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7、庚帖

    人影喧嚣,摩肩接踵之间的热闹参杂着塞外特有的热情洋溢挥洒在苍穹之下的每一寸空气之中,驼铃杳杳,青崖依旧是那个青崖,纵使人潮川流、岁月婆娑,这坐屹立守护在佐哈河旁的小镇依旧千年不朽地传唱着流浪亘古的歌谣。

    也不知是谁先提的主意…总之待到神思反应过来,绫杳已然推着男人深入闹市,穿行在人流涌动之中。

    明明乍来此地许久,她却还是第一次沉浸于这所边域小镇的氛围之中。

    人生嘈杂,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叫卖声、讨价声、询论声合着那来来往往的脚马踢踏声、板车晃动的吱呀声响彻每一片拥挤的空间,若流风般穿行于两人身侧,微微撩起的衣摆确乎还残留了几分远处柳枝羊肉煽动的香气,满目的招牌酒肆迎风翻飞,就连那摊顶舞动的柴布都是好像是鲜活的、生动的,是那般地有旺盛的生命力,更不提那外摊酒馆旁随意可见的、蓄着浓胡子怀抱胡琴吟唱的吟游诗人…

    那是滔滔不绝的佐哈河与垒筑青崖的古石板共同造就的篇章——

    令人感染而沉醉。

    非有江南小意的温柔绵长,却令无端添了几分塞外江南的干净纯粹。

    然身侧所感所景俱是热闹至此,轮椅吱呀缓行间,两人均是沉默不言,仿佛与周围格格不入。

    绫杳敛着眸,一路的大好光景看了几眼便都被那心里头翻江倒海的心绪闹得心不在焉,只一路一步地愣愣出神望着前面的道路,虽说她从未见过男人的站起的模样,更不知其具体身高,那长手修腿的出挑身量却明显经得起打磨,但绕是如此,行于人流之中却也大都只能看见人与人擦肩而过的衣角,困囿于人群之中。

    然一路而来,男人坐在轮椅上的模样不知引得多少路人回顾眺望,再加上塞边之人颇又粗犷直接,那或好奇或鄙夷或窃笑私语的目光像是万千细微的针,掷果盈车般投落在那轮椅之人的身上,还未行完一条街,不说玄桓本人,身后推坐的小姑娘都仿佛已然被扎了满身的刺,咬着牙怒瞪回去的杏眸换来的却是某些恬不知耻的小混混的哄堂嘲笑——

    “一个瘫了的小白脸有什么看头?小爷瞧着小娘子颇还年轻貌美,不若早些跟了小爷我,这般的废物又有什么用?!”

    “就是就是…怕是床上疼个女人都费劲!”

    “哈哈哈哈——废物!…瘸子!垃圾!”

    “略略略小白脸!也就长了张男不男女不女的娘们脸,实际屁用没有,若是不爽从轮椅上爬下来来打爷爷我啊!…”

    “哈哈哈哈…”

    “………”

    绫杳气得几乎将后槽牙咬碎。

    “你们…!!!”

    握着轮椅后把的指节咔咔作响,怒瞪的杏眸缠上几道气急攻心的红血丝,瞳孔紧缩的杏眸将那嘲笑之人一分一毫的面容都锁定在内,滂沱倾泻的杀气仿佛将空气一瞬间抽干,压抑得令人无法呼吸,待到那双看似纤纤的小手脱离把手的瞬间,那群调笑的街头混混仿佛也感受到了极度的危险,嘲讽的笑容堪堪僵在脸上,喉口仿佛被人紧紧捏住,霎那间变得鸦雀无声。

    “…….”

    就在脚步即将微动的一瞬,她的胳膊却被一道力浅浅拽住。

    “绫……”

    转过脸来,那脸色依若往昔的男人仿佛对这一路的窥视与嘲笑充耳不闻,像是早已习以为常,将所有的异样眼光依旧地照单全收,话至嘴边却像是略略顿了顿,继才开口道:“杳杳…我有些累了,去那边茶楼歇一歇罢。”

    而那旁侧方才还欺软怕硬的小混混们呼吸间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企图围观好戏的热闹群众也纷纷无趣地作鱼鸟散。

    初温之时一闪而过的莫名欣喜随着反应而过的现实仿佛将心头那点为数不多的侥幸狠狠拍落在阴暗的拐角。

    绫杳敛了敛眸,掩去杏眸蓦然的黯淡光彩,没有答话,两人便这般入了不远处拐角的那座茶楼。

    好在日近黄昏,喝茶谈事的客商大已作散,除却一楼零散的几个客人,两人索性坐在了一处被阳光常年忽略的无人小角。

    “客官,这儿光线不好,您二位不如移位到前排,待会还有…”

    “不必。”她随手将那满脸疑惑的小二挥退:“这里安静。”

    那小二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便终也只是弓身而退。

    瓷白的茶杯半盛着湛澄的茶水,绫杳晃了晃手中的小杯,那腾起的雾气便随着那手腕晃动的幅度轻舞,继是极快飘散而去,唯留逸几分不曾令人察觉暗香。

    绫杳…

    她也不是傻子。

    光这两个字的组合随意在闹市一宣,就算这世上其实见过她的人为数不多,就连三岁小孩都能说道几句的名字定能在闹市彻底炸了锅。

    玄桓不可能直唤她的名字…两人的关系,也本不可能唤她‘杳杳’——

    说不上来的情绪乱糟糟地杂成了一团,连着方才行街间的气氛、不满、难受…或许还有更多的东西,便这样乱七八糟地不经过她的同意,肆意地占据了她的全部。

    一静一闷的烦躁却在不久之后被远处大声说笑的三人打破。

    明明隔着这般许远,几人谈笑的大嗓门还是若强迫性般地噪弄了一室,微微蹙了蹙眉间,自始至终心不在焉小姑娘抬起脸来,才发觉面前的建筑装潢确乎有几分眼熟…

    嗯?

    这不是她方来青崖时砸的那间听说书的茶馆麽?

    然还未等思绪蔓延,那远处侧对着她朗朗大笑、毫不在意周围之人不满目光的某个男人颇为流里流气地一脚踏踩在长凳上,随之将一道红影啪地一声清脆甩扔在桌面上,鼻孔朝天地对着另外两个同伴得意炫耀道:“怎样?不错罢?!”

    “这可是老子废了不少功夫弄来的,羡不羡慕哥哥我!…若是得以参加,攀附个皇权贵族,再骗个里面什么不经事的小娘们与我双修成道,岂不美滋滋!”

    “嚯!厉害啊哥们,哪搞来的!”

    “就你这癞蛤蟆的丑模样哈哈哈,那些小娘子见你还不都跑得远远的——”

    眼角余光瞧见那红影确乎是张什么婚事庚帖之后绫杳颇觉无聊,轻嗤一声,方欲懒懒转开眼继续喝茶,男人的下一句话提及的字眼却霎那将她的视线强行掰了回去——

    “你们就酸罢…——人家那兑泽可是这天下修道名门四派之一…”

    “…如今这兑泽要与那元符强强联合,将那年轻一代第一人的绫杳仙子嫁给那元符老祖…也就是现下上头天帝坐下当红人物之一的霆彧神君——”

    “这宴请会修庚帖发的人可不多,再说倒时还有神君上面宴来的那些仙人爷爷、仙女姐姐什么,若是攀附一二…嘿嘿嘿…这婚期都定啦,就在年底上元佳节,好日子……”

    “咦——之前不是说那艮山楚峦和那绫杳青梅竹马…?”便有人插嘴问道。

    “嚯…青梅竹马哪有用,那可是元符的太祖爷爷…天帝的红人儿,你想想那兑泽的绫老头化神后期卡了多久,迟迟不能飞升,若是当了这霆彧神君的亲家…哈哈,还有广后门生名望,还只与那区区艮山平分秋色?”

    “绫杳仙子与那什么神君年岁相差也太多了罢?…分明是老牛吃嫩草,那神君也吃得下口?再估计绫杳仙子自个也不乐意罢?”

    “怎么不能?…再说乐意不乐意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卖个孙女罢了,左右如今不过是个金丹,绫老爷子倒是好买卖,一个女娃子卖得这般金贵,该有的关系都攀附上了,未来还不是……”

    “…再说这绫杳,嫁作那神君为妻,岂不是飞黄腾达,还需担心修道修炼的事?自万年前天帝的律条改了…这天底下多少女子前仆后继趁着那仙集之时恬不知耻去爬那些个仙人的床,如今娶她作妻,倒还给足了脸面!”

    “哈哈…你这说法,那往后那神君变了心——”

    “有心无心的,我估摸着娶这金丹丫头还不过是个玩物,搞不好没几月就扔了…你想想那神君什么女人没见过,还偏生喜欢个黄毛丫头?老子要是那霆彧神君,定是睡上十个八个的那些爬床的贱骨头…”

    “哈哈哈你就想美事罢,我听闻那神君未飞升之时在人族大小也是个将…”

    然众人七嘴八舌愈议愈火间,一道突兀地碎裂之声却清脆响彻了整个大厅,将未尽的话头打断,众人霎那噤声间抬头探看,却见得落座暗角之处的一道女子侧影将手中茶盏生生捏碎,散落的瓷片带着撒了一身的热茶溅落在地面上。

    女子却像是充耳不闻,掌心一寸一寸地收紧,仿佛在与那残碎在皮肉之间的锋利瓷片拉锯反戈。

    直至一道发凉的温热缚上,那从强行被掰开的掌心滑落的瓷片才避免嵌入皮肉血液的命运。

    “…我们回家。”

    恍惚间,她好像听得有人对她如此道,直至许久之后,绫杳依旧想不起那日到底是如何回到他们的茶馆之中的。

    她以为她会是生气的…叛逆的——

    面前的男人将最后一丝干净的纱布细细裹在她的掌心,举手投足间露出的袖口确乎还能瞧见小臂上紧紧包缚的纱布,他确乎什么都没有说,睫毛颤动着,明明那绑起的纱布还残留着男人的体温,那道身影却已然疏离地打算转身离去。

    即使这是他的书房。

    “你都听到了罢…我是逃婚跑出来的。”

    绫杳突而开口,那敛眸抚上房门的身影继是一顿,却依旧背对着她沉默不语。

    就像至始至终地那般冷漠。

    她从不是那个特别。

    “你想听一听吗?…我的故事…玄桓。”

    …可为什么只剩了无力。

    对爷爷的无力,对兑泽的无力…对他的无力。

    “说完…我就会走了。”

    他不会需要她的。

    “…去哪?”

    男人突而的转身,她却好像只是笑了一下,好像这段时日追寻的答案她已经找到了。

    或者说…找不找到又能怎样呢?

    她向来不是卧冰求鲤的人,也捂不化一颗冻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方且那颗心已经物有所属了。

    “回兑泽…或是去其他地方再看看也好,反正终归年底之前都要回去——”

    她以为她可以反抗,如今想来,她的顺从也许是给予自己与身边人一个最好的结果。

    叛逆啊…

    会伤害更多的人。

    “反正爷爷也好…师兄也好,你们不都是希望我回去麽?”

    绫杳望着手上的绷带哑然笑了,“你不用担心,我讲完就会走的…”

    “…不再给你添麻烦。”

    她垂眸开始絮絮讲起来:“我是个孤儿,从小就是…我是爷爷带大的——”

    却被面前之人突而暴呵起来的声音打断。

    “你爱他吗?!”

    绫杳眨了眨眼,不明其意,却听男人又问:“你爱那个神君吗?”

    她笑起来:“我连那个神君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何谈什么情情爱爱…”

    “那为什么要嫁给他?”

    “这世间的婚姻也并不都是因为爱的…”小姑娘歪了歪头,坐在床沿上,几乎不曾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跟别人讲这套她都觉得荒谬的道理:“只要旁人觉得合适,两个人便都…”

    “可是你不爱他!”

    绫杳愣愣看着面前之人有些扭曲的神色,除却那夜她在灶房不甚撞见男人衣衫不整的模样之时,玄桓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脸色。

    什么都是淡淡的…

    那种温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就连她撕毁了他最心爱的女子的画像之时,男人脸上的表情好像都未曾变过。

    “这重要吗?”她反问他。

    “很重要。”男人如是回答。

    “可修道的极致便是断情绝欲,这般才可飞升成仙…成神,那些神不也都是没有感情的麽?”

    “何人与你说的?”

    绫杳笑:“大家都这么说。”

    “说成了神可以为所欲为得到所有自己想有的东西,也拥有旁人无法匹敌的法力,总之好处可多啦…所有的人都说成神好,所以大家都想成神——”

    “那都只是猜测,神…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可她却摇了摇头:“你也只是猜的不是麽?你我都不是神,都只是普通的人。”

    小姑娘随即跳下床,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所谓的笑拍了拍自己的褶皱的裙摆,外头的最后一丝天光还未落下,若是现在赶路,她可以在明天清晨之前到达离青崖最近的小村中转。

    “既是你不想听,我便走了。”

    她一步一步朝着那门口走去,直至与那个男人擦身而过间的须臾,绫杳终是忍耐不住心中顶至鼻尖的酸,死死咬着唇道:“往后,你自己要保重。”

    迈出门槛的腿好像坠着千万斤寒铁的重量,好像心里有什么在那一瞬间碎了,即使她从未察觉它是如何来的,却在离去的时候打翻得那样彻底。

    她…好像喜欢了一个人。

    也只是喜欢过罢了。

    翕动的鼻翼好似被那霎那刮起的尘土瘙染,酸楚得不像样的同时掉下一颗泪来,红肿的杏眸却在下一刻的天旋地转终惊骇地缩成了瞳孔一点。

    “…别走。”

    她好像被人抱在了怀里,即使是扑跪在了那个硬邦邦的轮椅上,对方却好像想故意惹她哭得更凶一般,又道:“留下来…”

    绫杳不曾知晓情况是如何一夕之间变成这般的,剧烈颤动的心好似从未跳得那般飞快,这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感情…别离…还有眼前这个人,都是莫名其妙的——

    就像那个永囿于孤岛的梦。

    像是仍旧不确定那扑满鼻尖的青竹香气般,她满是迟疑地想要低唤一声男人的名字,可话到嘴边,那颤抖的小手却好似只是想抓住什么般触不敢触地虚虚抱上对方的腰…

    他瘦了许多。

    不知哪来的念头在下一秒被那愈发猛烈的酸意击得四散分裂,她好像终是哭得十分难看地抱紧了面前的人,霎那僵直的后背一晃,但终是未曾推开她。

    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绫杳哭着,手里揉皱的外袍的好像不只是属于这个人的,同时她也仿佛抓住了自己最后的叛逆,做着负隅顽抗。

    其实从决定要逃婚的那一日起她就知晓是逃不掉的。

    她人生的一切好像有所有人已经都为她写好了,自诩为天骄之女的她其实早就被人一步步往那所有人期望的方向一路推去,却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也是否想要这样的地位与生活。

    “…别再赶我走了。”

    她恍惚间如是说,只记得那夜的青崖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

    属于夏天的暴雨。

    378、皮囊

    暴雨如骤。

    浓沉欲坠的云仿佛压垮了易碎的城府,北漠的干旱几乎百年难得一遇这般的丰沛,腾飞在浓云之中的蓝紫闪电凌厉,像是巨大的雷龙般眨眼之间击破苍穹,夜下极致的绚烂过后,压抑的气沉呼啸匆匆,直上云霄,震耳欲聋的雷声像是下一秒便要生生碎裂长空——

    不知何时,流淌的夜色像是从九天之上唰唰跌落凡尘,淅淅沥沥地浸染上千家万户的灯火光亮。

    夜已深,房内唯余一盏飘忽的灯火,沉坠在无边徜徉的黑夜中。

    斜影的光亮蜿蜒到那床侧之人的脸上之时几乎已然与那无法可辨的黑不分彼此,留下一淡浅印的轮廓,屋内处处俱静,外头传来拍打的雨声隔着紧闭的窗已然变得有些沉闷,夜阑听雨,这是江南青梅时节随处可见的潮濡,却在塞漠延申的尽头显得那样地奢侈。

    电光闪烁,外头的雷鸣之声再次击破长空,一方小屋也仿若难以庇护这天公之力的侵扰,巨大的轰鸣相隔苍穹地面,却仿佛在耳边霎那炸起般剧烈,令得床上本就不甚安慰的睡眠之人不安地渐渐蜷缩,层层叠叠若一个蚕茧般试图将自己裹在不厚的被褥里,平稳的呼吸也变得断续难规,微蹙的眉心狠狠拧皱成一团…

    “………”

    床上之人确乎不安地嘟囔了什么,待至旁侧之人闻声凑近,不知从何处伸出的小手却一把将虚扶的大掌包在掌中,拉至枕边贴敷着小脸,掌心的温度确乎缓释了紧蹙的眉头,嗫喏的小嘴再度嘟囔了一句,继如初生的小猫般在手背上蹭了又蹭,像是坠在了沉闷的雨声中深深睡去。

    “别走…”

    侧身微翻间,他终是听清了这次的梦呓。

    温热的汗意从掌心蔓延开,熨帖得不分彼此,晦暗的灯光下,玄桓睫毛轻颤两下,望着面前蜷缩在自己床上的睡颜终是未曾抽手,虚举的右手滞愣般凝在半空,像是轻叹一气间,男人信手将床上小脸那已然浅浅汗湿的额发轻轻刮至耳后。

    你相信命运吗?

    对于一个神来说,这或许是个荒谬的问题,对于一个如今这世间可称得上是最为古老的神之一的男人更是如此…但或许不知何时,他开始不确定,玄如六爻八卦之向亦有来去始终,可面前之人好似是一个深邃的、他无从可解的谜团,就这般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已经忘了太多东西了。

    那是何时开始的事呢…玄桓早已不记得了,就连那时隐姓埋名来到人族时是春是夏也忘了个干净,他好像游历过很多很多的地方,城邦山野,作为一个百年如一日的‘人’,他始终不变的容貌成为了人族之中格格不入的异类,他确乎还依稀记得初时隐于山野的缘由大抵也是因为自己那双过于异类的天青长眸,好像还有更多…

    只是他都记不起来了。

    就像个荒世难民,他在流离中辗转于每一个朝代,每一场战争,每一次鼎盛,每一回衰败…

    他却始终不属于这世间的一草一木。

    好像只是逃避,又好像他其实只是坚定不移地在寻找什么…

    他在找…找一个人。

    或许是遗骸…碎片,或是虚无缥缈的只言片语也好,他出脱于那时逢于昆仑的惊异,却再度希冀于那连十万多年前的他都不可相信的奇迹再度发生…

    她会以一个不同的方式、陌生的姓名重新生存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自那以后过了多久呢?

    他都记不清了。

    …好久好久。

    久到他已记不起她的模样,也久到每日的午夜梦回,他好像都能梦到她在身边。

    她似乎一直在。

    在猎猎的风里,在塞外的沙中,在雪山孤鹜的峰顶,在每一次路过的潺潺溪流中。

    人生如一大梦,山河辗转的颓败兴盛,他不过日复一日地川流在匆匆的人群中仔细看过每一个路过身侧的影子。

    他前几日好像又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

    梦中,他好像将一切都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忘,昔日片刻的场景都是那般地清晰。

    “吾儿…”

    他回过头来,那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逆着光依旧看不清那具体的容貌,或许他早已忘了那个名为‘父神’的男人,大家总将他追捧得那样高,那样至高无上——

    又是…又是这里……

    他却厌恶地想要逃离。

    可梦中之人定定地,依旧如往数次轮回在梦中的记忆一般,那个人将捆着的神荼,一如每一次触及的回忆的片刻一般,重重扔在了他的面前。

    “吾一直很信任你。”

    他意味深长地如此说道,却不知种下那粒的种子终成为了他嗜入骨髓的毒品。

    …………

    玄桓是自卑的。

    或许没有人会相信,贵为父神六子的男人至始至终都活他人的阴影之中。

    站的高,总会比常人摔得要重。

    明明那般久了,他却还尤记得那一日…在梦中,年幼的他第一次摸到兵器的那一日。

    那么趁手,也那么沉重,锋利的刃,夯实的柄,冰冷刚硬玄铁霎那吸絮了他掌心的所有热量,就好似一个笃实坚定的守卫,他是那样高兴地、兴奋地——

    仿佛一刀一剑于手,他便可以保护至生所爱,维护天下苍生。

    那人却道:“老九天赋异禀,心无外骛,若为武者,定能一胜乾坤。”

    他黯然,终是愣愣放下了手里的剑,从此,那片开天铁陨劈就的武场便成为了他人握定天下的棋局。

    他复又拿起书。

    武者一战乾坤,文者舌战天下,若可为大儒,定也能一展天下。

    他却又道:“老二见解超凡,若领三清,可居万世无忧。”

    他又丢下手中的定论。

    玄桓不知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每一次碰触的每一个领域…从军事到文才,从政治再至琴棋书画,明明他都那般全力以赴地努力,在绝对的天赋面前,他却好似只是一方圆矩中最为格格不入的那一块,每个人都有那般突出值得令人称赞的特长——

    可他呢?

    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精的废物罢了。

    纵使他曾还有机会拿起那喜爱过的刀剑枪戟…毕竟父神的每一个孩子都是那般的天子骄子,应当无有不能。

    他叛逆地逃了——

    只有他,也唯有他。

    那个唯唯诺诺好似最无能存在感最低的父神六子的叛逆挣扎并未引来父神多余的目光…既是不想学,他看着那个人无谓地挥了挥手,好似一个宽容和蔼的父亲:

    “那便随他罢。”

    毕竟所有人的爱好与特长都是他所需要的。

    就算是八弟只是弹得一手好琴,骑射礼术专精,他都能借此发挥,共邀广仙齐聚赏宴,游猎间趁机拉拢各种各样的势力。

    这个世界总是那样地公平,日月同辉之时,他不过只是个借着父神的身份、借着兄弟光芒挂在云端的顽石罢了。

    纵使挂着那样一层高贵的皮囊,却薄得依旧抵挡不了那些谄笑的面具后传来的鄙夷目光。

    可那又如何呢?

    漫天星海之下,躺在十重天云端的男人仿若置身一派银河璀璨,那是最接近星界的顶端,仿佛探手摘撷便可揽入己怀,被称作不学无术的日子是那样恣意地、灿烂地时光,天青的眸色被星空染成深邃的模样,他无数次在星河流转的光阑中入睡。

    他其实向来是叛逆的。

    叛逆自我、叛逆法条…也叛逆这世间的一切。

    人人都想要成神,他却只觉万般空囵。

    所有人都是那般的来去有向,日日这般陪着他的,唯有头顶这片确乎存在了更久的星空。

    于是,他开始研究那些世人眼中的无用之物…

    六爻、八卦、四合、机关、阵法、机括…——

    纵使在无所不能的神眼中,世间万物即为唾手可得,又何须知晓规律与生灭。

    他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便会一直下去…直至有一日,他彻底厌烦了,彻底丧失了探晓万物的价值,便会自我了断,再次成为这世间往来不停的风。

    那是一颗星辰坠落的时间。

    很短,又很长。

    他抬眸眺望,远远地看着那个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孩子,如夜空一般的眸子纯粹而干净,在掩映的阳光下仿佛闪着星星,是那般地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他们给了她一个名字,即使星星本身是不需要名字的。

    他默然转身离去,却听得那隐约的欢愉笑意声传了好远好远,可热闹终归是属于他人的,那样灿烂干净的人注定与一块顽石寥寥无关,他却好似深深记住了那个名字,那个被称作他妹妹的小丫头的独有的称谓。

    他们都唤作她——

    神荼。

    379、星愿

    纵使他向来知晓那个男人的目的向来从不简单,惯是无利不起早的…也包括那个来自荒芜星界的妹妹——

    星界自发现已经数万载有余,所探所往之人数众,直穿星汉之地、妄渡星里无边长河之人却无一而反,然星界本就是上界少有之沃土,无非而后的一到九重天大多为趋逐云海人工堆砌而成,星界之广大再加之那蕴有星力、可自我修复屏障更是天然结界,父神这般功利聪慧之人却弃滞这般沃地反却甘愿耗费人力物力在十重天大兴土木…

    这本就是个再为奇怪不过的点。

    星界他也曾去过一回,确是渺无人烟,就连半点生灵之息都未曾觅得,灵力却比上界还要丰沛得吓人,尽处远端的星里长河便也烟滔茫茫、一望无际,不知通向何处。

    而那些在烟滔微茫中无声无息失踪的神又去了何处呢?

    玄桓敛了敛眸,索性乘着星海渺茫的光影缓缓入梦,这其中的疑点本就太多,稍稍细想便有太多难以捉摸之事,更令人奇怪的是这数万年间那一个个同样不痴不傻的功利者却无一对星界有所行动,就像是置在繁华之地的旷世奇珍,却无一人敢于上前眈于。

    除非…

    睡意朦胧中,他想到了另一个最为浅显明了也最为荒谬的可能性。

    或许就连玄桓自己也不曾预料到,这个想法将会被印证得这般快…

    他抱着几卷书行到了紫府洲书房的旁前,里头的人或许是太过激动于所述之事也或许只是单纯信任于自己的感应与紫府洲守卫的隐秘尽职,他足足在窗侧的阴斜处站了那般地久,旁席的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却始终未曾发觉他的存在。

    或许是由那人而创,气息到底是太过相近了。

    他不过只是普通地来还几卷借书罢了。

    而主席之上的人影确乎早在他接近的那一刻便发觉了他的存在,却依旧神色不动,挂着那般公式化的温和笑容任由旁侧之人将那个话题继续下去,偶时端起浅啧的茶盏薄雾浅浅,好似两人谈论地不过是一件再为简单不过的公事。

    或许是这时间过得太久了…

    也许大多数人也早就忘了或是更难以追究那仅余的几个古神又是如何,而后与父神九子、今玉清真神玄拓交好的居于紫府洲的扶桑大帝、东华帝君重霄,其实是与大名鼎鼎的父神同为创世之一神祇。

    “…….”

    直至一番言语而尽,那主座之人却依旧嗜着一无谓的浅笑,展袖将杯中最后一丝茶汤饮尽。

    “东王公——”

    “所以,这是一笔交易?还是您单纯而来的炫耀…”待到旁侧之人终是耐不住性子再度开口,那座上之人才笑道:“那般人都未曾触及之事落得三清,若是硕果如此,父神大名不必到我等紫府洲旷坐,早便入主星界了不是麽?”

    “除非…”

    男人故意顿了顿,那笑意透过那再度升腾而起的氤氲茶汤探究向薄云之后时不时略有轻咳的人影:“父神有不得不求与之事。”

    “求与?”那旁座之人轻哼:“东王公若当真无欲天下,也不会废心立这紫府大势不是麽。”

    明说的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

    “我这人素怕麻烦,也怕黑…所以这紫府小岛这般人,倒为防狼拒虎才是真。”

    男人无谓地笑了笑,像是完全不在意面前之人几番圜转的眸光:“不妨让我猜上一猜,父神除去了那般大患之后的心结又是如何…”

    “…星界已闭。”

    重霄挑眸抿唇,懒懒半托着手直直对上面前之人瞬然忽闪而起的眸光:“除却那个丫头之外,没有人可以再入星界,不是麽?”

    “……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自有我的消息。”

    男人但笑不言。

    “阁下,不如我们敞明了说,你想用那个丫头从我这换到什么,我又能得到什么…也包括那个丫头究竟为何变成了那个…哦对,她现下的名字叫作神荼对不对?”

    “我与她在星界可交手不止三回…我敢笃定,这三界叫得出名姓来的所有人,包括你我,没有人可以在星界胜过她——没有人…”

    “你几次险些丧命于她手,如今却成了你的义女…这简直是这上界开辟而来我听过的最大的笑话。”

    “你们这些懦夫当然不行,包括所有惜命废物…”

    面前之人却忽而阴沉地乍笑一声,眼中分明是恨与狠,那霎那而起笑意看起来尤为瘆人,却在下一秒转为止不住地狂咳,明明对方在之后极快地掩住了衣角,可久久立于那人身后的玄桓却分明看见那袖上一闪而过的血迹。

    “我用魂灵族秘法为祭,以我三魂六魄镇其于梵炎源火之中灼烧,强剥去她所有记忆与九成灵域才得以收获——”

    “你是在以命赌命…”

    “不错。”面前之人满是傲慢轻蔑:“可是我却赌赢了。”

    “你的三魂六魄也毁了…”即使面前之人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神…三魂七魄便只余一魄,那——

    “那又如何?重霄…”他笑起来:“虽说这星界如今只有她一人可入,她却还得一事不知地尊我一声父亲。”

    “若真是如此,阁下也不必来与我交易。”

    男人笑色一泯,面无表情地忘了一眼那个确乎比魔鬼还要贪婪可怕几分的面孔便欲甩袖走人。

    “你会有兴趣的。”

    那人却道:“不若你不会任我说到现在。”

    “或许我只是单纯好奇呢?”

    “我时日无多,这交易可谈也好不可谈也罢,你不在乎我自然也不会在乎…反正这天下的神这般多,总有一个可以拥有掌控这星界的能力——”

    旁侧擦身而过的身影一愣,俱是也包括房外那始终偷听的人。

    “你是指…”

    “这世上可不只有一个拥有星力的人…她,还有她的孩子,或许将来的某一日,我虽看不到那一日,但星界终究会属于我,属于三清。”

    “你便这般肯定她诞下的孩儿就拥有星力…?”男人长眸眯起,昏暗的眸光霎那确乎变得晦涩难懂。

    “这是一场我们都没赌过的局,就跟那丫头一样…”父神笑笑,自顾自垂眸,颇为轻松地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在我赌赢之前,没有人能相信星界终有一日能被征服。”

    “若是会赢,那你便应该一直赌下去…你有那般多的儿子,诞下孩儿这事,这四海八荒恐怕不止我重霄一人能做。”

    “的确,东王公。”他继是抬眸看向男人凝重的侧脸:“开诚布公地谈,你也是我三清赌局上的一部份。”

    “我赌…我的赌是那丫头终生不下一个带有星力的孩子,星界便永远落不入任何人之手,也包括你重霄,而你得到那丫头的代价便是成为我三清彻底的附庸,为我三清千秋万统做一颗踩在脚下的基石。”

    “当然,你也可以赌。”

    他懒懒举杯,朝着那一言不发的人影道:“赌那丫头可以生下一个带有星力的孩儿,届时从我三清附庸中再度自立门户甚至于颠覆三清,成为另一个统领天下之人…”

    “…那丫头本身呢?”

    “她?”面前之人却突而嗤笑一声:“我已试过,那丫头已不具有掌控星界之力,她神魂灵境被我狠辣之法毁得太过残破,如今能进入星界已才靠着身上微弱的残余的那些星息,甚至如今实力比那所谓的妖仙都不过,待到剩余的星息一散,谁知晓她是死是活…就算能恢复估也是数十万年之事,还不若希冀她诞下个拥有纯粹星力的孩儿实在。”

    “一个不是那便生两个…她体质未有神遣,极易受孕,若是还能活上个千百年,也足够你关在地牢内生上几十个了。”

    “你究是把她当人——还是当一个东西来看!”

    男人转过身来的怒不可遏仿佛沉对方平静傲慢的眼里激不起任何一点波澜:“东王公,你我都是棋子罢了…”

    “这天下的棋子,这势力的棋子——”

    “你若觉得我将她当东西看,我的确不顾她如何,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难搞又付出了我几乎所有代价的东西…说要当人…”面前之人颇为轻松地摊了摊手耸肩道:“看在她尊我一声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