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就位（下）

    登基典仪之盛，为了朝臣体面，二品以上均有单间更换官服。陆琰得空准备常侍讨的乳药，又将冕服褪尽悬挂，光是看着，那衣襟上就好像留着帝王一股手劲，勾着他官服衣领发紧。

    想是李少俅暂歇恢复精神，又或是药粥下肚更有体力，奉天殿上安然无事。散朝后陆琰寒暄几番，刚走到殿外门口，一名禁卫带着内侍，见他行礼，奉旨悄然引了，去往紫宸。人多眼杂，他是不便发难，眼前闪过的都是侧殿里官服胸前鹤鸟半露细脚，挨着绛纱衣。

    难不成，李少俅是发现了前日秘密？陆琰此疑沉郁在心，抬脚过了紫宸殿宫门，才想起不该在此，外臣应当去天禄阁见驾；可没几步小内侍就上了玉阶，回身看他迟疑，直说“陛下让您稍候”。

    陆琰略有提防，看殿门敞着，无人接迎，冷声问：“……季常侍呢？”

    “刚回来太后就请了陛下过去，常侍同去。”小内侍不管，只挂着笑脸，非要安排他落座。

    胡太后，等不到家宴就要将人招去……他正琢磨着胡常龄今日大典上表现，那边小内侍支使左右，要关殿门，被陆琰一声喝止：“敞着。”

    内侍们被他吓在门边，是季德贤没有交代过还会有这事，无法应对。“……风凉些。”陆琰意识到自己失态，是从侧殿里带出来的心病，或许再追溯，还能回到梦里；他就是不想这殿门关着，好像他被召唤来此，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帝君，权臣，确实该有些私密，但紫宸殿是起居之所，到底不方便。陆琰看着奉上的一桌新茶香点，竟想起曾经带着李少俅去太华殿的事情，也是这般架势；只不过那时是让他安坐殿外，不知殿中事……那如今太后与家宴，他有能知晓多少呢?

    李恭未继位，不经圣上金口玉言的招待他并不敢承；李少俅已登基，这紫宸殿中，他理应有数。陆大人掀衣而坐，门边的内侍们都露了喜色，说明没有怠慢帝师，交得了差。陆琰忽发奇想，若是当年太华殿外，他不仅坐下还吃喝自如，李少俅的师傅，还会是他吗？

    如果当初圣上没有将他遣去顺王府中，那今日着冕服入侧殿之人，还会是他吗？

    陆琰挺直了后背，想这冕服与官服的皇恩，都是他一步步未走错路，险中赚来之物，合该他端坐了用茶，只等陛下归。

    可眼下时间，要是太后直留人至晚间家宴，那师傅在这儿等着，又是为何呢？紫宸殿不比天禄阁做书房用，殿中仅设一套桌椅书柜，陆琰远看去，桌上摆了几册书卷，似乎还有三两外臣递的折。是有什么大事，能让皇帝将奏册从天禄阁带到这儿来……屋里几位内侍静立，他心里好奇，略一动弹，就引来众人齐看，确实不便过去仔细探索。

    这里到底还是，帝王居所。陆琰转而理理衣摆再坐，满心里想的是若真要君臣久长相对，小皇帝将秘密都藏在紫宸殿中，又没有所谓“耳目”，不是好事。

    “烦请公公去那边看看，”小内侍一双眼都放在他这边，是为常侍做耳目事，那他用不客气，一试方才的关注，“为我找一册来吧。”

    看得出陆尚书枯等无趣，小公公遵命，过去桌上架上翻看一遍，捧了本过来，回禀：“这边没有，可能陛下带去天禄阁了。陆大人看看这个？”

    也是。上回就看李少俅在抄，还以为是在习字。陆琰摆手不必，心中有数；干坐半个时辰，殿外才有皇帝行踪。

    李少俅大步来至桌前，扶了刚起身的陆琰，满面歉意：“是我对不住师傅等候，这礼，理当我来。”这下就看师生客气，拉扯一会儿也没人真跪地，相携而坐。季德贤在旁看笑了，笑得像是拨云见日道破天机一般，陆琰不自在，只能问道：“陛下还得去应付家宴吧？”

    李少俅不知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什么来，扑哧一笑，转眼看了季常侍，还等季德贤解释：“陛下辛苦，家里人就不要那么多排场了。各宫的都叫到太后那边教训，得了封又得了训，一一赏赐，也就是了。”

    陆琰光听叙述，就觉得此等典仪轻描淡写，不妥要论；李少俅抬手制止，豁然开朗一副神色，病容少了大半：“唉，有太后做主，师傅就莫要管这家里的小事了。”

    家事。宫中事，都是家事，有宫内司统领着内务，三支亲卫护着周全，外朝人伸不得手，更何况没有皇后有太后。

    龙君不入凤阁，凤阁不入后宫，学士下朝坐紫宸，又是什么体统呢？陆琰虽觉刺耳，但对帝王留了好脸；李少俅发现他并未发作，前后上下将他这脸色打量一通，一字不提召师傅来此是何情况。

    前面在侧殿里趴在他腿上的，又是谁呢？不便催问君王，陆琰迎上目光，紧锁着不给旁顾左右，轻声判断道：“臣看陛下，是好些了。”

    这两日混在粥里的，可都是他的东西。他是不知常侍会与太医说上多少缘由，自然是越少越好；那夜李少俅清醒，没头没脑记得了幼时无心说起吃奶丢人以后，陆琰的胡言蒙骗，一心认为是师傅家的药方，又救了一回急症——奇怪的是，他不像常人一般，好奇地索要药方，而是谢过师傅，受了莫大恩惠，来往更显亲近。

    如同要将一颗心掏出来似的，甚至会在侧殿中为陆琰准备衣物。皇帝待下如此也不是首例，可放在李少俅身上，总会让人一时胆战心惊。

    还是梦境作祟，耽误了君臣和睦。李恭登基之后，民间有关乳先生的声音几近全消，无迹可寻，不会再影响了皇室威严，连庄王府里，好像也学会了乖顺的性情。

    可陆琰知道一切不过侥幸。李少俅登基，要是怪病乱医事再起，扰了天颜，那惹来的就不止是巷里小儿啼哭，而是血雨。

    “啊，师傅提醒得是，险些忘了。”皇帝听得了他话中几层含义，知道师傅久等不悦，要解释；赶忙起身，李少俅是主人引路，笑容堆了满面，“这边来。”

    刚才陆琰想去殿中书桌看分明，如今有人遂意，直接带路，还将三两奏册，递到手中。“这两天陆续来的，不经过师傅，硬塞到我这里。”皇上坦诚一片真心，任由他翻看其间陈词——倒不是对陆尚书的不利之语，几个官员来自南北几州，只是特地绕过陆琰，直陈地方事。

    “怎么送来的？”他指尖挑着翻过一份，大致一览，不禁询问；都是没有进过凤阁的折子，直接呈至御前，足足坏了规矩。先帝设阁以后，文武百官都有此类事，可那是秦樾管不住，轮到陆琰，容不下这等猖狂。

    这关头，李少俅却不说。他抬眼看去，陛下立马猜透了他酝酿着的怒气，辩道：“只因今天日子大好，师傅不要生气。”

    也罢，有名有姓，查得出路径。陆琰合上了放回原处，心想这就是被宫墙挡住了帝王“家事”的问题。内侍宫人只要宫内司派遣，白日里能出宫去；尽管回宫时所携之物都会由守卫一一查清，但总有夹带的机会。内侍联手刺君的宫乱才过去不到三十载，宫禁松懈，有多少人都能谋得可乘之机。

    “这些人确实可恶得很，没将先帝制度放在眼中，”李少俅见他打算暂且略过，鼓起劲大加批判，表了心意，“今后若再有，我直接让常侍送到师傅府上——本就该全由师傅决断！”

    陆琰看那神色倒也诚挚，心下不愿为此纠缠，点了点头：“府中不便，还是送去凤阁为好。”

    李少俅一见师傅首肯，欣喜写在面上，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先被人抢去话头：“既无宴席，陛下该更衣了。”

    奉天殿那一身朝服未换就先去了后宫，还是不像话。陆琰一礼，是要告退的意思；帝王登基第二日还有早朝，依然需谨慎而行，李少俅病体渐愈，还待多加休息才是。

    可是他尚未转身，就被皇上出手拉了衣袖，是早看出了目的。

    那边人动作大了用足力气，身上不适，竟晃了晃差点歪倒在陆琰这里，引人上前佑护。

    “师傅陪我。”一碰到陆琰肩头，李少俅便脱口而出，说完又觉不妥，赶紧向上盯着师傅，悄声补充道，“今日这般辛苦，师傅得陪我，好好聊聊。”

    不好。但这二字没出声，陆琰心口就像是被那瑟缩的眼神打动一般，轻颤着肢体各处——他示意季德贤过来扶稳了君王，一扫衣袖拿起那几本奏册，踱至前厅坐。

    “陛下请更衣。臣，”陆琰抬抬眉毛，目不斜视，要将纸面层层看透，“就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