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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目标

    蝉予提着髹饰食盒,站在门口半天没进去。

    他幻想过无数次突然相遇的场景,有的痛哭有的欢笑,什么样的都有,可待到真的见面了,却与他想的截然不同,眼泪他流了,笑也笑了,可杨炎幼清仿佛无动于衷,甚至是无措,好像自己认错了人。

    面对这样的他,蝉予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不敢上前拥抱。他安慰自己,许是有霜勒人在,他顾及什么不敢说,那如今就他自己前来,幼清一定会表露出真意吧。

    想到这,蝉予摸了摸脸上的氆氇布条。

    白日里见面时,杨炎幼清盯着他牛皮眼罩的眼神到现在也历历在目,他怕这东西,或者说是厌恶,于是蝉予摘下眼罩,还对着水盆看了看,失去眼珠的眼眶漆黑如洞,眼皮怪异的耷拉下凹,诡异又恐怖,他心里一沉,头一次对自己样貌有了卑怯感。

    将氆氇系紧,蝉予重新整理心情。但愿彩色的布条能减小杨炎幼清的排斥心。

    推门入内,屋中一片漆黑,蝉予暗骂自己傻,如此深夜杨炎幼清肯定早就睡了,自己送什么吃食?

    可他不想回头,既然来了,他一定要看看他。

    轻手轻脚走入卧房,蝉予将吃食放在食案上,他在黑暗之中看到床榻上有人形窝着,心里一软,想凑前瞧一瞧。

    可刚迈了两步,忽的后颈寒毛倒竖,耳朵一动,蝉予本能扭身回头,看见杨炎幼清竟然站在身后,双手高举凭几,竟是要砸他!

    蝉予在战阵上养成了对危险的直觉反应,身体先于大脑行动,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夺下凭几扔在地上。

    “蝉予?”外面的看守听见响动喊了一声。

    “没事,”蝉予攥着杨炎幼清的手腕;“屋里太黑,碰倒东西了,拿个蜡烛过来!”

    看守只应一声走开了。

    杨炎幼清满面难以置信,他想不到自己在黑暗中屏息赤足,还能被他发现。

    蝉予看了看那凭几,是铁木制成,质地坚硬沉重,被它击打后颈虽不至晕厥,但凭借杨炎幼清的身手,先发制人亦能占据上风。

    蝉予心中顿时升起撕裂般的疼。

    杨炎幼清听不懂霜勒语,但听见看守离开,他不肯就范,挣扎着又进攻。

    蝉予没想到他不肯罢休,脸上挨了一记闷拳,肚腹又被膝盖顶撞,疼痛未让他退缩,他顺势抱住杨炎幼清的胳膊,干脆利落的一个反拧,杨炎幼清也不含糊,他干脆顺势背身,双脚蹬墙一跃而起,紧贴着蝉予落到他身后,随即用小臂紧勒他脖子,反客为主!

    窒息感席卷蝉予,他多得是破解办法,可结果是伤敌,他不想伤害杨炎幼清,快速思索后,他决定不还手,继续挣扎。须臾后他被勒的面目张红,眼冒金星,身体逐渐放软,最终瘫软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杨炎幼清喘着粗气,确定蝉予不动后松开手臂,惊魂未定的去探蝉予鼻息,确定没气后,他长舒一口气,手忙脚乱爬起来,摘去蝉予的弯刀要离开。

    许是一天没吃饭,他先打开食盒,愣了片刻后,他又看了眼蝉予,试探着吃了一口里面的糜子和羊肉。

    蝉予躺在地上,眯着眼睛屏住呼吸,看杨炎幼清如同一只偷食的夜猫。

    他下手可好狠,若不是蝉予多年历练几经生死,身上多少有些功夫,换作旁人怕是早被他勒死。

    看他杀了人也不慌也不脑,竟还有心思填饱肚子,蝉予实在无法将眼前的人,与那个端的高行的傲,又爱的深之人联系在一起。

    他仿佛从内到外,完全变了,如今真正与从前那个杨炎幼清相像的,仅仅是一副皮囊。

    蝉予想到这,绝望感笼罩全身,他不再眯着眼,光明正大地张开双眼去看他。

    倏的外面响起脚步声,是那个看守拿着蜡烛来了。

    “……里面好像打起来了,”留守的看守对他说。

    “啊!?你没进去瞧瞧?”回来的看守明显声音里带着怒意。

    “没……咱俩一起!”

    杨炎幼清浑身一抖,手上抓紧弯刀,警惕的望向门口,看样子是要决一死战,他的拳脚功夫不到家,剑术却是一流,但蝉予不能让他闹出大乱子,迅速坐起身,把背对他的杨炎幼清吓了一跳。

    “把刀扔掉!!”蝉予瞪圆眼睛低声道。

    杨炎幼清先开不肯听,他一边看着蝉予,一边望向门口,那两个看守已经走进厅内,很快就要开门了!

    “快,扔掉!!这里到处都是霜勒人,你砍死我们也跑不出去,快!!”蝉予简直急了。

    杨炎幼清似乎被他唬住,当啷一声扔掉弯刀,跪坐在食案面前。

    当两个看守打开卧房门,看见的就是一个跪坐在食案前吃羊肉,一个四仰八叉的坐在地上看着前者。

    “蜡烛拿来了吗!”蝉予问。

    “……来,来了!”看守将蜡烛放在食案上,用打火石点燃,屋中终于亮了。

    “出去吧,今夜辛苦了,”蝉予道。

    那二人看看滚落在地上的凭几,和杨炎幼清身旁的弯刀,没说什么便退下了。

    蝉予松了口气,他刚才比杨炎幼清还紧迫。

    杨炎幼清看着他,神情类似一个受惊的动物,猜疑,审视,又带点无可奈何。

    “你出不去,”蝉予盘起腿,与他保持着距离,他可以不伤害杨炎幼清,可不确定杨炎幼清会不会伤害自己。

    “每到一个地方,共主都会铲除当地卿族,现在因着我的关系,人人都知你身份,没我的庇护你出去便死。”

    杨炎幼清狠狠嚼碎口中脆骨,这羊肉仅仅用盐水煮过,没有多余佐料,腥膻味浓郁,蝉予跟霜勒人都已吃惯,杨炎幼清吃几口便无法下咽,改吃糜子。

    “那……你要关我到何时?”

    “大约到……共主一统中原的时候吧,”蝉予仔细看着杨炎幼清的侧影,烛光昏黄,从鼻尖到下颚的线条依旧清晰,如他梦中所示,而自己也如梦中一般,仅仅远观,不敢上前,唯恐他如那镜中花水中月,一碰便碎了。

    “你身为中原人,为何毫无骨气,要为霜勒人做事?你可知大犀与霜勒人敌对已久,多少戍边将士惨死霜勒人之手,你怎忍心与同胞为敌!?”杨炎幼清眉头紧簇,怒斥蝉予。

    蝉予并不气,只哀伤,为何人就在眼前,却好像一日远似一日。

    “我没有杀中原人,却被阵侯逼得家破人亡,偌大的中原容不下我,我杀霜勒人无数,却被他们接纳,雄布勒玛的有我的一席之地,若说残杀同胞……高祯引起的中原之乱,死伤不计其数,哪一个是霜勒人杀的?”

    “可高祯与共主的行径可一样?”

    “同样是一统天下,有何不同?高祯若真的吞下谭国达到一统,他次年便要越过萨拉勒河去杀霜勒人,他与共主之行径有何不同?死在高祯手上的中原人可比我多,他能杀得,我杀不得?”说到这,蝉予有些按捺不住,他看着杨炎幼清不服却又复杂的眼神,悲哀道;“更何况,这其中有你……”

    屋中陷入寂静。

    蝉予长叹一声,不甘只有自己做那痴人暗自垂泪,为何眼前人无情无感,仿若陌路?

    “幼清……”蝉予唤了一声,杨炎幼清低头看着食盒,似乎没听见。

    “幼清?”蝉予又唤了一声。

    杨炎幼清这才抬头看他。

    蝉予敏锐觉察,他对此名并无认同感。

    “你这三年……都住在赤泉宫?陪着……杨铎?”

    杨炎幼清想了想;“只头一年,次年便在宫外开了别府,尹国庙堂有高祯耳目,他留我不得。”

    蝉予垂下头,又是他……又是杨铎,曾经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两情相悦且离开了尹国,如今他阴魂不散又出来了!

    “你可记得我……”

    这下换杨炎幼清叹气;“记得又如何……我以为你已死了……你如何逃出来的?”

    蝉予将自己如何生还,又如何辗转去了雄布勒玛的事说与杨炎幼清听,提到自己曾经被杨铎押在大狱中时,他愣了愣。

    “五哥……尹侯没跟我说这些……提也没提!”

    蝉予点点头,身上力气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抽走,悲痛与愤怒如退潮后的礁石,坚硬又醒目。

    五哥哥,你的五哥哥……

    “我苟活至今,所有信念皆是复仇,我曾想着杀了高祯,还有高骨,杨铎见死不救我也不能放过,如今……”蝉予顿了顿,他感受着黑暗心火的灼烧,疼痛煎熬让他目光如野兽,跃跃欲试一般直视了杨炎幼清;“我还要把杨铎活撕了……”

    杨炎幼清避开他的锋芒,相信他的确会如此。

    “你真的还记得我?”蝉予问。

    杨炎幼清想了想;“记得……却不是现在的模样,你如今就和霜勒人没什么不同……我如何……也无法将你与过去重叠。”

    蝉予听到这里,抿了抿嘴站起身。

    杨炎幼清吓了一跳,警惕的看着他。

    而蝉予只是朝他走过去,捡起弯刀系回腰间。

    “蝉予!”杨炎幼清忽然叫住他,蝉予闻声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杨炎幼清想了想;“那……我会被一直关押吗?你们走到哪待到哪还是……我要被一直关在这个小院里?”

    蝉予背对他,久久没有回应,在杨炎幼清以为他站着睡着时,蝉予终于回身。

    “我原打算就让你在当地,少吃些苦,但如今看来你只能跟着我了,”蝉予的面孔没了刚才的柔情,浓眉之下是一双雄蛾如野兽的双眼;“幼清很少叫我蝉予,他叫我振理。”

    杨炎幼清满脸错愕,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

    蝉予不肯承认,可他也终于面对现实,他想起来了,他的幼清并不是吃了苦,受了罪。

    杨炎幼清自打与他相识,便一直在吃药,数年前尹寿王殡天,导致禁食已久的杨炎幼清得了场大病,未能及时吃药,以至于一觉醒来性情大变,不识人不说,还不记事,是庞平连哄带骗让他喝下药,这才恢复如常,可恢复后又不记得性情大变的事,再后蝉予陪着杨炎幼清去佐州买药材,才得知他的秘密。杨炎幼清一直用着一味药材才得以存于世间,若是长久不喝,那便恢复本性……

    他们共出的这段时光,吃药都是璎娃媛月包揽,他作为杨炎府的小公子,自然不用操心伺候人的活。

    分别的这三年,恐怕他一口药也未吃……

    蝉予走在黑洞洞的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自从认识到这一事实,捱过最初的痛苦,他反倒升起一点希望。

    只要找到药方,给他喝下去,他的幼清就回来了,只要给他喝下去!

    可如今的问题是药方是什么……他只见过药方一次,也只记得上面的一味药,这如何是好……谁知道药方?如今杨炎府早已不复存在,府内人流落四方,无法找到,就算找到当初的药店伙计可能也不记得……

    那……梅三娘?

    蝉予灵机一动,对,梅三娘!她虽是杵作,却也是神医!当年不就是她确认了方子才给抓的药吗!她一定能配出药方!

    可梅三娘现在何处?怕是还在佐州……

    佐州……

    蝉予眼中光芒黯淡下去,看来他还要耐心等一阵,不过很快他重新振作,至少事情又让他看到了盼头,人在这里,方法也有,就等待一个契机实现,这对蝉予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

    蝉予并未回到帐中,他爬上了当地一家酒肆,坐在屋顶远眺。自从那次坠落雪崖,他的畏高便自愈,如今双腿荡在空中,也不觉害怕。

    他就在此端坐,直至金色晨曦洒满大地,映亮了他的脸,心也随之逐渐敞亮,今日起,他的人生有了新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