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那不是雾。

    浓稠而混浊的,雾霾是化不开的墨、是灰色的幔幛,一剎那便鲸吞人间。

    霾里藏毒,万物死去,天地蒙尘。女孩还没死,小小的脸蛋戴着防毒面具,那是她母亲在剩最后一口气前从箱里翻出来,让她赶紧戴上的遗物。

    母亲的身躯早已冰冷僵硬,没办法再让女孩窝进她温暖的怀抱里了。女孩泪流满面地伏在母亲身上,耳朵贴近她的左胸,始终听不到心跳——从早到晚,女孩一直如此,因为她告诉自己:母亲只是睡得太沉、太沉。

    但她的眼泪总是不合时宜的诚实。女孩止不住眼泪,儘管防毒面具令她难以哭泣,彷彿试图掐熄她的悲伤。

    没有广播,没有新闻,停摆的城市失去了声音。女孩不知道外头还有没有人,也许还有人,可那些人……会是像她母亲般沉睡,或是像她一样被排除梦境之外呢?

    女孩又饿又累,蜷缩在母亲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小声地啜泣起来。

    雾霾吞噬了白昼与黑夜,时间化为残骸,女孩不敢出去,她很害怕,她很恐惧,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看不清面目的怪物。

    女孩握紧母亲的手,用力地闭上了双眼。

    忽地,窗外传来细微声响。女孩警戒地爬起身,瞪大双眼,竖耳细听。

    是熟悉的鸟囀。

    她赶紧跑到窗边,挪出一旁的小板凳,踩了上去。

    拉开窗帘,隔着玻璃,女孩看到是那隻经常拜访她家的绿绣眼在窗台上,摇头晃脑地瞅着她。

    鸟儿和她一样还醒着!

    女孩惊喜地打开窗户,绿绣眼不怕人,歪着头看她。

    「……啊,这是防毒面具,还不能摘,因为妈咪说要等到外面的世界恢——」

    女孩话没说完,便哽在喉里,发怔地看着眼前。

    白昼归来,眼前的世界乾净明亮,阳光洒落在屋脊和街道上,雾霾正在散去,而且是相当快的速度,如同退潮的海浪,它退到远方、更远、还要更远,女孩探头惊呼,深怕错过奇蹟似的,不愿眨眼。

    「是奇蹟——」楼下街道传来高昂的声音,「毁灭结束了——」

    女孩循着声音来源,低头往下一看,发现街上有人。

    人虽不多,活下来的人们都出来了。父子相拥,女人抱着怀里的猫儿喜极而泣,男人满脸带泪,激动地将棒球帽往上一丢——

    白鸽群从空中飞越而过,女孩的泪水又止不住落下了,耳边是绿绣眼清亮的叫声,似是想和她分享喜悦。

    毁灭结束了。她迫不及待地伸手摘下防毒面具,然后痛快的大口呼吸——

    「快呼吸啊!快!」

    少年歇斯底里的吼叫,嗓音冻得嘶哑破碎,拼命摇着躺在怀里的姊姊。「姊你别吓我——快点呼吸——别留下我一个人——」

    这场雪实在来得太过突然,炎热夏季转眼间骤变隆冬,温度坠落寒凛深渊。

    大雪纷飞,冰天冻地,他们没有家。

    在战乱中长大的少年,和姊姊在残破的家园里相互扶持,然而昨日降下大雪之际,长年战火却是突然消声匿跡,因此姊弟俩还以为战争终于走到尽头,喜悦满溢齿颊。

    但他们的喜悦并不长久。这场雪下得又大又急,从未有停歇跡象,因此在短时间之内就积雪难行……并且,残破不堪的家园终究无能挡住风雪,天寒地冻之下,许多人都死了。

    「姊——我求你——」

    少年摇晃着姊姊的身子,他发紺的手指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知觉,包括姊姊的温度。

    该死,该死,姊姊全身都好冰。他们明明都努力从战火底下活着了。少年抱紧怀里的姊姊,试图渡给她一丝温暖。

    姊姊的呼吸很微弱,都是在他的声嘶力竭的呼唤下,胸口才有明显的起伏。

    姊姊还在为了他努力啊。少年溢出哭声。嘴唇好痛算什么。耳朵好痛算什么。喉咙好痛算什么——

    是隻瘦骨嶙峋的野猫。

    少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家门的野猫,愣了好一会。这是姊姊前阵子拿救济麵包餵过的野猫。

    野猫的鬍鬚、黑色毛皮上都沾了雪,嘴里咬着一块比牠身型还大的布——也许是窗帘、是桌巾、是牠拼命找来的温暖——然后拖着地,艰难的往他们两人这儿拖来。

    「……是要……给我们的吗?」

    少年看着野猫将那块布放在姊姊的脚边,哽咽问道。而野猫听懂似的,仰头朝他轻叫。

    「谢、谢谢、谢谢你……」少年低声抽泣,野猫缩成小小一团,依偎在他的身边。「你一定冻坏了吧……」

    漫天大雪,少年伸出冻僵的手,缓缓拉起布,盖在姊姊、野猫,还有自己身上。

    这时候的他还不会知道,再过一下子、很快的,带来毁灭的大雪就要停了,接着冰消雪融,阳光会重新回到少年、他的姊姊,以及一隻名为微光的家猫——他们置死地而重生的未来上。

    求祢,赐我们一场大雨吧。

    女人满头大汗,嘴唇乾裂,四肢都被晒伤,水泡和脱皮折磨着她。

    好痛苦。女人被晒得昏昏沉沉,步履蹣跚,身后揹着早已昏厥过去的老嫗,是她的祖母,她们正在寻找水源。

    前几日,热浪袭来,高温笼罩大地,眨眼间成成了人间炼狱——温度毫无底线般的不断往上升高,夜晚甚至如同炙热白昼,完全失控,沸腾天地与灵魂。

    河流乾涸、地面龟裂,一隻隻死去的飞禽走兽,沿路走来都是如此荒凉景象,女人两眼发茫,看着受高温而扭曲变形的前方。

    没有水。

    没有水。

    没有水。

    野火过境,森林死寂,女人揹着老嫗走了很久,寻到的却都是乾涸的河床。

    她们究竟还能撑多久。

    求祢救我们免于兇恶吧。求祢赦免我们的灵魂吧。求祢带走魔鬼,为这片土地降下大雨吧。

    女人衷心祈祷,但在眨了下眼后,她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因为在不远处,有两头象正缓慢的朝她们前来。

    牠们愈来愈近,女人以为的幻觉逐渐清晰,接着成真。一大一小,兴许是对母子,两头象走近她和祖母,最后矗立在她的对面。

    温柔的、包容的,牠们的双眼直视着她。

    女人忽觉哽咽,下一秒便是两膝跪地,感谢还有生命。

    须臾之间,象鼻轻触女人发顶,似在安抚她将要燃烧殆尽的灵魂,然后才悄然离去。

    女人的希望死灰復燃,她继续揹起老嫗,往前迈进。

    直到她走到一处乾涸的河床,发现灰砾遍佈的里头有个很深的凹陷,而且居然有水——是那两头象挖的水洞!

    女人仰头而泣,与此同时,远雷传来,象鸣响起,大雨终于降临。

    这场雨何时才有结束的一日?

    大雨不停,洪水袭来,世界逐渐被淹没。爬至高顶的男人全身湿透,怒目的向山下咆哮。

    不见家园、不见国度,不见陆地。水淹他的所见之处。

    但男人却是猛地一愣,揉了揉眼,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一头巨兽——他焦急地拿起双筒望远镜,拨去雨水,往那处仔细一瞧——原来是头浮出水面的蓝鲸。

    男人惊喜若狂,下意识地向牠招手大喊,嘿——我在这——我在这啊——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他和牠之间仍有段距离、因为雨声完全压过他的呼喊、因为他的存在太过渺小……所以男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鲸一个右弯转去,很快地躬身下潜,身影彻底消失在水面上。

    大雨之中,男人悵然若失,像是被抽走灵魂般,猛然跌坐在地。

    他终究哭了起来。

    然而过了许久,突然循来的光亮让男人止住哭泣,他瞇起双眼,抬头看向前方。

    那是如此明亮。

    光线不断左右来回,似在寻觅。不知不觉间,男人站起身,光芒同时落在了他的的身上。

    男人循光望去,下一瞬终于看清藏在光源后的希望——是艘大船,上头有人正拿着探照灯往他这儿照来。

    「嘿,先生,你还好吗——」

    船隻缓慢接近,随之传来此起彼落的欢呼和鼓掌声,男人听到对方朝他挥手呼喊:「别怕,你得救了!牠带我们找到你了!」

    男人还未能明白「牠」指的究竟是谁,便看见蓝鲸在船隻附近水面浮出,接着,牠一个往前直游,跃出水面,鲸尾击浪。

    原来你有看到我啊。男人破渧为笑,挥起双手,高喊:我很好。

    不消多久,大雨缓和,彩虹高掛天边,毁灭终将平息。

    系统日志:

    代号为「诺亚方舟」的实验品,于今日五时十二分关闭中央权限,包含结束当前正在进行的——所有失败品的销毁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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