的方延舟,半开玩笑地说道,“幸亏遇上我这么个室友吧,你以后不愁吃不愁喝了。”

    和刚才食堂里蔫烂的饭菜不同,这边的菜品明显高了不止几个档次,肉厚菜香,种类繁多,连米饭都仿佛更松软,更大粒。

    拜陆严所赐,忙碌了一天、饥肠辘辘的方延舟终于吃到了香甜美味的食物,他不由得对这位学长心生敬佩。怀着感恩的心情,他下定决心跟陆严打好关系。

    浑身舒畅,自己的全新校园生活即将开始。

    然而,事与愿违,厄运似乎总是不肯放过方延舟。

    这两个人,当晚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