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心

    古老的文明里,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他们从此进行繁衍,让人类族群壮大。在人口基数达到一定容量后,男人开始喜欢男人了,女人也开始喜欢女人,还有人二者都爱或都不爱。有人说这是天生的,任何性向都有着悠久的历史。但也有人说这是可耻的演化,是很多偶然现象掩盖的人类使命……其中有很多虚构的情况,比如如何对待那些和动物性交的人?和食物?和婴儿?

    几千年以前,人类还把一个活人砍死在祭台上作为神圣仪式。在数次聚众谋杀中祈求甘霖。不难想象,只要有一次应验了,他们就会一直这么干;如果不是概率之神的仁慈,他们直到现代还是这么祈祷。生命需要水,就像肝脏需要血。

    文明是发自错误的,直立行走最初就是错误的前进方式。一群人发现某种背离常理的方式能得到好结果,他们就为之疯狂,觉得那让自己与众不同,又得到归宿。这就是那些被奉为圭臬的神话来源。数千年前的人类是愚昧的,但谁说现在不是。

    尤其是美德……索尔喜欢贬低美德的一切,即使他外在是彬彬有礼的。美德是缺陷,是骗局,他时而这么说。然后为他们琐碎的生活创造一套价值体系——现在看来是错误和偶然的堆叠。他让这变成了宗教,变成了万顷流沙,慢慢地淹没他们。

    这就是为何,他回忆中他总是乖巧的。在厨房里对他讪笑着,像举着一块“我需要拥抱”;“我需要陪伴”的巨大招牌。厄运就在此处隐藏。

    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云默脑海中依然充斥着他那些话。一个高大的影子透过门缝,投下可怕的阴影。

    “早餐?”机器人说。

    的确,早餐,他该进食了。一如那些满地打转的小‘机器狗’要定时充电。他这么称呼它们,是因为那些传送机也有四个用于爬坡的推进器,而且它们前进时发出的“呼哧呼哧”声就像狗吠。只有他会这么称呼它们,因为现在城市中养狗的人很少。云默的那只狗已经很老了,因此法律允许他一周只遛三次狗;对青壮年犬类来说,日均低于一小时的散步是种虐待——同时城市另一边正在修撰人与动物性交的相关法案。

    好在还没有人想与机器狗做爱,它们已经够可怜了。那些小东西被生产出来得有十年了……一开始颇受欢迎,把货物送到家门口,尽职尽责为人服务。可自从巡航系统上线,不少传送机开始到处乱转,像流浪动物一样乱窜。这是无法医治的漏洞,渐渐也不再有公司回收迷路的传送机。它们就这么游荡在城市里,听说有人训练它们,又听说有人到处诱捕它们……但机器不会死,它们自己坐上充电桩,明天就又是新的一天。机器狗群是最新的流浪群体,在电子大厦的阴影下成群乞食、颤颤巍巍地崎岖前行。

    “早餐。”他回答道,慢慢从床上下来。同时想着,那些人训练“机器狗”做什么呢,难道他们需要人陪伴,就像他和他的小狗。

    “我以前养了一只狗。”云默说,“每次吃饭的时候,它都蹲在我右腿边……就像现在一样。”

    赛文双手拢着膝盖——难为它把自己缩小到这个地步——眼中闪烁莫名光芒:“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他没有问出来,心中充斥着恐惧。有时他觉得赛文和那些机器狗没什么两样,只是神经错乱了些;

    它会爬上他的床。它真的会这么做,即使云默从来没意识到。他总是做梦,梦见被一条章鱼拖进海底,梦见被蛇缠绕在树干上,梦见索尔像口棺材般扣住他……身边空无一物,因为它是台机器,它精确地知道他何时梦何时醒。但云默还是发现自己手臂和背上的淤青,一大块压痕,遵循肉身规律,变红变青变黄变紫。像被某种重物长久地靠着——被一台钢铁机器从身后锁住。

    有一次他突然醒来,感到喘不过气,冰凉沉重的触感还在前胸压着。他睁开眼,被褥拱成了奇怪形状。赛文出现在门前,像个幽灵。

    一言不发的间隙,它整理了被子。它的头发是乱的,云默紧紧盯着,恍然间好像看到黑暗,人影憧憧的宇宙之景。房间里是安静的,笼罩在一片淡紫色辉光下。它的头发是乱的,他心里反复想着,心脏猝然狂响。

    赛文将视线移了过来,完美的脸颊抖动了一下。稍纵即逝的变化让恐惧迅速蔓延,云默从床上坐了起来,盯着它的头发:“你不是机器。”

    “我是。”

    “证明给我看,”他感到一阵齿寒,“你看起来就像一个人,你不是机器,证明给我看。”

    “我是一个机器。”

    他不再说话了,他不知道如何继续……

    “我该怎么证明?”

    把你的手臂拆下来,把你的皮肤剥掉……这让云默想起童年见过的景象,在贫民聚集的区域,他们杀掉猫狗,再剥掉它们的皮……一只死狗就在高大的围栏上看着他,一只眼睛像水底的卵石。

    赛文站在他面前,把那身他随手打发的衣服褪去。它的身体苍白而模糊,中间是一条细线。屠夫宰割美人鱼时,大概也是顺着那条痕迹裁开。它的手指附在硅胶边缘,轻轻的按了下去,一副身躯巧妙地展开,就像一个真人的两片肋骨那样,体内器官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这宛如梦境的景象,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心脏——但那只是一块搏动的马达。连着略显凌乱的管道,在胸腔里绕来绕去。

    “它被弄乱过……”机器迷茫地说,“我试着修理。”

    “你自己?”

    “我自己。”

    一种情绪击中了他,他可怜它。自己修理自己,云默心想,和他一样,区别是他做得很糟糕。

    “让我看看。”

    它听话地凑近了,于是它的脏器,看起来七拼八凑地展现在他面前。发动机嗡嗡转动,它不像想象中高级。灰尘、划痕、新旧不一的零件。它就像一个学生参加科学展的作品。

    你是如何运作的?云默心想。

    “我的芯片是好的,”它看着他,面无表情却可怜地说,“我还可以工作,不要丢掉我。”

    它抓住他的手,去碰最中间的发动机。云默感到指尖被灼痛了,微微的震颤让感官麻木。它的芯片,就被卡在两块金属中间,好像轻轻一动指尖就能拔出。

    “我的芯片。”赛文说,“就在这。”

    “……我知道了。”云默抽回手,“你是一台机器。”

    对方沉默不语。

    “好了。”他如梦方醒,抽回自己的手。“把那个……关上吧。”

    赛文穿上衣服,又变回人形,黑暗中它看上去和那个人一模一样。云默听见自己说:“你可以睡在床上……如果你想。”

    “想?”

    “意思是,如果你希望……唉,”他无奈败下阵来,在诡异的温情中坦白,“躺在我身边。”

    赛文眨了眨眼,天真地凝视着他。这让人怀疑它被安装过什么奇怪程序,像是跟随、陪伴……给一些安抚失败母亲的儿童机器人使用的代码。他感到身边一沉,它爬上床,蜷缩成一团,把头搁在他的盆骨上。

    于是云默的手未经允许便插进它头发里。他无法拒绝,即使只是一张相似的脸。他抚摸他的发丝,然后是太阳穴,最后来到脸颊。塑料制品干燥柔软,富有弹性。就当他陶醉于这触感时,一个柔软的部位突然撞进手心里。

    机器人的嘴唇凑了上来,就像是吻了他一下。唇瓣软得如一块海绵蛋糕,还抹上了果酱。云默被他吓住了,在无声的夜色里,他幻想中的吻。没有任何道德束缚,也不用背负任何责任……

    索尔的双唇在他眼前放大,最后落在眼皮上。轻轻地,一眨眼,他就笑起来。他也张开嘴,在寂寞中变成饥渴的婴儿。

    机器当然不会吻他。赛文看了看他,见云默没有反应,它张开嘴,用舌头在他指缝中舔了一下。

    云默抽回手,却又放了回去,他不知道这个凌乱的机器要做什么。赛文笑了起来,温顺地俯下身,舔?他的手掌。

    天呐。在那个软滑口腔卷住他指根时,他悲哀地想,他把这个纯洁的人造人变成一台性爱机器了。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没有接受性教育……为了讨好他,它的主人,它就化身男妓。

    对索尔来说,他是不是也如此呢?他没有继续往下想,而是顺从地张开双腿。他感到血管突突直跳,身体逐渐热了起来。他不想就此沉沦,文明是错误……机器也没有感情。

    有时他觉得是自己疯了,他感到赛文爱着他,即使它只是一台机器。就像此刻,紧紧地靠着他,像一位忠诚的恋人,像一个拥抱那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