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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重歆起居注(下)

有他自己。

    可他将一切都给了苍生,却好似只是报之寥寥。

    那之后的语序很乱,像是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般的随意,一时或笑,一时又只是沉默地抽着那显然将幻情加了更大剂量的烟草,来麻痹那百年不愈的血痕与疼痛——

    “总是嘴硬…要面子,却总不肯说些实话……一直想告诉她…”

    “……阿岑。”

    “她……很漂亮,比我见到的任何一个……只在我心里…”

    “很好…真的……何必妄自菲薄……”

    “…很好……”

    “阿岑…阿岑……如今…”

    “…你可…安好……”

    “……”

    却不会有人再听了。

    终时的坦诚,不过附予了无情的秋风,吹不到她在的梦里西洲。

    瘫睡在床上的男人已然毫无知觉,我却像是久久未回过神来,只是望着他过分沉寂却又别有一面的睡颜发着呆,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该想些什么。

    就好像他这般的忙,就算得闲休息,也只是在书房生硬的小榻上小憩些许,便又匆匆而去,这般的寝宫辉煌,相较来说只是撑面的装饰…

    那从大袖中袒露而出的手腕,在那光影晃晃的灵灯映照下,一横一横整齐而又凌厉的旧伤显得格外清晰。

    我忍不住探手抚上,那凹凸不平的质感连带着那似被治愈术草草愈合的重伤将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糟蹋得狼狈,而突来的翻身令我霎那如触电般收回了手。

    ‘当啷’一声的突兀,那大袖中滑落的一个金属之物倏然沿着床沿快速滑下,落在了我的脚边。

    我愣愣俯身捡起,指腹下意识轻轻滑过那磨得光亮的刀鞘,却只是一把做得不甚精致的匕首…粗糙的刀鞘似还留着几分男人的体温,日积月累沾染的檀木香将其深深浸染,却乎都盖过了它本来的金属锐气,可见是其日日带在身上的。

    我细细寻了一圈,本以为这把匕首能有何些奥妙,可唯一的花纹,便是一方颇为拙劣、带着一根小长尾巴的兔子耳朵。

    像是小孩涂鸦的信手之作,却端端被篆刻在了这般的匕首上被人所日日珍藏。

    这或许

    我心里猜想的念头方才一动,应激的身体却已是比想法更快,小手猛然受烫之下将那匕首甩落在地,指尖几乎被烫起了几个水泡来,待到我反应过来,嘟囔抱怨着想要试探性地隔着什么捡起那炽热若热铁的匕首时,却只摸到了金属本该有的刺骨凉意——

    仿佛我方才的受烫与那指尖实实在在存在的水泡只是幻觉。

    敛着眸无声摩梭了几下伤口,我只将其默默放在了男人的枕边。

    那双琥珀色的长眸紧阖,眼下疲惫的乌青清清浅浅地泛起,像是个毫无安全感的孩子般抱着那床内侧迭得工整被褥,沉入那无尽的梦。

    我呆呆地枯坐半晌之后,渐渐被那那大开的门扉刮进阵阵冷意侵袭,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跳着新日的舞声响起,又下起临夜的骤雨来。

    天快要亮了。

    我终才像是意识到什么般,直起身,信手轻轻微屈着探向那大床的内里,试图尽可能轻地将那已然被揉得褶皱的被褥从熟睡之人的手中夺过,想要为其轻轻盖上。

    然与睡梦中依旧存在的巨大力道来回拉扯间,终得胜利的我抱着那床并不厚实的锦被,望着眼前的景象,几乎瞬然傻在原地。

    方才的撕扯拉锯,丝毫没有给男人的睡眠造成什么额外的困扰,睡颜依旧,甚至于他抱得压根便不是那床被褥,而是不知何时被迭放在被褥之中的——

    一块牌位。

    黑檀的哑光质地,低调深沉的在那唯有的昏暗灵灯下依旧清晰,而那大袖却掩映不住那大刀阔斧篆刻的字迹。

    ‘妻…生西莲之位’

    我见过那供奉在青丘堂庙的先祖,也熟络灵位书写大抵的那般格式…

    牌位上却独独缺了中央的那个名字。

    或许历年了许多载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了那是的那个无名之位代表着什么。

    未写你,只是你…

    便只有你。

    无论换过了多少个身份,多少个名字,多少幅面庞,却仍旧吸引着我的眼睛。

    ‘我曾千万次降生,便拥有千万个名字’——

    可心里所思所念那人依旧是她,凋融的雪再也不会回到那场冬日的夜了。

    我那时心头只是一阵发酸,说不清道不明,仿佛心头如外面一般,也淅淅沥沥下难度极夜的骤雨来,怀中抱着的锦被盖在那尚不知觉的男人身上,我像是逃离般地匆匆离去。

    却不曾注意到自己踏出房门出遗漏的半梦低喃。

    ‘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

    ‘……我是……最…没有立场……能救你……’

    ‘…好嫉妒……嫉妒…他们…’

    ‘…阿岑……’

    ‘……我妻……’

    ‘……’

    ‘……抱……….歉…’

    ‘……’

    我只知晓那夜口口声声说着往日不悔的男人,其实终是后悔了。

    心口不一。

    却好似再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闲堂的扶柳被打落了一地的柳絮,第二日的天光湛明,便又是如往常一般,如百年一般的春。

    而那夜的第二日清晨,我收拾了那散乱孤亭之中的杯盘狼藉,同时收起的,还有一条浸满湿痕的枕巾。

    可人人都道,神祇无泪,我也曾那般以为——

    只因他应当撑起的,是整个世事苍生。

    29.

    竹粉翻新箨,荷花拭靓妆——

    断云侵晚度横塘。

    转瞬眨眼,已然是入了半夏,明日便是七夕。

    这几月的时日说来也快,说慢也端得是漫长,可过往的时光一旦追忆,不过是飘忽踩在云端的朦胧松软,倒也记不清那夜夜难熬的灯火明蕤了。

    这是自我来内宫服侍之后,见过的最热闹的日子。

    远处若隐若现的人影在那枝叶掩映间晃动,我才后知后觉这内宫的花原不是不开,只是度了那不甚寒冷的春才在初夏缓缓抽出别色的花苞来,如今正是大好的团锦赏月之日,而受邀而来的脂粉的甜腻香气却确乎盖过了那宜人的自然浅香,令得我的眉头皱了又皱,只好寻了个华清池边的无人阴影处远远躲开了去。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正是兴意正浓的大好气氛,我却莫由来得有些生气。

    只因今日这场难得的晚宴,打得却是‘选妃’的旗号,令人胸口郁气横生,好似我那时所莫名掉过的泪,听过的故事,不过是那主座之上的紫衣男人的一语笑谈——

    转瞬便在这庸脂俗粉中忘却了个干净。

    随手将身边积蓄的几个小石子往那平静的池水斜飞而去,扑通扑通一连打起数个漂亮的水漂才缓缓沉入浮波的静塘,换做平日本该开心叫好的我看着那晕荡的水波反倒更加郁闷,索性一股脑将身侧的小石堆一脚踹进了水中。

    随着那巨大若落水般的扑通声猛然响起,才见那哄闹嬉笑的人群像是朝四周探查般略略收敛了些许,我心头的郁气方有点消散,然回去的路却不那般顺畅,怎么走便都会路过那花好月圆的选妃宴旁,待到我不情不愿还是黑着脸走到场宴之外时,却正好见那领头的紫衣之人已然笑意俨然地领头打赏了一块玉佩,带着那群烦人的花蝴蝶们玩起了飞花令。

    “碧水浩浩云苍茫,美人不来空断肠。”

    我愕然抽了抽脸皮,凌厉的眼眸上望,却见着那双琥珀眸中的调笑意味已然都快垂到面前的名为云水谣的酒里去了。

    卑鄙!下流!无耻!老色批!老流氓!!老…老变态!!!

    “那陛下的下句便是‘水’…”

    其下的碧衣浣裙女子像是害羞般略略低下头去捂着嘴轻笑,像是思索般略略一顿,继是以十分完美的下低四十五度角略略歪头望向高位之人,像是无辜甜美的小鹿般眨了眨眼柔声软软道:“那碧落便接…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

    “仙子当真博学。”男人勾唇夸耀。

    “陛下谬赞。”女子捂嘴笑,“不过是读过几首诗罢了,若是陛下出些其他的,碧落可便就接不上了…”

    “哦?”男人眸中闪过一丝光,兴意道:“那不如孤再问仙子一曲——”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陛下您…当真是讨厌得很——”

    “那也是碧落当得起这般的阳春白雪。”

    我:“……”

    这是什么旷世大绿茶,这气氛,不知的若非我看得是天帝的选妃宫宴,若不知,倘不知我偷偷观得是人族话本里的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出轨桥段。

    主座上的紫袍身影就差把‘老色狼’叁个字大笔挥毫写在脸上了!

    我气得太阳穴直疼,秉着眼不见为净,垃圾不看也罢的想法转身欲走,想找个无人之处狠狠‘冷静’一下,比如不小心杂碎了天帝心爱的砚台,弄丢了珍藏千年的好墨——

    这些时日我算是明白了,顶着沅夕的身份在,就算是天帝如何生气,看在青丘的大面上,我就算再过分些,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然行去的步伐还未行出一步,便被一道身影拉住。

    我本没好气地转过身来,发现竟是我在外宫时,之前乖乖巧巧向我要沅夕签名的那个小鹿妹妹。

    “帝姬娘娘…”

    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小心翼翼的问话,令得我的气都霎那也生不起来了。

    她抬手指向宴场末尾某处不甚引人注目的一张小桌——

    却是空荡荡的,突兀的一张空桌还占了一个偏后稍前排的位置,莫名地有些突兀。

    “那张桌的仙子未来赴宴么?…我负责的便是那六张,却只有五个名字,莫不是提稿的时候我弄错了去?能劳驾娘娘帮我问问么?”

    我拿着那递过的名单顺着她的方向转头看望,便见着那花丛之后,叁五成群站着一群扎堆的外宫仙婢,又看看旁侧小鹿略有些犹豫害怕的眼眸,霎时明白了什么。

    干活就干活,搞什么小团体啊?!还欺负人家老实妹妹算个什么新时代女仙!

    于是待我气呼呼地走去之后,才见着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那几位头领正是那时我在外宫时舔我舔得最欢的几只兽儿——

    “帝姬姐姐…怎…怎得有空来此,这般劳烦的事,我们遣人干便好了,您回去好好休息……”

    那笑容显然僵硬万分。

    “我说…”

    我方想出言说那小鹿的问题,眼角余光却见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几不可见地蹙着眉,咬着下唇朝我轻轻摇了摇头:“…那张桌子是何回事,怎得空置了,莫不是你们偷懒了去?”

    我将话头一转,将众人目光带向那闲置的空桌。

    “这…我们也纳闷呢——”

    不知谁嘴快,霎那抢了话道:“发下来的名单就这般…听嬷嬷说是陛下特意让摆上却又留出的空桌,每年都是如此——”

    “每年?”我眉头一蹙。

    “我听闻啊是陛下不愿纳妃…总之每年办个这般的宴,请各贵家仙子吃场宴,便就以未曾入眼等等借口糊弄过去,年复一年,改年又是这般…”

    众人将目光汇聚于那个嘴快的小仙脸上,那张方才还说得神采奕奕的小脸霎那有些尴尬,继而不安地搓了搓鼻尖,赶忙摆了摆手道:“我…我也是听闻嘛,姐姐们当个传闻听听便罢了。”

    却只听得咔咔一声,我攥碎了手里抛着玩的鹅软石。

    每年都这般明目张胆调戏姑娘?——

    我顿时感觉我前些时日的一厢情愿尽都喂了狗!

    “那…那个…其实……”

    众人议论纷纷间,却见方才歇语的那个仙婢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催了半天,方才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下将那憋不住的八卦又继而说下去,只不过这次的声音却低了许多:

    “…我曾听闻,那百年前身陨的雩岑仙子也曾来参加过陛下的选妃宴……听闻坐得便是那方桌子,所以陛下才……而且每年的选妃宴定得都是同一个日子,风雨无阻,我听闻百年前还不曾这般固定——”

    “总之…总之…”

    众人倏然像是知晓了什么,其间却还有人道:“可她不是青要帝君的夫人么,又与咱们陛下有何干——”

    话至一半,方也像是突而明白过来,吓得捂着嘴止住了话头。

    “这…这我也是从一个资历许久的嬷嬷那听来的……你们…你们且听听便罢了,若是有什么爱乱嚼舌根的小蹄子捅出去,可与我无干!”

    见此,那妮子一脸紧张不安,慌忙脱清关系。

    待到众人之后作鱼鸟散时,那远观的小鹿才颤颤巍巍小跑着迎上前来。

    “帝姬娘娘…”

    “无妨,你便管好有人的那些便罢了。”

    我摆了摆手道,见那小鹿听话地点了点头,霎那的思绪圜转而过,却又复而折回,嘱托道:“你待会遣人将那桌的酒菜也都上了罢。”

    “…是有人要来么?”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满脸疑惑。

    “或许罢。”

    视线却转而看向那空荡荡的檀桌,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精神出了些许毛病。

    若是要请,那便上足了酒菜——

    又怎知她终不会再来?

    ……

    我继是兀自转身行去,却在离开时侧手将沅夕给我的一个代表青丘身份的小玉牌丢进了那个小姑娘的怀里。

    “待你万年之后,再去青丘还我罢。”

    虽是狐假虎威,恐怕也能让她之后过得舒心些许。

    却未曾瞧见身后身影眼眸晃荡,几次欲言又止却终是小心翼翼将那块玉佩收进怀里的模样。

    我趁乱去了外宫漫无目的地游荡,索性散散心,缓缓心头难愤的郁气,却未曾发觉不远处草丛一闪而过的素衣身影。

    待到夜色浓稠时,我才缓缓回到休息的小院,月光静静地透窗打在床前的地面上,一地白霜,我却未有想象般地难以入眠,也在半梦半醒之间,做了一个恢弘磅礴的幻梦——

    月色空明之下,我未曾见过的漫天繁星围照着一棵望不尽云顶的银色巨树,还有那望不尽的,长满了像是鹅黄月见花的辽阔田野。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我圜悬那句词迎着清晨天光醒来。

    待我日上叁杆特意避开有可能遇见那个男人的时辰再去时,往常忙碌的天帝今日却意外地待在书房,桌面摊着那些无面画像中的一副,凌霄花绣样的喜服庭院月下的树影中熠熠散着柔和的光。

    不比昨日我见的那席尊贵的紫袍,男人只是一身再为普通不过的无纹素衣。

    见我来,他依旧抽着烟,那平日里用作置放烟叶的小盒大开,空荡荡地被扔在长桌的一角,明明昨日整理时尚还剩大半的烟丝一点都未剩,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上一抬,也并不避讳我,只默默看着那摊在桌面上的无颜之像一口又一口地抽着烟。

    墙上挂着一幅相较之下略有些陈旧的画,那画像之中扶坐在枝头少女笑意盈盈,仿似天宫坠下凡尘的仙子,娴熟的工笔将那一身的灵气都刻画得惟妙惟肖。

    而其下提点的字迹,却非我所见过的…说明此画分明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手笔,而非眼前之人。

    这也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过的雩岑的面容。

    她并非倾国倾城,也不是那般的一见而误——

    平凡,却又那般美得耀眼。

    很美很美。

    霎那过后,那道素色的身影终是将画像卷起,收进了随身的圜境之中。

    我的眼眸闪过一丝失望,然须臾之间,便因那男人下一句脱口而出的话瞳孔倏然紧缩成一线:

    “收拾收拾,你明日便可以回青丘了…叁月。”

    这也是他头一回如此这般地称呼我。

    我本以为这是场终被戳穿的替身,甚至早该想到有这样一天,谁知男人却平静又道,不再看我,只是敛眸再度抽着烟看向那副无脸像:“当时孤与狐帝定的也不过五月之期,时日到了,自然可走,你也可转告沅夕了。”

    “重歆宫不需要太多的青丘狐族,一只足矣。”

    我这才想起了之前见到的那个仙婆。

    我方想再问,他却已然陷入了自我的境界之中,仿佛一切都与之无关。

    而就在烟丝再度明灭的下一秒…一道突横而出的素手将那滚烫炙人的烟斗夺过,死死攥在了手中。

    “你…”

    他抬眸望向我,好似清醒,又好似依旧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

    “……烟酒伤身,往后…莫要再吸烟了…”

    霎那而起的冲动与勇气瞬然在那静如死灰的瞳孔中消散无踪,我絮絮着,声音愈来愈低,语无伦次的脑子一片空白:“若是…她在,恐怕也不想见到这般……”

    那几乎要将我的手心烫出一个洞的烟斗却在须臾间飞出,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狠狠撞在墙上,断成了两截。

    撒溢而出的烟灰尚还带着些许星火,忽明忽灭,终是在须臾之后彻底冒出最后一丝白烟,变得冰冷。

    那是男人用了近百年的烟斗,此刻却孤寂一线,只那般随意地便弃之如敝履。

    “……”

    “……”

    我记得那是我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再没有得到回应。

    我抬步走出了那个压抑的书房,外头的天空好似突而变得格外广阔。

    而在离开的前翌日,我曾特意想要再找之前那日所遇见过的仙婆,四处打听之后她好似像是刻意避开了我,也终是无疾而终。

    第二日,也是七夕方过的那日,我背着那很轻很轻的包裹,步履生风,却在离开内宫之前的前一个拐角,遇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紫袍身影。

    瞬然凛冽探来的目光,像是霎那遏住了我的咽喉。

    “九尾命…?”

    猛然凑近的俊脸带着几分邪气,那气息又好似危险万分,却好似不是我所惯常认识的那个人,更像是——

    选妃宴那日主座上的身影。

    “有趣…当真有趣……”

    我脑子一片空白,完全将那低喃调笑的声音忘在而后,只见得那象征着无情的薄唇与我贴得很近,在我眼前不断开合:“青丘啊…果然又有一回热闹可看了——”

    难不成这世界上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天帝…?!

    却眼见着他直起身来,完全忽视我那霎那快要虚脱的身板,背着手侧身绕过,向那深宫更深之处悠悠行去。

    “你是个聪明人,大概知晓猫儿通常是怎样死的罢?”

    轻笑的余波还散在缱夏的空气里,待到我愣愣转头去望,那离去的身影早已消散无踪…

    仿佛从未来过。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一声金属的轻响。

    ‘当啷’

    那是笼子被打开的声音。

    我回身驻足望向那被四方宫墙高合围成的宫府,却知晓仍有一只人人艳羡的鸟儿,正依旧在日以继夜的圜回颠倒中,铸造着固步自封的金色牢笼。

    而那把开门的钥匙,却永远沉在了百年前的星河之中。

    我确乎似才在那瞬间明了,我也不过只是个匆匆而过的看客,路过了他永冬自茧的片刻——

    却终究…

    无能为力。

    30.

    之后,我将一切都物归原主。

    依旧是在那个我们初次相见的山坡,我找到了那个迷迷糊糊躺在草地上,正晒着太阳的沅夕。

    我本想将这一切都与她说上一遍,包括那日那位仙婆所说的一切。

    可话到嘴边,一切像是都变得空白无力,几月积累的疲颓仿佛将我压垮,心身俱疲,只想倒在软乎乎的山野之间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没有说,她便也没有问,对于我几月之后的突而归来好似便也早预料到了什么,显得并非那般的讶异。

    就好像早知道,这不过只是场黄粱一梦的短旅。

    九重天正中的那个金銮宫…本该与我这般的山野村狐没有任何的关系。

    “…为何是我?”

    在她拿着狐丹离开的前一秒,我终是忍不住朝她问出了这个疑问。

    青丘可以替代她的狐族那般纷纭…我却不信我只是因为好运才交上了这趟的顺便车。

    “那日的阳光,同今日的一般好。”

    可她却只是眨了眨眼,冲着我莫名笑了一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终是转瞬消失而去——

    同我那日突见她时的一般。

    此后,我便回了一次家。

    阿爹阿娘确乎还是那日别离之时的年轻模样,见我归来,口头虽念念叨叨,说本以为我大抵会去个叁年五载,十年八年的他们都不会过问,还以为我一夜决心开窍了,决定认真修炼,不想这次也是这般的叁天打鱼两天晒网,大抵是娇养惯了吃不得苦,端是一个不上进的…

    然脸上发自心底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

    我却头一次没有过多解释,也没有反驳。

    二弟依旧还是那般小屁孩的调皮模样,拉着我一个劲地问那青丘之外又是什么模样,短桌对面是正在自娱自乐泡茶的阿爹,旁侧不远是阿娘忙碌间升腾起的炊烟袅袅,还有那躺在摇篮中急得吱吱呀呀,哇哇哭得震耳欲聋的小妹…

    一切是那样的吵,又是那样的真。

    空气里是满是柴米油盐的滋味。

    我却有些鼻尖发酸,险些因这般好似再过普通不过的景象掉下泪来。

    “小叁子…?小叁子?”

    我努力掩饰着自己丢脸发红的眼角,毕竟如今已然成年,自然早就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掉泪,还有那叽叽喳喳的二弟,恐怕事后又会被那小子取笑一通,快速深吸一气之后,我才勉强压下一些伤感,扬起笑来:“何…何事,阿爹?”

    一杯用粗碗盛着的热茶放在了我的面前,氤氲的热气仿佛与萦绕在眼眶里的泪一样滚烫。

    “在外修炼,恐是十分辛苦罢。”

    我看着阿爹的脸有些发愣,那张俊颜确乎有几分沅夕的痕迹,却又好似完全不像…但细细想来,他到底还是沅夕的远房舅舅什么的。

    “你这丫头,出去一回莫不是练傻了?”

    他将友人来时才愿意拿出的好茶推到我面前,笑着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小叁子长大了,有心事了。”

    我却想起我小时总想馋着阿爹不给喝的好茶,最终调皮将他一盒的茶叶通通一壶冲泡,浓得若中药那般苦,喝得我直皱眉,偷偷尽倒了家门旁的河里。

    他好说歹说才将准备武力揍我的阿娘拦住,脸上的心疼是真实的,却还带缓下脸来与一个混世魔王的小屁孩讲道理道:“小叁子乖,小狐狸是不能喝茶的。”

    “为什么?”我那时曾稚嫩地问。

    “喝了茶…喝了茶便会掉尾巴,倒时你就成没有尾巴的狐狸了。”

    而狐族最看重的便是尾数,吓得那时尚不知事的我赶忙抱紧了我毛茸茸的叁条尾巴。

    “你你你…你骗狐!”

    然思绪圜转之间,傻呆呆的我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指像阿爹身后的几条长尾:“爹爹天天喝茶,不还是五条尾巴?!”

    “这…”

    “你爹本是九条尾巴,天天喝茶所以才掉没了四条,你这小屁孩只有叁条,只不过过几天便掉没了去,当个没尾巴的狐狸,天天让你的那些狐朋狐友笑话!”

    旁侧的阿娘却是眼皮都不抬,脸不红心不跳地骗小孩。

    “那阿娘也定是喝多了爹爹的茶,才当一只尾巴的白狐狸的!”

    “你这臭丫头!看我不揍你!”

    那时尚不知尾数代表什么的我童言无忌,阿娘拿着竹条作势要揍我,却被向来动口不动手的爹爹拦住,而那时小萝卜丁的我趁乱嘻嘻哈哈着跑出了家门——

    “不喝茶,喝茶掉尾巴。”

    我将那面前的茶碗轻轻推了一推,朝着那个似是突然一愣的男人笑了出来。

    “你还记得这事…”阿爹方才后知后觉,摇着头笑道:“那时还不是你这丫头皮得很,你爹我没什么能力,又管不住你,才编个幌子骗上一骗。”

    “阿爹才不是…”我却愤愤下意识开口辩道:“阿爹…阿爹比那些皇族的八九尾可厉害多了!”

    话语方落,我才似反应而过,因方才那般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对面之人却只是将杯中茶笑着将饮尽,眼眸弯弯得,就像我小时骑在他肩头那般。

    “小叁子长大了…阿爹如今也老了。”

    他调侃道:“方才发呆,莫不是这般出门去,遇到了什么心上人?”

    “不…不是!才没有…!”我急于的否认好似欲拒还迎,将某个并不存在的事实坐得更实。

    “女大不中留啊,你瞧瞧,这般的丫头爹爹我都还未看够,成年便被人——”

    “都说了不是啦!!!”

    我这才坐下身来缓道:“只是在想一个…朋友。”

    我并不知晓要怎样称呼那个男人,即使他比我阿爹的年龄都确乎大上许多。

    “很特别的朋友?”

    “……”我却是微微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于他,半晌才道:

    “…或许罢。”

    “…阿爹。”

    “嗯?”

    “你有后悔的事么?”

    “自然。”

    “那之后呢?”

    “之后?…”他笑得慈和:“还得向前看。”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世间万物并不会因为你的后悔而回头。”

    “可还是会难过。”

    “所以这便是时间的魔力。”

    他却道:“它能抚平一切的过去,也能带来新的轮回。”

    “日升月落,潮起潮涌,还有世间一年四季的春秋圜转,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可昨日非今。”

    “所以才要向前看。”

    阿爹将那杯中的茶汤垂眸饮尽:“留念前一年的春,便忽略了门前那同一颗棵的树上又会开出一样的花来。”

    “人不变,树不变,你以为你在意的是花,其实是你的心变了。”

    “……”

    我好似懂了,却又好似未曾听懂。

    “吃饭了!…还有六月你这臭小子别疯了!…八月哎…小乖狐狸不哭不哭……”

    阿娘带来的嘈杂将一切思绪打乱。

    “吃饭罢。”

    阿爹笑着率先起身,我见他从阿娘手中接过那小小的孩儿颠抱着,我愣愣地看,尚不知事的小妹霎那好似只是万年之前属于我的的缩影,仿佛再度轮回的春。

    叁日后,我再度离开了家。

    只不过这一回,我将阿爹冲泡的一杯热茶一饮而尽,小时候的味道我已然忘了,那曾经日思夜想的茶汤,也并未想象中的那般美妙。

    平淡而真实,又带着泛上的涩与回味的甘。

    “你这丫头…怎得总是爱乱跑…”阿娘依旧絮絮叨叨,却转身为我系上行囊。

    “这次去哪?”

    阿爹只是笑着,骤起的巽风将他的长发吹起。

    “下界,南泽。”

    31.

    独木成林的巨柳在那群山葱茏间显得格外突兀。

    巨大的透明结界无法踏入,我只能在远处山坡的高点上,眺望那曾经灿烂过的辉煌。

    病树前头万木春——

    却已然是深夏了。

    那一日,我兀自在蛮古的群山中看着远处海平面一点一滴沉下的日落,也在那初逢新月的朦胧缱绻中乘风睡去。

    就像这山野几十万年所经历过的每一日那般平静。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那是属于独木成林的巨柳,也是属于一只奔跑着的鹿蜀。

    殊不知我离开青丘的那日,正是一晌滔天巨浪的皇权变动波震云霄。

    “帝姬…”

    我回到青丘的那日黄昏,一道小小的、穿着侍女衣裙的身影将那靠在树下小憩的身影叫醒。

    而那大梦初醒的潋滟脸庞怀中抱着的,却是一只丑丑的、被人细细打满了的补丁小布老虎。

    “帝姬…这是?”那娇小的身影忍不住问道,话音落下,才发觉自己确乎失了言,忙不迭的像那女子告罪。

    “无妨。”

    她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视线始终落在那小布偶的身上,喃喃着也不知在与面前之人说话,还是只是对自己的低语:“这么些年了…我以为早便丢了,他却还留着…”

    “男人的绣花活还真是难看。”

    那曼妙身影像是回忆着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却无人回应。

    毕竟她们终不是一路之人。

    “菡萏。”

    “…帝姬?”

    “我遣你去做件事罢。”

    “奴自当万死不辞!”

    “不是什么要人命的事。”女子转过脸去,又是慵懒躺回了原地,平淡的语气轻巧得,好似那黄昏烧云下浅淡刮过的风,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我要成婚了。”

    “…成…成婚??!!…”那侍女霎那惊讶得几乎都站不稳,不知面前之人今日说得又是哪门子笑话——

    毕竟没有人不知晓青丘的帝姬成婚将会意味着什么。

    可女子的语气却仍是轻松,似乎还添上了几分罕见的认真:

    “谁都可以…”

    “我要成婚了。”

    “你随意抓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人来便是——”

    “这…”

    “当然,如果那些老家伙同意的话,女子也不是不行。”

    “帝…帝姬……”

    “去罢,快去快回。”

    语罢,那潋滟的脸庞便轻轻阖上双眸,像是小憩般地再度沉睡过去…

    殊不知单这一句话,便搅起了青丘长达千年的荡荡余波。

    而我终是在一阵湿漉的舔舐中醒来。

    一只受惊的鹿蜀在我睁眼的一瞬像是受惊似地匆匆逃远,轻薄的云层掩不住那头顶新出的太阳,湿潮的海风吹拂…

    却将那漫天灿烂的飞雪扬起。

    六月飞雪。

    落在身上的雪花却久融不散,轻薄得像是掉落人间的碎云。

    微微的怔愣之后,我才像是倏尔意识到什么,手脚并用地匆匆爬上树冠,向那远方眺望而去——

    枯木逢春。

    新出的柳绿在飘扬的海风吹拂间絮着满目的雪白,漫天的柳絮将水天一线都融进了一片不化的雾霭。

    一枕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我知晓,这春,终是要来了。

    属于人间的春天已过——

    那将会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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