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 序章

    隐身于幽静巷弄中的华美社区，过了十点后便是暗得可怕，幢幢树影宛若搔首弄姿的魔鬼，感应式路灯忽明忽灭，照明效果十分有限，反而显得气氛诡譎。

    王采庭独自走着，没有一丝夜归女性的警戒，步伐缓慢而沉重，肩上沉甸甸的书包将她压得驼背，青春少女的活力荡然无存，远看就像个佝僂老人，而身后拖出的长长黑影，彷彿是内心阴影面积的体现，更是无法甩开的梦魘。

    回到家后，王采庭提着嗓子，佯装开朗的跟家人敷衍两句，便不动声色的退回房间，还没开灯便直接关上了门，将一切纷扰阻隔于属于她的小小天地之外。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一个人。

    书包随手一扔，王采庭连衣服都没换就扑上了床，将脸埋在枕头中，熟悉的气味满盈于鼻息之间，感到安心的同时松懈了防备，记忆潮水趁虚而入，再度掀起阵阵波澜。

    虽然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可在补习班楼梯间目睹的一切仍挥之不去。

    那穿着他校制服的女生踮起脚尖，嘟着粉唇亲吻和她相拥的少年，两人皆是眉开眼笑，笼罩于幸福的粉红色烟雾中。

    王采庭没像其他人窃笑跑走、或是翻着白眼迅速走过，脚下的那块地顿时化为黏鼠板，牢牢定住了双脚，她无力挣脱，只能站在原地。

    奇怪，那个男生，明明是她的男朋友呀……

    「学长——你到底什么时候要跟那女的分手嘛！」女学生甩着男生的手臂，杏眼圆睁，好不娇嗔。

    男生无奈的眉眼间带着丝丝宠溺，好声好气的安抚：「唉唷，再等等嘛！我们好歹也是同校同学，人情压力也要顾啊。」

    闻言，女孩用力甩开他的手，故作生气地扭头：「讨厌，学长你再不快点我就不理你了，哼！」

    「好嘛宝贝别生气，我会尽快的，嗯？」

    男孩急急拉住了对方，两人再度抱在一块，慍色飞快地转为嬉闹笑靨。

    王采庭静静看着两人亲密的互动，彷彿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震得她眼泪都被逼了出来，最终只能狼狈的逃离现场。

    从那对话听来，两人的关係似乎持续一段时间了，女孩知道王采庭的存在，相反的，王采庭毫不知情的继续为男友抄笔记、写作业、买饮料。

    想到这，她不禁冷笑，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个工具人？当初追求时那些甜言蜜语全是唬人的屁话！

    紧紧掐在手中的枕头已变了形，心中悲愤却无法排解，那对狗男猫女的笑声不断在她脑中播送，一遍又一遍，嘲笑她的无知与付出，这段恋情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独角戏罢了。

    如果有办法忘记就好了……

    忘记令人痛彻心扉的那幕、忘记感情中的背叛、忘记曾经的甜蜜时光……

    堕入梦境时，晶莹泪珠从眼角滑落，与汗水融合一体，将衣襟浸在水中。

    当晚，悲伤的回忆化为了梦魘，侵袭王采庭的神智，纠缠不休。

    「不要、不要……」喃喃梦囈从嘴里流出，她艰难的翻身，枕头套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她倏然朝天伸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握紧的拳头中却是连半点空气都没有。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呜呜呜……」

    王采庭发出微弱悲鸣，痛苦的摆头挣扎，却仍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摆脱恶梦，只能任凭它不断吸食精力、咬碎所有美好的想像，并将无尽的绝望留下。

    「救救我……」

    「谁来……拜託、救救我……」

    此时，彷彿听见了她的求救，一缕轻烟无声无息的飘入室内，融于夜色的紫在一片漆黑中不可辨识，却在床边隐隐形成了模糊的轮廓。

    少女的身影从烟雾中缓缓浮现，白色校服、墨绿格纹百褶裙、和及膝黑袜，穿着与哭倒在床上的泪人儿完全一致，然而被染成薰衣草紫的眼眸闪烁奇异光芒，却不似人类所有。

    「采庭。」少女用气音呼唤着躺在床上的王采庭，俯身以指腹抹去了她脸上的泪，在耳畔留下轻盈的呢喃。

    「让我把你的恶梦带走，你将不再感受到任何痛苦。」

    语毕，少女伸手拨开友人的瀏海，在王采庭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仅仅是用嘴唇贴着肌肤，却好似有着什么被吸入了少女口中，使咽喉轻轻一哽，而这个举动也让王采庭的表情逐渐缓和，呼吸随之平顺。

    「谢谢招待。」舔舔嘴唇，少女露出饜足的微笑，眼中莹紫渐渐往四周退散，恢復成了黑白分明的双眸。

    以失恋的苦涩、惨遭背叛的痛苦、以及自我怀疑构成的梦境，到了少女口中成为了爽口糕点，甜而不腻、还带着足以令人上癮的酸味，刺激着味蕾。

    做为开胃菜真是恰到好处，接下来得吃些主菜才行……少女盘算着，在瞥见友人平和的睡脸时勾起唇角，她温柔地替王采庭拉好被子。

    「明天学校见喔，采庭。」

    轻如鸟羽的道别，与化为紫雾的身影一同隐没于黑暗中。

    本是人们熟睡的深夜，对少女来说是绝佳的掠食时间，然而她的食物却非随便就能取得。

    穿梭于街弄之间、潜行于人类的潜意识中，夺取鲜美的恶梦，是她身为食梦貘与生俱来的本能，而少女也着实为这个身分感到骄傲。

    一般生物对于恶梦避之唯恐不及，那是一切困顿、忧愁、恐惧等负面思想的具象，在午夜时分化作魔鬼扰乱万物的心智，而食梦貘一族的能力便是将物种的梦境吞噬，可谓替他族带来安逸与和平，不正是全世界的大英雄吗？比那些邪恶暴力、夺取他族生命所需成分的种族好多了。

    想到此处，少女噘起嘴，神情间多了几分不悦，脑海中浮现的那张脸，虽然完美得让任何有智能的生物都只能黯然自惭、感叹生错了种族，但眉宇间流露的傲气、足以刺入心骨的言辞，还是让与他朝夕相处的少女无比反感，每每想起他就是一张臭脸。

    彷彿是听见了腹诽，大片黑影瞬息间便近在咫尺，并非鸦群，状似蝙蝠却缺少眼爪，儼然成了都市中难得一见的奇景，少女自认见多识广，对于这景象没多大反应，好整以暇地挑了顺眼的屋顶化作人形翩翩降落，任凭黑影在她身旁聚集也毫无惧色，甚至不耐烦的打了个呵欠。

    男性脸孔自聚集的剪影中浮现，苍白的肌肤宛若陶瓷没有一丝瑕疵，雕刻般的俊美五官不似存在于世上之人，修长四肢即使被西装外套及长裤覆盖也难以掩饰精实的肌肉线条，匀称身材将随处可见的普通制服衬得笔挺。

    少女原本是仰头望着他，直到脖子都发酸了才放弃，而少年发现她扭动筋骨的小动作，轻笑一声，自认贴心的在她身旁坐下。

    「收穫如何？」

    「饱餐一顿。」少年瞇起双眸，陶醉地舔舔嘴唇，腥红的舌头在尖锐獠牙间蠕动，饶是曾与对方订下「互不相食」约定的少女都不自觉的绷紧神经，出现生物本能的警戒反应。

    「把你的獠牙收起来啦，怪恐怖的。」少女一脸嫌弃的道，虽然佯装镇定，但神情间隐隐的恐惧在少年锐利的视线中无所遁逃，也惹来他轻蔑的笑意。

    「闯进我的陵墓时就不见你这么胆小。」

    「拜託，你的坟墓早就被人类炸得连屋顶都掀了，我还以为只是几块摆好看的破石头呢！」谁会晓得石堆中竟然还藏着吸血鬼的棺木呢？少女双手一摊，没好气的抱怨，少年则是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回应。

    「那也是你们办事不力。」

    「唉，所以我不是在还债了吗？」少女垮下肩膀，一脸悲壮。

    让沉眠中的吸血鬼深埋在歷史残骸中逐渐被世界遗忘，本是貘族老祖先们的如意算盘，只可惜随着万物消长，代代相传间竟将祖宗的遗训漏了几句，当顽皮的孩童闯入禁地，唤醒沉睡中的吸血鬼，在造成世界轰动的同时，眾族也将矛头指向了食梦貘，一层层归咎下来，倒成了身为始作俑者的少女应该背负的责任了。

    她实在很倒楣啊，明明闯进吸血鬼陵墓的也不是只有她，催动咒印将吸血鬼唤醒的血液也不是她的，可其他玩伴全是人类，妖怪间的事自然不可能让人类负责，所有的过错都只能由她一人承担。

    冤啊，实在冤啊。

    「看，太阳升起了。」

    富有磁性的嗓音将少女的思绪唤回，一抬眸，就见远方的天空透着一抹光，缓缓向四周射散，黑夜转为白昼仅在眨眼之间。

    猎食完毕后一起在屋顶上等待黎明升起，是他们独有的默契，即使从家乡到城市，遵照族里的指示辗转迁移，这样的习惯依旧戒不掉，少女总能找到观赏日出的绝佳位置，而少年总能找到她。

    少女悄悄观察对方的表情，反覆思忖却仍无法从那毫无波澜的目光中读到任何讯息，反倒是少年被盯得浑身不对劲，叹道：「想说什么就直说，我对食梦貘的粗糙表皮和乾老肉质一点兴趣都没有。」

    少女的情绪立刻被激起，张牙舞爪的反驳：「什么嘛！我好歹也是正值青春的活力美少女，才没有你说得那么糟！」

    「嚐嚐就知道了。」

    「欸欸欸你别违反约定啊——」

    他倏然抓住少女的手臂，就往自己的唇边凑近，尖牙露出的同时如愿欣赏到纸老虎瞬间塌陷的精采画面。

    「别老是偷窥，光明磊落的直说不就好了。」

    居然被一隻吸血鬼教训要光明磊落，太违和了……

    少女从对方手中抽回自己的宝贝爪子，一脸哀怨，碍于少年高涨的权威，即使心有不甘也只能吞吞吐吐的道：「只是在想……这个世界上能和吸血鬼并肩看日出的，大概也只有我了吧。」

    闻言，他挑起了一边的眉，不明所以：「因为我是世上仅存的吸血鬼？」

    「因为你，虽然嘴巴很坏、还老爱欺负我，却是个不惧阳光的厉害角色。」少女瞄了对方一眼，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老实的承认，自己和对方的实力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是目前唯一在明面上活动的吸血鬼，有多少能耐是眾族关注的焦点，得知他能够在阳光下自由活动，引来不少恶意的试探，少年却不费吹灰之力地狠狠反击了回去，一段时间过后，再也没不长眼的上门挑战，食梦貘一族更是把他当成活佛好好供养。

    「就算说好话也不会有糖吃。」少年故作不领情的冷笑，却有股暖流悄悄在心底滑过。

    黎明是什么模样他其实毫不在乎，毕竟那曾是人类拿来残杀他同胞的利器，即使现在的他并非特别畏惧阳光，仍是对光线一点好感都没有。

    然而，少女映着光辉的侧脸上，一顰一笑充满能量，全都深深烙印在少年的脑海中，冰冷的灵魂在持续注入热力后，好似也能活得有声有色。

    幸亏她是个情绪起伏巨大的笨蛋，还总是把心情写在脸上，才让少年觉得，甦醒后的这个陌生世界没有想像中的无趣。

    「我自己有爪子可以抓食物，才不需要你施捨咧！」少女朝少年扮了个鬼脸，接着便重新化为紫雾，展开一天的行程。

    少年耸耸肩，对于那孩子气的举动总是没輒，也跟着化型为黑暗的意象，追上了紫雾的踪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