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错位

    “你那是什么表情?!”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说出口的话却被零郁如此以待,雩岑一番气恼,下意识便要挥手锤人之际,小巧的手腕却被对方一夕夺下攥在了手中,小姑娘拧着眉反应过来时,却见男人已如把脉姿势缠上她略略冰凉的小臂,手汗洇湿,一时间,雩岑竟有些紧张地突而安静了下来。

    “如…如何?”

    搭脉而起,见到的却是零郁脸色愈发深沉模样,更令得小姑娘心中咯噔一下,瞪着杏眼暗想着自己莫不是只是闻了闻落胎药,或是这一路奔波过甚惊了胎气,反伤了腹中的孩儿。

    然此番愈想,便愈是难过,明明前时决定不要时还颇为心狠,如今一想到自己孩儿若因她一时糊涂有些什么不好,雩岑便一阵阵铺天盖地心酸与愧疚往外冒。

    须臾间,眼眶红红,一两行泪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直淌,小姑娘颇觉丢脸地去抹泪,不断告诫着自己要坚强,哭得狼狈难免令零郁看了笑话,心下却又是悲凉难受,自责到颇觉自己一定是这世上最无情的母亲,霎时稀里哗啦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都不顾面子往外飙。

    “呜…呜呜…嗝…呜呜呜…”

    雩岑捂着袖子哭得一抽一抽,尚才从略略沉思中反应过来的零郁却是满脸迷惑嫌弃:

    “用不着如此罢?”

    男人方才语罢,却被哭声与嗓门一样响亮的小姑娘抽搭着凶凶驳斥:

    “呜…你当然不至于…你又不是孩儿他娘!!”

    “…别人孩子都要没了!呜呜呜…你还在说这等风凉话!”

    零郁:“……”

    “我说…”

    “你说什么说!”雩岑狠狠吸了吸鼻涕凶道,临了又开始自哀自怨果然若话本上所说,女子怀有身孕后便会性情敏感古怪,更加有些笃定了自己腹中有孩儿的事实,然如此一想,便又落入了方才那个难受自责的怪圈,哀哀哭得更凶,用着抹了鼻涕的小手扯着零郁袖子边哭边道:

    “…呜呜…你实话实说…呜…我能承受住!”

    然某个男人看见的却是小姑娘满脸狼藉又自责,嘴里说着可以承受,表情却像是他多说一句便会受惊昏死过去的模样。

    零郁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半晌才在雩岑的嚎哭声中找回自己的声音,拧着眉咬牙反质问道:

    “…究竟是哪个该死的庸医说你有喜的?你告诉我名字,吾保证不会去砸了他的铺子。”

    “呜呜呜…我知晓是我的不是,再说一开始我也没有想…呜呜…欸欸欸?!!!!”

    雩岑狂抹着眼泪抽搭,好半天才在零郁的话中反应过来,吸了吸鼻涕愣愣道:

    “你…你说什么?”

    “我说…”男人额上的青筋被小姑娘闹得一下下突突直跳,强耐着性子重复解释道:“你没怀孕!”

    “那…那我……”

    雩岑的脑子像是重重挨了一棒,昏昏沉沉暂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磕磕巴巴地语无伦次:

    “我会干呕…然后小腹也有些疼,再加上…再加上……”

    小姑娘这才愣愣发觉,自己若要强扯自己怀孕,好似真心有些证据匮乏…

    许是乐安下午絮絮叨叨时,只顾讲着那位赵姐姐怀胎时孕吐、头晕等如何如何,雩岑下意识便听着某个压根没什么经验常识的小丫头的话笃定地将自己代入,再加上内心慌乱的担忧完全将注意力通通吸引了去,经由军医恰好不在某些巧合,她竟完全没有考虑过除了怀孕之外的别的选项,只想着若是将来诞下孩儿该如何如何,她未来又该如何为他记挂铺路,一时间,仿佛这个世界与她开了一个大大的乌龙玩笑。

    包括她而后因害怕零随责问的负罪狂奔,与所掉的那些无辜泪,全都成了一场令人无语的笑话。

    “你莫不是随意听了什么传闻便草草给自己下了结论罢?”男人好似一眼看出小姑娘无措的窘迫,撑着手似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有些疑惑:“我二哥自小习医,若是你有孕兆,找他一试便可知晓真假,你又何曾不去找他,反而信了别人的,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

    “那还不是你方才的表情那么可怕!我才…我才以为……”

    雩岑被一番数落之下尚还有些不死心地硬犟着回嘴,便被零郁的又一猜测打断:

    “恐怕…你不止怀孕如此简单罢?…还瞒了什么?”

    在多番言语的威逼利诱之下,小姑娘这才恼羞成怒地破罐破摔,将今日前后的事全都简单的闷闷讲诉了一遍,但不知为何自觉滤掉了午时与燕骁在一起的那件事与一些破碎的回忆,当讲到她偷撕了人家的医书拿去买药之时,零郁原本似是尽在掌握的自信面容方才瞬间破碎:

    “你这…….”

    他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丫头的有时说聪明亦聪明,说蠢便又蠢的脑回路令他半晌才板着脸轻叹一句:

    “也难怪他会如此生气。”

    “只是…”

    男人话间一顿,突而的转折令雩岑忍不住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的双眸,零郁却是突而略略一怔,继而像是释怀什么般无端笑了出来,更令小姑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之际,才悠悠接道:

    “你们本就不可能有孩子。”

    顶着雩岑愈发探究惊疑的目光,男人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我方才把脉之际,探出你的体内似有某种极为危险的寒毒,但不知为何,这寒毒却未曾扩散,而是以一种极其温和的方式长居在你的体内,似乎正缓慢地被你体内的一股热源稀释综合…或许来源于你的血脉或是其余的,但奇异的是,这等强大的能量似乎并不该属于现在的你,况而我猜测,初期这冰火难容的两极本应是相冲而互相催化的,理应两败俱伤,而现下如此和谐…最重要的缘由应是来源于引导两方相互中和共存的第三种能量……”

    零郁微微一笑,试图用更简洁的方式解释道:“也就是说,这股寒毒改变了你的体质,再加上那股霸道的血热,你的身体处于某种极其微妙的平衡中,若寒与热中的某种偏离一些,都可能造成二者不均引发冲突…故而这样的体质,自身维持已属艰难,暂时完全不可能再有孕育腹子的条件,就算侥幸怀上了,亦会在二者的无声战争中成为牺牲品。”

    “恐怕你今日的不适,也是来源于此…你吃喝或是其余的有何接触麽?”

    雩岑敛着眸仔细想了想,有些迟疑:“…莫不是来源于绿豆汤的缘故?”

    男人此言,更不禁令她回想起似乎她自染了寒毒之后,除了某些零随勉强同意的吃食之外,几乎许多都被他霸道禁下,小姑娘初时还尚不明确地与他赌过几次气…如今想来,以零随的脾气,这种暗暗管制的事的确非常符合男人的性格。

    报喜不报忧。

    那时尚还未明确意图的零随日日将自己关在床仓的小房间里几月,一坐便就是一日…再加上她一直疑惑的、那不断修改的厚厚药方,包括那本她一直觉得男人过度舍不下的毒典,他好似在暗地里将压力都抗在了自己身上,只会在夜深人静、她迷迷糊糊伏在男人膝头催他睡觉之时,抚着她耳边的碎发轻念一句:

    “无事,你便先睡罢。”

    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入眠。

    “恐怕便是了。”

    零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绿豆本属降暑寒凉…但对于你这等微妙的体质来说,恐怕一点偏移,便会引发大的动荡。”

    “而你所谓出现的那些不同于往的症状,恐怕亦是两种能量交锋的结果。”

    “再加上…”

    男人眨了眨眼,“我二哥本就几无生育能力。”

    雩岑一愣,却是下意识想到了神难有嗣的坊间共识,零郁却信手将壶中略凉的茶用灵力温热,为她再次斟满了一杯,重新升腾起来的氤氲似隐约阻隔了两人的视线,描摹着男人清瘦的轮廓。

    “神力是其一…再者便是身体。”

    “只怕他也从未与你说过罢。”

    “因为他的生息之脉,早在少年时便已被斩断…或许你从不觉得奇怪麽?他腹下的那条刀疤…”

    零郁的笑中似乎参杂了很多东西…悲怆、怜悯,却又带着些许似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复杂得令她难言解读这个男人是悲是喜。

    雩岑确乎像是突而惊醒般,才知晓为何之前她好奇问询零随小腹那道伤疤时,男人有些躲闪的目光……

    她以为那不过只是神魔大战时兵刃交割留下的疤。

    “这恐怕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

    男人深沉的嗓音似乎将她拽回了独属于某个少年的悠长岁月。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跟着王妃隐居于兰息群岭中,尚不知晓自己真实身世的野孩子。”

    256、棋子

    “多谢。”

    琥珀色的长眸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过度的疼痛令得少年的呼吸都抽搐着几欲停止,满目的鲜血,像怒放漫空的罂粟,从狞白的指缝间若泉眼般潺潺而溢,萧瑟简单的木屋满目狼藉,散乱的额发轻蹭着白的几乎透明的脸颊,那是代表着死亡的铁腥,便如此蜿蜒地浸透了整件洗得发白的深灰布衣。

    那是零郁第一次见到零随时的模样,像是人族十三四岁的少年,尚还带着几分未脱俗的青涩,尚时年幼的他几乎震惊到愣在原地,手中抱着的披风无意识掉在脚边,就如此血液僵冻地躲在草丛中望着那副与他足有八成相似的面容,似才头一回认识了那个夹在他与大哥之间的对象。

    腹下狰狞的伤口几乎要将清瘦的他横劈而开,颤抖的身躯却不愿倒下,只是捂着涌血的小腹,便如此咬着牙横拦在那个被他一直称作父皇的人的身前,他的身后,是一位昏倒不觉的紫衣女子,男人手握的长剑末端,寒光熠熠地滴着他的血,直至他全身冰冷地看见那人愤愤丢下长剑走远了,小小的身躯才就此踉跄着瘫坐在地上,全身,都是过度失血的惨白。

    血…好腥…好热,他的手却无比冰凉。

    零郁自爱干净的月白色长袍都被那人的血给洇透,待他愣愣从隐匿处冲出,将几乎要失血晕过去的少年半扶在怀中时,零随却只是虚弱地看了他一眼,说出了那句他一直记了几万年的话:

    “多谢。”

    那是二哥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确乎永远忘不了自家母后交代着他,让去给那个所谓父王的人送披风的那一天,血色蜿蜒着一点点染红了他的天空,鲜艳得像傍晚他坐在宫墙柳上看到的最后一抹晚霞。

    也许直至现在,他都难以明白那时零随所说这二字的含义,或是对于一个懵懂的少年来说,那是他从未触及的冷静,就好像他只是帮了他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忙之后,那人便两眼一翻,因过度失血昏了过去。

    ………

    “好像从那时开始,我便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

    零郁望着氤氲蒸腾的水雾平静地笑了笑,锁上雩岑几乎有些僵硬的双眸,悠悠开口道:“二哥他,不喜欢女人。”

    “但同样也不喜欢男人。”

    骨节分明的指节把玩着手里喝尽的描金瓷杯,脸上依旧是那抹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他甚至都不会去在乎他自己如何…所以他够狠,也够毒,似乎也,更懂得、更善于去冒险。”

    “这世上的聪明人的确很多,但如此以身饲虎,率率将自身性命随手摆上赌桌的人却少见,我从未碰见一个如他这样能对自己下得了狠手的人…”

    “他是唯一一个。”

    男人半撑起头,身上的气质不知在何时变得有些令人琢磨不定,本从他外露的轻佻多情中看见的不过是桃花灼灼的浪荡公子哥,此刻却令雩岑觉得自己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妖娆美丽的毒蛇——

    “世人常言,天帝大公子之零雍谦谦君子,以德而广服于人,乃大圣人也,指可为守国明君;而三公子零郁为幺,平日虽不务贪享,然却独得天帝之诡谋狠辣,可为辅佐人臣,助拓土而相补。”

    “这话的确很准。”

    “大哥为人亲善却不懂官场之变通,礼义和睦虽能成一番国土,却也能败多处筹谋,任有心之人拿捏,而关于我的部分,我却颇觉捧杀谬误…”

    “世人都道三子肖父,然众人却不知最像他的不是我…而是我那可智可谋的好二哥。”

    指尖划过青白的杯缘,喉间忍不出吟出一声轻笑。

    “或许他的狠,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罢了,所以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没有尊严和顾忌,也没有忌讳与脸面,但唯一阻拦他的却是那两个字——”

    “上神。”

    雩岑眉头轻蹙,却不解何意。

    “或许以你高高在上的恐怕很难想象罢。”

    “神魔大战之前,上神,其实是在神族中备受歧视的身份…大家都信仰着天赋神权,而就算他人靠着自身天赋与努力于其平等相视的程度,却恐也被人感到是侵犯了天威,更并不能与三清那几位等同。”

    “故而,天生神权之族虽有内斗残杀,对其寥寥上神,却总也一致排外的,众族才人却也因此吸引号召,纷纷卖命于其门下,就连天帝一脉那时也只是三清之下的某个附庸,先天帝却不甘如此,想要与三清等同而抗衡,然转而招揽之下,却始终不得其门,直至有一人打破了这个僵局…”

    “青要帝君,濯黎。”

    “很难想象?”零郁望着雩岑呆滞的小表情扑哧笑出了声,“或许可以说,天帝势力如今的家底都源于青要帝君入仕后的一手拉拢置办,他那时明明方才飞升上神不久,却意外得到了先帝的青睐,被一举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督相。”

    “这在当时,可是绝无仅有之事,只因官职的进阶演变都是需要时日去堆砌,去证明自己的价值与能力,故而濯黎便一举越过如此多道门槛直接坐到了无数人眼红的职位上,自然惹人非议纷纷,甚至亦有不少激进之派愤愤辞程,转而为其余势力卖劳。”

    “而正因非议如此,青要帝君的能力才一举而现,最终以多股老派真神势力的加入为起点,一手开拓了天帝势力的繁华时代。”

    “纷之上神群加而入,但承袭帝位的二哥为上神之名却依旧惹人非议,所以对外的说法,依旧为真神…故而也隐瞒了王妃的身份。”

    “毕竟原身不显,孰又可知呢?”

    “那王妃…究竟是何人?”

    雩岑确乎是头一回如此靠近枕边之人的过去,惊疑着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路,疑惑出声。

    “王妃?”

    零郁敛了敛眸,却是笑着反问她:“你知晓玉清真神的坐骑麽?”

    “……”

    “应…应龙将军?”

    小姑娘忽才想起自己唯一一回见过应龙,怕是只有被玄拓送去昆仑的那日。

    “正是。”

    男人点了点头,“应龙之父为毛犊,而母为羽嘉,羽嘉生飞龙,而飞龙生凤皇…王妃正名其羽昭,为此昭龙族长女。”

    “不过这也是后来我无意间得知的。”

    雩岑却完全没想到,这上界的亲族复杂到令人意想不到——

    “从关系上扯…应龙大概是二哥的表兄?”

    “但王妃先早已脱离昭龙一族,故而两者其实扯不上什么关系罢了。”

    “那一日…你初见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闲聊探究间,话题渐渐被带远,雩岑这才忽而想起最重要亦是她最为疑惑的一点,颇有些紧张地向零郁发问,心脏砰砰直跳,或许是激动,亦或是阴暗的隐秘心态被撩起,她的过去,似乎像张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令人随意翻看的杂文,而零随的过去,包括他的母亲,他的成长之路,她却一无所知。

    “往下,却不该是你所知道的了。”

    “为何?!”

    零郁却突而收了笑,浮上一脸认真,紧紧锁着她瞳孔微缩的双眸。

    “将黑暗中潮湿的恶臭淤泥剖落在光下,你却还能还原那副光鲜的模样麽?”

    “阿荼…最是无情帝王家,或许你早该收手了。”

    “他并非值得你爱,可以相守一生的人。”

    “你。”

    “我。”

    “谁有知晓自己在这盘以命为筹的棋盘上被落在了什么位置…他绝非你可以拿捏之人。”

    “你究竟是何意思…”

    下意识目光闪躲,零郁的警告却莫名令她下意识隐隐泛起不安来。

    “虽说我不知他找上你又是如何,可当年你我初识之时,却依靠着他的错位轮环…”

    “他厌恶三清,厌恶玄拓,厌恶一切与这些拥有着交葛之人…当然,也包括你。”

    男人忽而撑桌站起,腰间星蓝色的玉佩在小姑娘紧张的杏眸中徐徐舞动,那是——

    “这玉佩你从哪来的?!”

    雩岑震惊之下突而伸手去够,绿松色的长流苏似乎与某些记忆碎片内的场景渐渐吻合,怔愣间,触碰而去的手却还未用力拽扯,反应过来之时,某块星蓝色玉佩已是端端整整自动落在了她的手心。

    零郁一滞,完全未料到小姑娘突而袭来的动作,待到半晌反应过来,却是望着她手里的玉佩突而摇着头笑了:

    “不想它还认得你。”

    “觉得很眼熟?”

    男人奇异的扬起语气仿佛在试图探究她脑海里的想法,孰知怔怔而过,便见雩岑呆呆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眼神有些发直地开口道:

    “我好似是在哪见过。”

    “…只不过,是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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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旧没写完_(:τ」∠)_明天再放大长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