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竹粉翻新箨,荷花拭靓妆—— 断云侵晚度横塘。 转瞬眨眼,已然是入了半夏,明日便是七夕。 这几月的时日说来也快,说慢也端得是漫长,可过往的时光一旦追忆,不过是飘忽踩在云端的朦胧松软,倒也记不清那夜夜难熬的灯火明蕤了。 这是自我来内宫服侍之后,见过的最热闹的日子。 远处若隐若现的人影在那枝叶掩映间晃动,我才后知后觉这内宫的花原不是不开,只是度了那不甚寒冷的春才在初夏缓缓抽出别色的花苞来,如今正是大好的团锦赏月之日,而受邀而来的脂粉的甜腻香气却确乎盖过了那宜人的自然浅香,令得我的眉头皱了又皱,只好寻了个华清池边的无人阴影处远远躲开了去。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正是兴意正浓的大好气氛,我却莫由来得有些生气。 只因今日这场难得的晚宴,打得却是‘选妃’的旗号,令人胸口郁气横生,好似我那时所莫名掉过的泪,听过的故事,不过是那主座之上的紫衣男人的一语笑谈—— 转瞬便在这庸脂俗粉中忘却了个干净。 随手将身边积蓄的几个小石子往那平静的池水斜飞而去,扑通扑通一连打起数个漂亮的水漂才缓缓沉入浮波的静塘,换做平日本该开心叫好的我看着那晕荡的水波反倒更加郁闷,索性一股脑将身侧的小石堆一脚踹进了水中。 随着那巨大若落水般的扑通声猛然响起,才见那哄闹嬉笑的人群像是朝四周探查般略略收敛了些许,我心头的郁气方有点消散,然回去的路却不那般顺畅,怎么走便都会路过那花好月圆的选妃宴旁,待到我不情不愿还是黑着脸走到场宴之外时,却正好见那领头的紫衣之人已然笑意俨然地领头打赏了一块玉佩,带着那群烦人的花蝴蝶们玩起了飞花令。 “碧水浩浩云苍茫,美人不来空断肠。” 我愕然抽了抽脸皮,凌厉的眼眸上望,却见着那双琥珀眸中的调笑意味已然都快垂到面前的名为云水谣的酒里去了。 卑鄙!下流!无耻!老色批!老流氓!!老…老变态!!! “那陛下的下句便是‘水’…” 其下的碧衣浣裙女子像是害羞般略略低下头去捂着嘴轻笑,像是思索般略略一顿,继是以十分完美的下低四十五度角略略歪头望向高位之人,像是无辜甜美的小鹿般眨了眨眼柔声软软道:“那碧落便接…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 “仙子当真博学。”男人勾唇夸耀。 “陛下谬赞。”女子捂嘴笑,“不过是读过几首诗罢了,若是陛下出些其他的,碧落可便就接不上了…” “哦?”男人眸中闪过一丝光,兴意道:“那不如孤再问仙子一曲——”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陛下您…当真是讨厌得很——” “那也是碧落当得起这般的阳春白雪。” 我:“……” 这是什么旷世大绿茶,这气氛,不知的若非我看得是天帝的选妃宫宴,若不知,倘不知我偷偷观得是人族话本里的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出轨桥段。 主座上的紫袍身影就差把‘老色狼’三个字大笔挥毫写在脸上了! 我气得太阳穴直疼,秉着眼不见为净,垃圾不看也罢的想法转身欲走,想找个无人之处狠狠‘冷静’一下,比如不小心杂碎了天帝心爱的砚台,弄丢了珍藏千年的好墨—— 这些时日我算是明白了,顶着沅夕的身份在,就算是天帝如何生气,看在青丘的大面上,我就算再过分些,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然行去的步伐还未行出一步,便被一道身影拉住。 我本没好气地转过身来,发现竟是我在外宫时,之前乖乖巧巧向我要沅夕签名的那个小鹿妹妹。 “帝姬娘娘…” 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小心翼翼的问话,令得我的气都霎那也生不起来了。 她抬手指向宴场末尾某处不甚引人注目的一张小桌—— 却是空荡荡的,突兀的一张空桌还占了一个偏后稍前排的位置,莫名地有些突兀。 “那张桌的仙子未来赴宴麽?…我负责的便是那六张,却只有五个名字,莫不是提稿的时候我弄错了去?能劳驾娘娘帮我问问麽?” 我拿着那递过的名单顺着她的方向转头看望,便见着那花丛之后,三五成群站着一群扎堆的外宫仙婢,又看看旁侧小鹿略有些犹豫害怕的眼眸,霎时明白了什么。 干活就干活,搞什么小团体啊?!还欺负人家老实妹妹算个什么新时代女仙! 于是待我气呼呼地走去之后,才见着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那几位头领正是那时我在外宫时舔我舔得最欢的几只兽儿—— “帝姬姐姐…怎…怎得有空来此,这般劳烦的事,我们遣人干便好了,您回去好好休息……” 那笑容显然僵硬万分。 “我说…” 我方想出言说那小鹿的问题,眼角余光却见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几不可见地蹙着眉,咬着下唇朝我轻轻摇了摇头:“…那张桌子是何回事,怎得空置了,莫不是你们偷懒了去?” 我将话头一转,将众人目光带向那闲置的空桌。 “这…我们也纳闷呢——” 不知谁嘴快,霎那抢了话道:“发下来的名单就这般…听嬷嬷说是陛下特意让摆上却又留出的空桌,每年都是如此——” “每年?”我眉头一蹙。 “我听闻啊是陛下不愿纳妃…总之每年办个这般的宴,请各贵家仙子吃场宴,便就以未曾入眼等等借口糊弄过去,年复一年,改年又是这般…” 众人将目光汇聚于那个嘴快的小仙脸上,那张方才还说得神采奕奕的小脸霎那有些尴尬,继而不安地搓了搓鼻尖,赶忙摆了摆手道:“我…我也是听闻嘛,姐姐们当个传闻听听便罢了。” 却只听得咔咔一声,我攥碎了手里抛着玩的鹅软石。 每年都这般明目张胆调戏姑娘?—— 我顿时感觉我前些时日的一厢情愿尽都喂了狗! “那…那个…其实……” 众人议论纷纷间,却见方才歇语的那个仙婢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催了半天,方才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下将那憋不住的八卦又继而说下去,只不过这次的声音却低了许多: “…我曾听闻,那百年前身陨的雩岑仙子也曾来参加过陛下的选妃宴……听闻坐得便是那方桌子,所以陛下才……而且每年的选妃宴定得都是同一个日子,风雨无阻,我听闻百年前还不曾这般固定——” “总之…总之…” 众人倏然像是知晓了什么,其间却还有人道:“可她不是青要帝君的夫人麽,又与咱们陛下有何干——” 话至一半,方也像是突而明白过来,吓得捂着嘴止住了话头。 “这…这我也是从一个资历许久的嬷嬷那听来的……你们…你们且听听便罢了,若是有什么爱乱嚼舌根的小蹄子捅出去,可与我无干!” 见此,那妮子一脸紧张不安,慌忙脱清关系。 待到众人之后作鱼鸟散时,那远观的小鹿才颤颤巍巍小跑着迎上前来。 “帝姬娘娘…” “无妨,你便管好有人的那些便罢了。” 我摆了摆手道,见那小鹿听话地点了点头,霎那的思绪圜转而过,却又复而折回,嘱托道:“你待会遣人将那桌的酒菜也都上了罢。” “…是有人要来麽?”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满脸疑惑。 “或许罢。” 视线却转而看向那空荡荡的檀桌,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精神出了些许毛病。 若是要请,那便上足了酒菜—— 又怎知她终不会再来? …… 我继是兀自转身行去,却在离开时侧手将沅夕给我的一个代表青丘身份的小玉牌丢进了那个小姑娘的怀里。 “待你万年之后,再去青丘还我罢。” 虽是狐假虎威,恐怕也能让她之后过得舒心些许。 却未曾瞧见身后身影眼眸晃荡,几次欲言又止却终是小心翼翼将那块玉佩收进怀里的模样。 我趁乱去了外宫漫无目的地游荡,索性散散心,缓缓心头难愤的郁气,却未曾发觉不远处草丛一闪而过的素衣身影。 待到夜色浓稠时,我才缓缓回到休息的小院,月光静静地透窗打在床前的地面上,一地白霜,我却未有想象般地难以入眠,也在半梦半醒之间,做了一个恢弘磅礴的幻梦—— 月色空明之下,我未曾见过的漫天繁星围照着一棵望不尽云顶的银色巨树,还有那望不尽的,长满了像是鹅黄月见花的辽阔田野。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我圜悬那句词迎着清晨天光醒来。 待我日上三杆特意避开有可能遇见那个男人的时辰再去时,往常忙碌的天帝今日却意外地待在书房,桌面摊着那些无面画像中的一副,凌霄花绣样的喜服庭院月下的树影中熠熠散着柔和的光。 不比昨日我见的那席尊贵的紫袍,男人只是一身再为普通不过的无纹素衣。 见我来,他依旧抽着烟,那平日里用作置放烟叶的小盒大开,空荡荡地被扔在长桌的一角,明明昨日整理时尚还剩大半的烟丝一点都未剩,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上一抬,也并不避讳我,只默默看着那摊在桌面上的无颜之像一口又一口地抽着烟。 墙上挂着一幅相较之下略有些陈旧的画,那画像之中扶坐在枝头少女笑意盈盈,仿似天宫坠下凡尘的仙子,娴熟的工笔将那一身的灵气都刻画得惟妙惟肖。 而其下提点的字迹,却非我所见过的…说明此画分明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手笔,而非眼前之人。 这也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过的雩岑的面容。 她并非倾国倾城,也不是那般的一见而误—— 平凡,却又那般美得耀眼。 很美很美。 霎那过后,那道素色的身影终是将画像卷起,收进了随身的圜境之中。 我的眼眸闪过一丝失望,然须臾之间,便因那男人下一句脱口而出的话瞳孔倏然紧缩成一线: “收拾收拾,你明日便可以回青丘了…三月。” 这也是他头一回如此这般地称呼我。 我本以为这是场终被戳穿的替身,甚至早该想到有这样一天,谁知男人却平静又道,不再看我,只是敛眸再度抽着烟看向那副无脸像:“当时孤与狐帝定的也不过五月之期,时日到了,自然可走,你也可转告沅夕了。” “重歆宫不需要太多的青丘狐族,一只足矣。” 我这才想起了之前见到的那个仙婆。 我方想再问,他却已然陷入了自我的境界之中,仿佛一切都与之无关。 而就在烟丝再度明灭的下一秒…一道突横而出的素手将那滚烫炙人的烟斗夺过,死死攥在了手中。 “你…” 他抬眸望向我,好似清醒,又好似依旧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 “……烟酒伤身,往后…莫要再吸烟了…” 霎那而起的冲动与勇气瞬然在那静如死灰的瞳孔中消散无踪,我絮絮着,声音愈来愈低,语无伦次的脑子一片空白:“若是…她在,恐怕也不想见到这般……” 那几乎要将我的手心烫出一个洞的烟斗却在须臾间飞出,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狠狠撞在墙上,断成了两截。 撒溢而出的烟灰尚还带着些许星火,忽明忽灭,终是在须臾之后彻底冒出最后一丝白烟,变得冰冷。 那是男人用了近百年的烟斗,此刻却孤寂一线,只那般随意地便弃之如敝履。 “……” “……” 我记得那是我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再没有得到回应。 我抬步走出了那个压抑的书房,外头的天空好似突而变得格外广阔。 而在离开的前翌日,我曾特意想要再找之前那日所遇见过的仙婆,四处打听之后她好似像是刻意避开了我,也终是无疾而终。 第二日,也是七夕方过的那日,我背着那很轻很轻的包裹,步履生风,却在离开内宫之前的前一个拐角,遇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紫袍身影。 瞬然凛冽探来的目光,像是霎那遏住了我的咽喉。 “九尾命…?” 猛然凑近的俊脸带着几分邪气,那气息又好似危险万分,却好似不是我所惯常认识的那个人,更像是—— 选妃宴那日主座上的身影。 “有趣…当真有趣……” 我脑子一片空白,完全将那低喃调笑的声音忘在而后,只见得那象征着无情的薄唇与我贴得很近,在我眼前不断开合:“青丘啊…果然又有一回热闹可看了——” 难不成这世界上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天帝…?! 却眼见着他直起身来,完全忽视我那霎那快要虚脱的身板,背着手侧身绕过,向那深宫更深之处悠悠行去。 “你是个聪明人,大概知晓猫儿通常是怎样死的罢?” 轻笑的余波还散在缱夏的空气里,待到我愣愣转头去望,那离去的身影早已消散无踪… 仿佛从未来过。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一声金属的轻响。 ‘当啷’ 那是笼子被打开的声音。 我回身驻足望向那被四方宫墙高合围成的宫府,却知晓仍有一只人人艳羡的鸟儿,正依旧在日以继夜的圜回颠倒中,铸造着固步自封的金色牢笼。 而那把开门的钥匙,却永远沉在了百年前的星河之中。 我确乎似才在那瞬间明了,我也不过只是个匆匆而过的看客,路过了他永冬自茧的片刻—— 却终究… 无能为力。 30. 之后,我将一切都物归原主。 依旧是在那个我们初次相见的山坡,我找到了那个迷迷糊糊躺在草地上,正晒着太阳的沅夕。 我本想将这一切都与她说上一遍,包括那日那位仙婆所说的一切。 可话到嘴边,一切像是都变得空白无力,几月积累的疲颓仿佛将我压垮,心身俱疲,只想倒在软乎乎的山野之间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没有说,她便也没有问,对于我几月之后的突而归来好似便也早预料到了什么,显得并非那般的讶异。 就好像早知道,这不过只是场黄粱一梦的短旅。 九重天正中的那个金銮宫…本该与我这般的山野村狐没有任何的关系。 “…为何是我?” 在她拿着狐丹离开的前一秒,我终是忍不住朝她问出了这个疑问。 青丘可以替代她的狐族那般纷纭…我却不信我只是因为好运才交上了这趟的顺便车。 “那日的阳光,同今日的一般好。” 可她却只是眨了眨眼,冲着我莫名笑了一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终是转瞬消失而去—— 同我那日突见她时的一般。 此后,我便回了一次家。 阿爹阿娘确乎还是那日别离之时的年轻模样,见我归来,口头虽念念叨叨,说本以为我大抵会去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的他们都不会过问,还以为我一夜决心开窍了,决定认真修炼,不想这次也是这般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抵是娇养惯了吃不得苦,端是一个不上进的… 然脸上发自心底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 我却头一次没有过多解释,也没有反驳。 二弟依旧还是那般小屁孩的调皮模样,拉着我一个劲地问那青丘之外又是什么模样,短桌对面是正在自娱自乐泡茶的阿爹,旁侧不远是阿娘忙碌间升腾起的炊烟袅袅,还有那躺在摇篮中急得吱吱呀呀,哇哇哭得震耳欲聋的小妹… 一切是那样的吵,又是那样的真。 空气里是满是柴米油盐的滋味。 我却有些鼻尖发酸,险些因这般好似再过普通不过的景象掉下泪来。 “小三子…?小三子?” 我努力掩饰着自己丢脸发红的眼角,毕竟如今已然成年,自然早就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掉泪,还有那叽叽喳喳的二弟,恐怕事后又会被那小子取笑一通,快速深吸一气之后,我才勉强压下一些伤感,扬起笑来:“何…何事,阿爹?” 一杯用粗碗盛着的热茶放在了我的面前,氤氲的热气仿佛与萦绕在眼眶里的泪一样滚烫。 “在外修炼,恐是十分辛苦罢。” 我看着阿爹的脸有些发愣,那张俊颜确乎有几分沅夕的痕迹,却又好似完全不像…但细细想来,他到底还是沅夕的远房舅舅什么的。 “你这丫头,出去一回莫不是练傻了?” 他将友人来时才愿意拿出的好茶推到我面前,笑着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小三子长大了,有心事了。” 我却想起我小时总想馋着阿爹不给喝的好茶,最终调皮将他一盒的茶叶通通一壶冲泡,浓得若中药那般苦,喝得我直皱眉,偷偷尽倒了家门旁的河里。 他好说歹说才将准备武力揍我的阿娘拦住,脸上的心疼是真实的,却还带缓下脸来与一个混世魔王的小屁孩讲道理道:“小三子乖,小狐狸是不能喝茶的。” “为什么?”我那时曾稚嫩地问。 “喝了茶…喝了茶便会掉尾巴,倒时你就成没有尾巴的狐狸了。” 而狐族最看重的便是尾数,吓得那时尚不知事的我赶忙抱紧了我毛茸茸的三条尾巴。 “你你你…你骗狐!” 然思绪圜转之间,傻呆呆的我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指像阿爹身后的几条长尾:“爹爹天天喝茶,不还是五条尾巴?!” “这…” “你爹本是九条尾巴,天天喝茶所以才掉没了四条,你这小屁孩只有三条,只不过过几天便掉没了去,当个没尾巴的狐狸,天天让你的那些狐朋狐友笑话!” 旁侧的阿娘却是眼皮都不抬,脸不红心不跳地骗小孩。 “那阿娘也定是喝多了爹爹的茶,才当一只尾巴的白狐狸的!” “你这臭丫头!看我不揍你!” 那时尚不知尾数代表什么的我童言无忌,阿娘拿着竹条作势要揍我,却被向来动口不动手的爹爹拦住,而那时小萝卜丁的我趁乱嘻嘻哈哈着跑出了家门—— “不喝茶,喝茶掉尾巴。” 我将那面前的茶碗轻轻推了一推,朝着那个似是突然一愣的男人笑了出来。 “你还记得这事…”阿爹方才后知后觉,摇着头笑道:“那时还不是你这丫头皮得很,你爹我没什么能力,又管不住你,才编个幌子骗上一骗。” “阿爹才不是…”我却愤愤下意识开口辩道:“阿爹…阿爹比那些皇族的八九尾可厉害多了!” 话语方落,我才似反应而过,因方才那般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对面之人却只是将杯中茶笑着将饮尽,眼眸弯弯得,就像我小时骑在他肩头那般。 “小三子长大了…阿爹如今也老了。” 他调侃道:“方才发呆,莫不是这般出门去,遇到了什么心上人?” “不…不是!才没有…!”我急于的否认好似欲拒还迎,将某个并不存在的事实坐得更实。 “女大不中留啊,你瞧瞧,这般的丫头爹爹我都还未看够,成年便被人——” “都说了不是啦!!!” 我这才坐下身来缓道:“只是在想一个…朋友。” 我并不知晓要怎样称呼那个男人,即使他比我阿爹的年龄都确乎大上许多。 “很特别的朋友?” “……”我却是微微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于他,半晌才道: “…或许罢。” “…阿爹。” “嗯?” “你有后悔的事麽?” “自然。” “那之后呢?” “之后?…”他笑得慈和:“还得向前看。”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世间万物并不会因为你的后悔而回头。” “可还是会难过。” “所以这便是时间的魔力。” 他却道:“它能抚平一切的过去,也能带来新的轮回。” “日升月落,潮起潮涌,还有世间一年四季的春秋圜转,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可昨日非今。” “所以才要向前看。” 阿爹将那杯中的茶汤垂眸饮尽:“留念前一年的春,便忽略了门前那同一颗棵的树上又会开出一样的花来。” “人不变,树不变,你以为你在意的是花,其实是你的心变了。” “……” 我好似懂了,却又好似未曾听懂。 “吃饭了!…还有六月你这臭小子别疯了!…八月哎…小乖狐狸不哭不哭……” 阿娘带来的嘈杂将一切思绪打乱。 “吃饭罢。” 阿爹笑着率先起身,我见他从阿娘手中接过那小小的孩儿颠抱着,我愣愣地看,尚不知事的小妹霎那好似只是万年之前属于我的的缩影,仿佛再度轮回的春。 三日后,我再度离开了家。 只不过这一回,我将阿爹冲泡的一杯热茶一饮而尽,小时候的味道我已然忘了,那曾经日思夜想的茶汤,也并未想象中的那般美妙。 平淡而真实,又带着泛上的涩与回味的甘。 “你这丫头…怎得总是爱乱跑…”阿娘依旧絮絮叨叨,却转身为我系上行囊。 “这次去哪?” 阿爹只是笑着,骤起的巽风将他的长发吹起。 “下界,南泽。” 31. 独木成林的巨柳在那群山葱茏间显得格外突兀。 巨大的透明结界无法踏入,我只能在远处山坡的高点上,眺望那曾经灿烂过的辉煌。 病树前头万木春—— 却已然是深夏了。 那一日,我兀自在蛮古的群山中看着远处海平面一点一滴沉下的日落,也在那初逢新月的朦胧缱绻中乘风睡去。 就像这山野几十万年所经历过的每一日那般平静。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那是属于独木成林的巨柳,也是属于一只奔跑着的鹿蜀。 殊不知我离开青丘的那日,正是一晌滔天巨浪的皇权变动波震云霄。 “帝姬…” 我回到青丘的那日黄昏,一道小小的、穿着侍女衣裙的身影将那靠在树下小憩的身影叫醒。 而那大梦初醒的潋滟脸庞怀中抱着的,却是一只丑丑的、被人细细打满了的补丁小布老虎。 “帝姬…这是?”那娇小的身影忍不住问道,话音落下,才发觉自己确乎失了言,忙不迭的像那女子告罪。 “无妨。” 她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视线始终落在那小布偶的身上,喃喃着也不知在与面前之人说话,还是只是对自己的低语:“这么些年了…我以为早便丢了,他却还留着…” “男人的绣花活还真是难看。” 那曼妙身影像是回忆着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却无人回应。 毕竟她们终不是一路之人。 “菡萏。” “…帝姬?” “我遣你去做件事罢。” “奴自当万死不辞!” “不是什么要人命的事。”女子转过脸去,又是慵懒躺回了原地,平淡的语气轻巧得,好似那黄昏烧云下浅淡刮过的风,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我要成婚了。” “…成…成婚??!!…”那侍女霎那惊讶得几乎都站不稳,不知面前之人今日说得又是哪门子笑话—— 毕竟没有人不知晓青丘的帝姬成婚将会意味着什么。 可女子的语气却仍是轻松,似乎还添上了几分罕见的认真: “谁都可以…” “我要成婚了。” “你随意抓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人来便是——” “这…” “当然,如果那些老家伙同意的话,女子也不是不行。” “帝…帝姬……” “去罢,快去快回。” 语罢,那潋滟的脸庞便轻轻阖上双眸,像是小憩般地再度沉睡过去… 殊不知单这一句话,便搅起了青丘长达千年的荡荡余波。 而我终是在一阵湿漉的舔舐中醒来。 一只受惊的鹿蜀在我睁眼的一瞬像是受惊似地匆匆逃远,轻薄的云层掩不住那头顶新出的太阳,湿潮的海风吹拂… 却将那漫天灿烂的飞雪扬起。 六月飞雪。 落在身上的雪花却久融不散,轻薄得像是掉落人间的碎云。 微微的怔愣之后,我才像是倏尔意识到什么,手脚并用地匆匆爬上树冠,向那远方眺望而去—— 枯木逢春。 新出的柳绿在飘扬的海风吹拂间絮着满目的雪白,漫天的柳絮将水天一线都融进了一片不化的雾霭。 一枕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我知晓,这春,终是要来了。 属于人间的春天已过—— 那将会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初春。 ———— 真.批阅十日,增删五次(;072820112820`) 359、青崖 人界,青崖镇。 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躁动着初夏升腾而起的袅袅余温,炽热得将空气都氤氲蒸腾,而一线之隔的关门之内,潺湲的清彻的河川潺湲穿城而过,五柳成阴,整齐划一的青石板沿河一路铺就,所到之处莫非一片江南小镇葳蕤浓稠的夏意。 浅铸的月桥上人声鼎沸,偏西的日头掠影斑斓地映照着摩肩接踵的来往客商,头戴巾包、牵着二三双峰骆驼的异域来者兼而有之,杳杳悦耳的驼铃声晃荡着穿梭其间,来往的汉人纷就,却无一人有何怪异惊奇的表情,确乎早已司空见惯。 耳语之间,确乎还能清晰听见那参杂在市井吆喝间,晦涩磕绊夹杂着异族口音的交谈询价声步步紧逼,切磋着在交易中谋得分寸之利,随着夜幕浅浅低垂,白日蓄积的暑气在那亘古不变的长河中渐消,骤明各色的灯笼垂晃在来策的晚风间,一线之隔,荒漠的凄孤与那行人游织的绿洲泾渭分明,造就又一日的边陲繁华。 而这般之景,不知在这佐哈河的光影碎片中,倒映了多少轮回。 那是来自于黎凡特异域商人跨过数万里沙漠带给她的名字,甚至那携琴游历的唱诗歌者都曾在荒凉的酒馆中,为她浅浅吟唱—— 佐哈,意味着光明。 ……… “各位!这上回书说道,这元符、艮山、楼越并称这上古三大修仙名派,然这岁月磨砺,楼越一派早在万年前的内变争权中已衰颓消弭,如今这天下两支长流,唯有元符、艮山二者并行,再加之近千年新振崛起的丹心、兑泽其二,已然分而并坐如今这修仙修道头四把交椅。” 话音方落,这台下却是一片嘘声。 “魏老!这修仙四派你这月初方且说过一回,莫不是无何新故事,还来诓骗大家的茶水钱罢?!” 楼台之下,便有一坐的近些的粗袍男子磕着瓜子带头扬声起哄。 “就是就是!我们可是交了茶水费的!你家茶楼莫非有你这一张金嘴,区区一壶茶哪能卖到二钱银子,这不是坑人麽!” “对对对!这修仙四家我月初便来听过啦!” “换一个换一个!不若就退钱!” “对!退钱退钱!” 台下一众听者,纷而扬声起哄道,更有甚者已然激动地拍桌而起,令得那旁侍的小厮擦了一把又一把的冷汗,把难做的眼神一个又一个不要钱地往台上抛。 ‘碰!’ 檀桌之上醒木一响,枯槁的手像是不慌不忙地在当着众人四籁俱静的面容缓缓喝了一口桌角的功夫茶,花白的胡子微扬,待至那瓷碗当啷一声被再度放回原位之时,那台桌之上依旧满面精神的苍老人影才轻咳一声,再度扬声道: “诸下莫急…这今日的内容,定不会令堂下各位失望!这修仙四派老朽已是讲了多回,然但问各位一句,诸下可知这新兴而起的兑泽一派,又是靠得什么名头,才坐稳了这四分有一的交椅?” 堂下瞬时哗然,一片的议论纷纷。 “孰人不知?!当然是那稳坐新一代修道头把交椅的绫杳仙子!” “就是就是!”便又有人嚷道:“我听闻这绫杳乃是人族万年不遇的天赐灵根,除却当年在楼越一派不幸横死的那个天赐灵根之外,乃是除了三万多年前元符的叶文尧与傅溪那对纷纷陨落未得道的双子星之外,这世间又一次出现的极品灵根,端是短短几年便突破了常人废需几十年的练气期,两百年间一跃结丹,成为了这世间最年轻的金丹修士!” “我还听说上一次四年一届的云顶修会上,她还将那个艮山自负天才的那个楚峦三两下便击下了台去!狠狠给了那目中无人的艮山一个大大的耳光,当真是精彩极了!” “还有她的身世…” “对对对,我还知晓啊,她……” “……” 便听得台上的醒木又是重重一响,堂下倏然无声,目光汇集之处,那老者轻咳一声,捻指轻轻捋了捋那花白的一撮小胡子,不紧不慢才道:“不错,如诸位所言,老朽今日所讲的,便是那兑泽的绫杳仙子。” “这便还要从这那四年一届的云顶修会说起。” …….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着那绫杳仙子虚晃一招,眼见便要跳出圈外,楚峦更是乘胜追击,尖锐的枪尖未又丝毫怜香惜玉,那贯日的长缨飞舞,只听得那一声凌厉的破空之声与那锐刃齐鸣——” ‘碰!’ 醒木一响,众人之心更是随着那跌宕的剧情起休,就连那旁侧的茶汤都顾不得看,任其放着变冷了去。 而那老者像是故意吊人胃口般略略一顿,才在众人恰到好处的揪心之中,语气微缓:“再一看,嘿!那近在咫尺的绫杳仙子已是踪迹不见,这枪尖戳破得,不过只是她的幻身掠影。” “呼——”台下听众,长须一气,俱是为此狠狠掬了一把冷汗。 “听闻这绫杳仙子貌美不已,艳绝修真,端是那新上任的新皇都曾一见而误,都愿以国库为聘,娶她作那皇后,只可惜被婉拒了,这等佳人,那楚峦端是也下得了手?” 众人唏嘘间,那台下坐得近的粗衣身影又是发话,磕着瓜子啧啧称道,便听那堂中有人驳道: “这人族几国虽在万年前合统为一,哪又比得上那仙界的广大,绫杳仙子不嫁新皇乃是有更高的理想,乃是我们这般燕雀平民可比的?” “嘿呀!你们两个别打岔!我还想听着魏老继续往后说呢!” “就是就是!快闭嘴罢!” “接上道,这绫杳与那楚峦可谓是这上山虎遇到下山虎,云中龙遇到雾中龙,还未等那楚峦霎那缓过身来,那先步而出的绫杳却是更快,一招制敌,甚至未废吹灰之力,便依着那惯性的巧劲儿,将那自视甚高的轻敌者推下了武台,而那破绽,也不过是她故意引其来攻,所作的一个陷阱。” “与此这般,被称作修道奇才人人追捧的艮山楚峦从那日起便被横空杀出的绫杳推下了神坛——而对冤家的长达百年的竞争,便已也已然拉开了兑泽彻底扬名的序幕。” “不过回到这兑泽来说,如此厚实的起业家底来源于这数代绫家人的苦心经营也是到底是实话,这兑泽的崛起看似走的是元符的老路,却并非那般顺畅,其中最大的一点,便是这拜入兑泽门下不可半途而废,若是要走,也非要废去其灵根修为,再者一点,便是要易姓为绫,彻彻底底地成为这绫家之人。” “故此,这也是这兑泽虽为四大修道门派之一,实则门生也好,名声也罢,端得都是最末,若真要论起理来,绫杳一人的名声就大抵撑起了兑泽的大半,而这天下,知绫杳而不知兑泽者不乏其善,每年更是有许多天资绰约的大才为此而拜入兑泽门下,以睐美人亲泽。” 众人端是啧啧。 “那绫杳这般,为何非呆在这小门小户的兑泽,若是假使去了元符那等底蕴深厚的大派,前途岂不是更加光明,还不比必被这等门第拖累!” “这话自然好。”那台上老者闻言却是轻笑,“可追究到底便差在了这里。” “当年元符一派的文尧傅溪双星,皆因红尘俗世而不顾正道,泯然众人,元符有心却也无力管控其二者,但这绫杳却是大不相同——” “如何?” 然还未等那台上之人作声,那磕着瓜子的粗袍身影却抢答道:“那绫杳仙子乃是绫家老门主绫沉实打实带大的亲孙女,其他门派哪能挖得走?!” “可这…我前些年有幸观摩过一场云顶修会,那老爷子我也见过,相貌平平,哪能生出那等漂亮的孙女?我可不信!” “这便是老朽要说的。”那台上之人一发话,便轻松夺过了两人的话头,往下继道:“这般可是秘闻,老朽况有一老友的孙儿拜入那兑泽门下方才得知的辛密,各位今日来怕是有福…” 故意压低的声线愈说愈神秘,令得霎那哄堂寂静,确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绫杳的生父乃是那老爷子壮年便夭的单传小儿绫阔,而两百多年前也是老爷子绫沉谎作下山游历,其实不过是代为抚养那生母不详、父亲又早逝的绫杳,待到十六年后带回门派,那绫杳已是过了那练气期,万年难能一见的卓越的天赋灵根才令得其在云顶修会上初次展露头角,一跃在两百年间将那几乎无人知晓的兑泽送上这修道门第的顶端。” “啧啧啧,这当真是天生的神女。” “就是就是!” “不过魏老,话说绫杳仙子与那楚峦的冤争百年有余,那小子当真一次都未曾赢过?” 比起玄之又玄的身世,市井小民间还是对江湖厮杀的爱恨情仇要感兴趣得多。 “自然是有过一回。” 那老者轻轻捻了捻胡子:“便是在两人交手第三次云顶修会时,那楚峦痛定思痛,自创了一套新枪法,绫杳避之不及——” “胡说!那次分明时他个臭小子耍赖!在那暗器上涂了虚步散!” 茶馆空荡荡的二楼栏畔的一张方桌上,一位娇小的少女软拳一锤,愤愤几乎将面前小杯的茶汤都洒了去,满脸地不满愤愤。 “还有还有之前那个药王谷的老头,二话不说就想来抢玉,欺负小孩子,包括那个新皇其实他是个祖传性秃头——” 众人震愕间半晌无声,却在那远处天光彻底落下的一瞬,二楼微敞的窗口轰隆一声碎成一片木渣,爆裂而开的打洞里跳进一个穿着黑衣黑袍的夜行衣的高大身影,顺势向那坐在二楼娇喝的娇小身影抓去: “终于找到你了!!!…快与我回去!!!” 眨眼之间,两人已然交手十数个回合,那娇小的身影灵活躲过那横劈的肘击一掠,便往那堂下众人密集之处侧身跳去—— “老头,这次讲得不好,上次叶文尧的那出你还没讲完呢!” 众人骚乱中,那小巧地身影若小鹿般脚尖轻点,老者便眼见着自己桌上的那块醒木直直向那远处的木窗飞去,硬生生破开了一个大洞。 倏然之间那黑袍身影气势汹汹地已然追至那破窗之处,与此同时传来的娇喝,却带着那瓦片叮叮当当破碎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先借用一下,本姑娘下次买个新的还你!” 俯仰而去,那婀娜画着千奇百态各异飞天舞女的精致吊顶,已然落魄地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空洞,孤寂的月影落下,照在那已然傻了眼的苍老面容上。 “绫杳!!!” 那黑衣男子闻声而去,徒留一地鸡毛碎皮—— 还有一方不知何时,像是被人暴怒之间深深钉入木墙之上的银锭子。 360、夜叉 灯影光簇,蕤蕤的佐哈河上星辰点点,来往的人群依旧拥挤熙攘,夜晚悠扬的驼铃阵阵,撩起一波又一波大漠直上的孤烟。 夜华初上,月上柳梢头的平静却被一道从步履疾风,从头顶迅速掠过的娇小黑影踏破,石砖横瓦在那疾掠而过的身影后凌空坠下,叮叮当当残破地碎落的了一地,然在人群的骚乱还未止歇,便又见一道后知后觉追逐而去的高大身影再度将那摇摇欲坠的斜瓦碎了个精光,夜色下,此起彼伏的抱怨惊异声向那星火葳蕤的佐哈河方向一路延申而去。 ……… “小二!将你们这的好酒好菜通通给小爷我端上一通!” 辰光点点的尽头之处,波光浮影承载着一道戴着巨大帽兜的身影踏门而入,来者行色匆匆,却是一路目不斜视,径直朝着那最为阴暗僻静的拐角一桌行去。 “这位…爷?” 那随侍的小二一路跟从,在对方那显然刻意压过的低嗓声落下后有些局促尴尬地搓了搓鼻尖,宽大斗篷显然掩不住那蜷藏在内里的娇小人影,小二思衬着,对方大抵又是哪家少不经事意气之下跑出来的贵公子,机灵的眼珠子转了转却躬身开口笑道:“这般入夜了,小店这等死角的光线不好,还请移步上坐。” “不必,小爷就喜这僻静的地处。”那道人影似完全不耐地摆了摆手,催道:“你这小子怎这般多话?想把爷饿坏了不成?还不快些上酒菜来!” “是是是。”那小二陪笑着躬身应着,继却转身,朝着那厅内额匾上的大字一指:“可是这位爷,小店这是茶馆——” “这外头夜黑风高的,您莫不是来错了?我们且只供应香茗。” 话音方落,便听那堂内为数不多的众客发出几声哄笑。 “茶便茶,左右你上最好的便是,啰嗦什么!” 那娇小的人影却也有几分恼羞成怒,被遮挡在斗篷阴影之下的耳根也尴尬地气红了去,语气没好气地摆了摆手道。 “自然,只是小的想先提醒您一句…” “你先上了便是!!!” “这…”言语未尽便被打断,小二只好悻悻弓身迈入了那柜帘之后。 片刻之后,一股仿踏雪月而来的茶香飘扬在整个大厅,无不令人旷目提神,来往众客均是时不时向那阴暗之处的身影转头探去,那悠扬的茶香绕梁不绝,那躲在斗篷之中的身影却不知背对着众人自顾捯饬着什么弄了半晌,茶香绕梁不绝,却半晌未得一饮,而待至那香茗几乎放凉,才见那身影仿似口渴般如牛饮水地将那茶汤毫无形象地一饮而尽,末了还似狠狠皱了皱眉,自顾嘟囔了一句‘怎苦得像个药汤’,吐了吐舌便将那茶碗远远推开,令得那柜台之后侍奉的小二眉头皱了又皱。 然那待至他方想上前,便见大门沉重地吱呀一响,还仿若被人狠狠撞开似地弹了一弹,额间因嫌弃深蹙的眉头皱得更深,却在下一刻转为了迎客的陪笑。 “这位客官,您是想要喝些——” “我不喝东西!”那气喘吁吁的身影便缓着气边将四处打量着将一览无余的大厅尽入眼底,待到须臾之后将气喘匀了,才将头上的兜帽摘下,露出一张颇为俊秀年轻的面庞,与那来时气势汹汹的动作好不相符:“劳驾,在下的师…家妹离家出走了去,在下一路追随不想在这附近丢了踪影,这才只好一间间冒昧打扰一回,不知这位小哥可见得一位女子来过?” 话语方尽,男人却还赶忙在胸口一处比了比一个位置,接道:“大概有这般高,轻轻瘦瘦的,十六七岁的模样。” “这…” 在座之客在须臾的面面相觑之后,尽是转身,望向那躲藏在黑暗中,确乎完全符合男人所描述的娇小身影。 “本店…本店目下均是男客,那位大抵只是个小公子罢了。” 男人却也仿佛在入店之时就注意到了那个过于可疑古怪的人影,讲话之时,至始至终那道锐利的鹰眸都将那背座着的娇小身影锁在眼中,那小二一路讲着,却已然见着那男人大步趋向,径直迈向那过于可疑的身影方向。 “多有打扰——” 嘴上这般客气地说着,愈是接近,那男人的步影却放得愈轻,身上的肌肉仿佛霎那间紧绷而起,一副像是对付山野猛兽般蓄势待发的模样,嘴上却故作轻松地礼貌道:“在下是为找寻出走的家妹而来,不知这位小公子可曾见过在下的家妹…?” “若有线索,在下必定予以重谢…” 那话头边说着,蓄势待发的大掌已然想那始终静静背座着的人影探去,却在触及那轻薄肩膀的前一刻,那道躲藏在斗篷中的娇小身影却猛然转过身来—— “这位公子真是说笑了,我只不过是来喝个茶,又怎会见得你那什么劳什子家妹?” 宽大的蓬帽被信手摘下,那张躲藏在阴影中的面容终是暴露在灯影之下时,在座各位均是倒吸一口凉气,就连那宽厚的身影也被似被惊得猛然倒退两步。 “这…!” 蜿蜒而下的伤口几乎遍布半张面孔,搅得那所见之伤深可见骨,那小公子的手分明还捂着自己的左眼,另外半张脸却端得是俊秀非凡,可对比之下的另半张面孔,却仿似从血淋淋的修罗地狱中趴出,衬着那阴恻恻的光影,所见之狰狞,令人不寒而栗。 “小时淘气出猎遇上了熊,只好在被生生啃掉了半张脸,勉强保下了性命——” 那娇小的人影索性一步步逼上前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一步步走向那霎那被吓傻了去的男人,仰头笑着赞道:“这位公子好生俊朗…也不知家妹姓甚名谁,长得又是什么模样…还有这所谓的重谢又是什么?…” “我人迹通广…若是帮你找到了——”那娇小的身影已一步一步逼上前来,紧贴着男人仰头道:“不瞒公子,在下素有断袖之癖,端是爱你这般的美人,当以日日疼爱…” 却在众目睽睽的下一刻,像是不经意放下的左手处,明晃晃滚落下一颗圆滚滚的白色珠子,继是颇有弹性般,在脚下弹了几下,继是咕噜咕噜滚到了不远处一个男客的脚边。 “鬼…鬼啊啊啊啊!!!” “他的…眼珠子…眼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救命啊啊啊啊!!!” 那放下的左眼处,血目空洞地凹陷进了一片阴影之中。 “啊哈——” 众人屁滚尿流作鱼鸟散的骚乱之中,那俊秀的少年却仿似毫不在意地笑了一笑,从黑洞洞眼眶中淌下的血仿佛流下的一行泪,摆了摆手朝那群屁滚尿流跑出的人群喊道:“嗨呀…我这方挖来的眼珠子怎得不合尺寸…看来还得找一个相契的妙人儿才是——” 那道高大身影确乎已然被吓呆,身影伫立在原地,半晌僵得像个木头。 “我说,你怎得不跑?…” 那娇小的身影笑着折回,像是故意踮脚在男人耳侧轻吹了一气:“夜叉鬼,野熊心…夜半不眠来敲门——” “师兄往后可不要再被吓得尿裤子了,羞羞脸!” 只听得语罢,那刹那才像是反应过来的男人恼羞成怒地抓去,大手却只抓到了一道空荡荡的斗篷。 那已然掠至后帘之前的狰狞面容还得意地转过身来,朝着男人嬉皮笑脸地做了一个鬼脸:“不知这回可是不是吓尿裤子了?还想抓到我,你且告诉那个老头子我还要再玩个两年!往后便沿着大漠一路去西域,他要是再逼我我就再不回去了!” “绫!杳!!!” 那咬牙切齿的声线简直要将面前的娇小身影在齿间磨碎,然在那人影确乎即将要向那后院捷径之路迈步狂奔而去之时,却见撩起的帘外庭中,却好似坐落着一道黑影。 小姑娘见着那黑影莫由来地脚步一顿,然在须臾之间已然丧失了最好的逃脱时机,恼羞成怒气得满脸怒红的男人已然逼至眼前,两人这般交手,便霎那将那装修雅致的大厅破坏得狼烟四起。 小姑娘顾不得回头去看,抬手接了对方一套使劲浑身解数的组合拳之后,借着空隙随手便将身旁的桌椅向男人方向丢去,男人侧身方避开,便见那娇小的身影确乎又要故技重施一番,想要破窗而去,男人却并不上当,反朝着那屋顶之上先一步掠去。 “笨绫通!我就说你这脑子还得回山再练练几年嘛!” 却见那作势的小姑娘已然临空翻了个跟斗,嬉笑着再度沿着原来的路线朝那后院的方向跑去。 “哎呦!你这小子,快给我让——” 然下一刻,电光火石的剧烈的碰撞,令得相撞的两人同样摔了个四仰八叉,绫杳不顾那一身的痛,方想将下意识拽着一齐倒下的身影推到旁边,转目却愣愣地,见着自己手上拿着的一整条零散的、孤独的手臂半晌未反应过神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师兄!!!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姑娘的一顿受惊后的乱叫,把气喘吁吁准备将其当场擒获的男人都震得吓了一通。 “绫杳?!杳杳???!!!” “掌柜的…!!!” 两人却眼见着倒落在原地的身影似是有些委委屈屈地从地上爬起,告状似地朝那缓缓从帘后行出的身影跑去—— 两道轱辘的影儿在忽闪忽灭的灵灯下被拉得很长。 “他…不,是…是他们!喝霸王茶不说还砸了我们的店!!!” 小姑娘抖着手,吓得当啷一声将那截断掉的手臂扔得许远,抬眸却见斑驳的残影狼藉中,正露出一张平静温和的俊脸来。 —————— 绫通【垮起个p脸】:我不过是个有事好师兄,无事臭绫通的老工具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