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怨迁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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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婉青猫儿讨食似的蹭了小半日,宇文序闇默端坐,久久无动于衷。她晓得男人珍重子嗣,唯恐老某家断了香火,辱没祖宗门楣,铆着劲生儿子,好让这一两个字流传千秋万代。南婉青心内不齿,却免不得做小伏低:“如今不也是好好的,若是不放心,明日请御医瞧一瞧。” 宇文序不答话。 南婉青道:“莫非这孩子出了什么差错,我也不必活了……” “你是存心气我。” “我再不吃就是了。”南婉青撒了手,使着性子捣鼓丝绒罗衾,呼呼啦啦的响动,蒙头一躺,侧卧向里。 时至二更天,永巷咣咣两声长梆子,酬和朔风杳渺。 宇文序动身离榻,命上夜侍女唤来郁娘,沉璧满腹狐疑而不敢问,领命传唤。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安。”圣上从未深夜传召掌事,郁娘已知此行祸端,恭谨伏地叩首,沉璧亦拜了大礼,诚惶诚恐。 宇文序未许宫娥免礼,只将那半条蟹腿壳子扔去郁娘眼前:“你瞧瞧这是何物。” 半百妇人俯身栽绒花毯,头首离地三寸,枝叶金线历历可见,一节朱红短条跃入宝蓝毡毯,滚一滚又成了雪白。郁娘拾起参详,大惊失色:“这、这……陛下恕罪!”郁娘又一叩首。 “昭阳殿宫人玩忽奉事,年节前俸禄就不必领了。”天子金口治罪。 “谢陛下开恩,谢陛下开恩。”郁娘玲珑心肠,弹指间便有了说辞,“娘娘大喜,昭阳殿上下理应捐资灵山寺,为娘娘积善还愿。” 好端端的克扣年底两月例银,沉璧始终伏身不明因由,仍旧磕头谢恩:“谢陛下恩典。” 宇文序又道:“下人没规矩,总掌事合该管教。” 郁娘忙不迭应诺:“是,奴婢知罪,奴婢谨记陛下训示。” 南婉青蜷曲云缎被褥,悔之莫及,打从宇文序召来郁娘即知凶多吉少。他此番发落下了狠手,郁娘铁定使尽浑身解数寻根究底,桐儿这毛丫头准是躲不过…… “退下罢。” 万人之上言定生杀,数语寥寥亦如雷霆鸣声天远,余威低沉近怒。他身量高,脚底步伐却轻,三两步落座金玉宝榻,南婉青只觉身下温软床席一沉,又听抖弄铺盖的声响,宇文序取来另一方簇新锦被,自顾自躺卧安枕。 他当真动了气。 二人各居床榻一端,长夜漫漫,心事迥异。孟冬寒气愈凛,过几日方是烧地龙的时候,南婉青手脚发凉,迷迷蒙蒙睡不安稳。宇文序入眠浅,每每翻身辗转即有察觉,狠下心忍着不闻不问,南婉青亦怄着气不肯服软亲近。 “娘娘,已过了辰时,该起身了……”沉璧唤道。 更漏二十九刻,沉香烟冷,残梦醒转枕榻已空,宇文序一早起身上朝,悄无声息。南婉青未得良策,恰是眼不见心不烦,传命宫娥盥洗梳妆。约莫众人均领了停俸两月的罚,一个二个强作欢欣,更显愁云惨淡。郁娘事事亲力亲为,又是奉茶又是更衣,好似漏瞧了一眼南婉青便惹出触怒天颜的祸患。 “这是做什么?”应付两处进香跪拜,南婉青扶着郁娘过去东阁用膳,殿宇楼阁三五仆婢结队来往,进进出出,双手大多捧着起居用物,还有几个小太监搬出库房的红漆大箱子,哼哧哼哧抬上阶廊。 郁娘道:“陛下的旨意,请娘娘迁居宣室殿。” 信步悠闲,款款踏行游廊石砖,闻言蓦然一滞,南婉青惊疑不定:“宣室殿?” “正是宣室殿。”郁娘道,“奴婢手脚笨,侍奉不周,陛下爱重娘娘,不忍见娘娘受委屈。” 迁居宣室殿? 南婉青冷冷一笑,郁娘赔着笑,恭顺垂首,她起初打算用了早膳再作回禀,时下大庭广众人多眼杂,若是这祖宗出言抗旨,近几日有的闹了。南婉青不置一词,莲步轻移绰约如故,虽未谢恩,好歹未曾厉声回绝,众人松了一口气。 宫中用膳依品级各有定例,皇帝与太后为四十八道,皇后减半,四妃再减半,九嫔十道,婕妤八道,美人及下不可僭于六道。南婉青素来不守规矩,平居摆饭多为十八之数,妃位额定十二道唯早膳遵从。今日有热锅一品、热菜三品、蒸食四品、粥二品、点心二品,南婉青无心膳食,入内先扫了一眼侍奉宫人,未见桐儿身影。 珍馐佳肴食之无味,南婉青略用几口便停了筷,命郁娘唤桐儿前来,郁娘稍许迟疑,福身答了“是”。 “昨儿新的话本子放了何处?”南婉青问道。 “回娘娘的话,娘娘寝殿里留着二册,其余放去楼上了。”桐儿衣容齐整,口齿也清楚,只是眼圈微微泛红,不似挨了重罚的行迹。 南婉青道:“你领着人仔细点一点,再拿些我常看的老册子,过会儿搬去宣室殿。” “奴婢遵命。”桐儿福一福身,领了差事并未告退,不时瞧一眼郁娘神色。 南婉青视若无睹,既未询问亦未催促,慈蔼妇人舀起一勺热汤,添进金錾花玉碗,口吻轻柔:“娘娘的吩咐好生操办,快去罢。” 桐儿低头答应一句,犹疑退下。 南婉青用过饭便歇在东阁赶围棋,才与侍女掷了三四盘,郁娘看着外头薄云暖阳,天气晴好,劝言时宜摆驾宣室殿。她早早命侍人张罗步辇,只须南婉青一点头,南婉青自是不愿过早动身,心下顾忌桐儿,旁敲侧击道:“不知那话本子可收拾了。” 郁娘道:“娘娘若是惦记着,不妨再多等等,桐儿打点好了与娘娘一道去。” “也好,”南婉青颔首答允,“她好了便去罢。” 早间宇文序口谕迁宫,末了叮嘱倘若不愿待他言说,切不可引人动怒。郁娘亦知南婉青无法无天的性子,抗旨不遵可谓家常便饭,怎料这事轻轻快快竟成了,不由暗自念了声佛。 太极宫以含元殿为腹心分界外朝内宫,含元殿即朔日望日群臣朝会之地,其后宣室殿方为宇文序常日主政起居之处。宣室殿又分前后二殿,中隔紫宸门,前殿主政,后殿起居,因着后殿并无殿名大字匾文,宫人借正堂“合德合明”的横额尊称德明堂。 “奴婢参见宸妃娘娘,愿娘娘吉庆安康,多福多寿。” 朱红凤辇上悬一架避风通幔,软纱边角间寸压着指头大的珍珠流苏,内侍八人稳步而来,帐底垂珠琤琮。德明堂宫人已得了消息,俱出殿外候驾,不待宸妃辇轿落地,齐齐大礼恭迎。 “起来罢。”南婉青迤迤然下了凤辇,纤手轻搭郁娘臂腕。 众人齐声谢恩,领头妇人上前再度见礼:“奴婢宣室殿掌事宫女墨筠,参见宸妃娘娘。” 南婉青道:“姑姑不必多礼。” “谢娘娘恩典。”二人曾有多回照面,彼此相识,墨筠同郁娘年岁相仿,皆为久居深宫的老历书,行事平和周全,“请娘娘移驾内殿。”墨筠侧身引路:“陛下一早传令整饬德明堂,道是娘娘不日便来长住养胎,必要按着娘娘喜好摆置。请娘娘恕奴婢愚钝,尚未收拾齐全。” “姑姑言重了。”南婉青顺口奉承。 正堂描金黑漆匾额上书“合德合明”四个大字,言出《易经》乾卦之《文言》“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后句即是“与四时合其序”。题匾之下为一幅《万壑松风图》,并一左一右两尊主坐,四只小多宝格对半正侧安放,陈列金银玉器及象牙、犀角等物。墨筠先领着南婉青去了东阁,德明堂东阁宽绰胜于昭阳殿,然不比昭阳殿高延二层,阁中此前已有一张美人榻,宫娥铺上紫貂褥子,又添了几个暄和丝枕。 “陛下吩咐今日便开火道烧地龙,方才已放了薪炭进去,想来一时半刻不得暖身。奴婢备了熏笼与汤婆子,若是娘娘手脚凉,可命人取来。”墨筠一行说着,一行从侍女手中端下茶水点心。 南婉青斜歪软榻道了“不必”。 墨筠含笑点头:“寝殿与西阁……” “这些事你同郁娘商议着办,无须句句问我。”南婉青指一指东墙书架子,“当中两三行料理干净,我的物件儿须得安置。”墨筠一愣神,旋即答是,差遣德明堂宫人收检书册,桐儿带着抬箱箧的内侍候在一旁,预备接手打理。 “桐儿,取宝珠那册子来。”南婉青记挂昨夜匆忙撇开的《兰花梦》,那心眼比马眼小的狗状元许文卿必定憋着坏水,不知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松宝珠也是个棒槌,要文名有探花,要武略有军功,不学着武皇养一溜年轻貌美的男宠,自个儿上赶着寻个活祖宗,床笫之欢迎合讨好由他尽兴,白日里还须经受碎嘴拳脚,早一巴掌打得贱男人鼻青脸肿便消停了。 “是。”桐儿福身应从,即命侍人开箱取书。 墨筠与郁娘相望一眼,皆低了头,墨筠开口道:“娘娘路途劳顿,好生歇着。奴婢请郁姑姑参详内殿陈设,娘娘若有吩咐可使唤丹英。” “奴婢丹英,叩见宸妃娘娘。”一名茜色衣衫的侍女跪地磕头。 南婉青摆摆手即为知晓。 东阁里外留下十余人伺候,阁中有沉璧、丹英、桐儿及清整书架的数名内侍,墨筠同郁娘安了心,一并告退。桐儿瞧着人走了,磨磨蹭蹭才捧来话本子。 “可难为你了?”二人相隔咫尺,话本子入手,南婉青窃窃低语。桐儿摇摇头,霎时红了眼睛,哽咽道:“渔歌姐姐替我顶了错……” “渔歌?”南婉青心中一紧,难怪一早上不见那跳猴儿的身影。 “郁姑姑收了她大宫女的印信,还罚、罚她倒夜壶去了。”桐儿滴下两行泪,强忍啜泣声,“娘娘,救救渔歌姐姐……” 郁娘步随墨筠瞧了一圈宫室装点,大体毋庸变动,只举了两样要紧事,一为西阁佛堂,昭阳殿神图神像已由法师请下,午后护送宣室殿,二为膳房厨娘,南婉青口味偏好不惯外人掌勺,而今有了身孕更是刁钻。墨筠一一记下,即刻打发婢女清扫西阁明间,方欲商讨膳房之事,两个小丫头前后脚凑了一块传话,一人道是宸妃娘娘唤郁姑姑,一人道是昭阳殿抬过十几个大箱子来了。 “什物箱子有我照看,郁姑姑快去罢。”墨筠笑请郁娘进前回话,轻重缓急众人心知肚明,郁娘千恩万谢致了意,临走仍念叨着“去去就来”。 “陛下赏的那副翡翠石磨的叶子牌,你可命人收拾了?”南婉青问道。 慵懒美人倚身貂绒软榻,柳腰玉骨楚楚婀娜,素手捧书翻阅,随口一问,似是心不在焉。郁娘眼瞧跽跪捶腿的桐儿,少女背过身,两个小拳头一落一放,便猜了个大概,答道:“回娘娘,棋盘骰子未及打点,这东西平日是渔歌看着,她犯了事,早晨领罚去了。” 南婉青道:“她犯事我不管,只不许误了我的玩意儿,罚也罚了,想必她已得了教训,收拾收拾便过来罢。” 郁娘不则声,东墙书架皆为圣人经典,锦绫函套缕金织银,品相精工而考究,混入数行靛青书册,内侍拾掇齐备业已退避,仅有沉璧、丹英二人立于帘下听候差遣,莫不敛气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