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孟夏今天晚了一点,午休鐘声都打了快二十分鐘她才准备好去消过,因为又有同学『拜託』她值日了。

    孟夏走在安静的廊上,嘴里哼着小曲,应和着树上的蝉声。

    她走上四楼,经过昨天整理的美术教室,然后她发现本应上锁的美术教室是开着的,窗帘被暖热的薰风吹出大敞的窗子,孟夏好奇地走近,透过窗帘来回飞舞之间的空隙,看到了教室里的顾陈烟。

    他正在画画。

    孟夏看不见顾陈烟的脸,他背对着。

    顾陈烟手里拿着画笔,在画架的纸上添了几笔浓淡不一的顏色,孟夏依稀看的出来,他正在画花。

    孟夏躡手躡脚、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凑在门边偷看,她终于看见顾陈烟作画时的表情,他神情专一,下笔时从未有过一丝犹豫,笔法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没上美术课的人。

    孟夏不敢惊扰他,只偷偷在一旁瞧着,顾陈烟的速度非常快,不一会儿就见到他在角落写上日期了,孟夏等着他落款,却只见他将画笔投入笔洗中,清澈的水立刻渲染成金黄。

    顾陈烟站在画架前,若有所思地盯着未风乾完全的画。

    「你不落款吗?」孟夏终于忍不住的开口。

    顾陈烟讶异地回过头,身体微微移动,挡住了自己的画。

    「你画完为什么不落款啊?」孟夏走进教室,「我可以看吗?」

    顾陈烟感觉不太自在,但又想着对方是孟夏,那应该是可以的,于是便侧了侧身子,让孟夏看个清楚。

    「好漂亮喔!看不出来你这么会画画耶!」孟夏这才看清楚顾陈烟的画,画里的绿叶上开出一朵一朵的白花,白花上缀着几点金黄,看上去就是一株不知名的花,栩栩如生。花长得很面善,孟夏却叫不出它的名字,便问顾陈烟:「这是什么花?」

    顾陈烟沉默了一会儿,给了孟夏一个名字:荼糜。

    「荼糜花有很多种,你看着觉得熟悉,却不一定知道它的名字,它长得不出色,却特别有骨气,当它盛开之时,表示花季快结束了。」

    「我有听过一句话,『开到荼蘼花事了』,就是那个荼糜吗?」孟夏问。

    顾陈烟点头,又道:「虽然没有真正见过这种花,但是我很喜欢它。苏軾曾写过:荼糜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它不跟别人争,等到别人开尽了,它再慢慢展现自己。」顾陈烟彷彿说给自己听一样,嘴角轻扬,「它和别人不一样,它很做自己。」

    孟夏愣愣地听着顾陈烟的解释,心里暗自讚叹顾陈烟的博学,却又忍不住要提出问题:「菊花才做自己吧?它秋天才开,很晚耶。」

    顾陈烟听了她的话顿时愣住了,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点着头不停赞同着孟夏的说法。

    孟夏第一次看顾陈烟笑得这么开心,心情看上去很好,她便鼓起勇气问道:「学长,我可以问你昨天为什么要跑到顶楼去吗?」

    顾陈烟的笑容意外地停留在脸上,没有因为孟夏的问题就变了脸色,他一边收拾画具一边回答:「心情不好就上去了。」

    「那你上次为什么要打架啊?」孟夏再问。

    「心情不好就打架了。」

    「那你上上次为什么要在游泳池里面想事情啊?」孟夏又问。

    「心情不好就去了。」

    「你老是喜欢做一些危险的事,你不怕死掉吗?」

    顾陈烟回以一抹令人无法捉摸的微笑,云淡风轻地回道:「怕啊。」

    「那你干嘛还做?」

    「心情不好啊!」顾陈烟拿着笔洗和调色盘走到洗手台边,打开水龙头,让水冲掉色盘上的顏料。

    孟夏皱眉,心想顾陈烟怎么老是心情不好,索性就直接问道:「你干嘛一直心情不好啊?」

    顾陈烟停止手上刷洗的动作,回头看着孟夏,一样是让人摸不透的笑意,答道:「因为我有病啊!」

    孟夏翻了个白眼,摆明不信他的话,「有病就去看医生啊!」

    顾陈烟关上水龙头,苦笑了一声,低声道:「连你都知道有病要看医生,怎么就是有人不知道?」

    「你说什么?」

    顾陈烟将画具摆回原位,回头把画架上的纸胶带小心的撕下。

    「我说,你今天都不用消过吗?午休时间快结束囉。」

    孟夏惊呼一声,她真的全忘了。

    「那我先走了,记得把钥匙还回去喔!」

    「等等。」顾陈烟喊道,「这张你顺便帮我丢掉吧!」他把刚完成的作品递给孟夏。

    「丢掉?画得这么好干嘛丢掉?你不落款吗?」孟夏不解地问。

    「不用落款了,它没地方去,丢掉也好。」顾陈烟把教室的窗户都锁起来,催着孟夏离开,「你要就给你,不要就丢了吧!」

    孟夏望着顾陈烟离开的背影,越来越搞不懂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她将画小心的收起来,放学回家之后把画贴在床边的墙上,用手机搜寻了一下荼糜花的意思,她找到了一个自己觉得最喜欢的解释:荼糜花的意喻是沉寂下去的最后一点繁华,是绚烂归于平淡的前奏。但是她又左右思忖,发现这个解释一点都不适合顾陈烟啊!因为顾陈烟根本不像是会归于平淡的那种人,而是兴风作浪的人才对。

    她躺在床上望着画发呆,发呆许久后忽然从床上爬起,从桌上拿了一枝笔,跪坐在画的前面,一笔一画、极其恭敬地在角落写上『顾陈烟』三个字。

    她侧身躺下,右手轻抚着纸面,回想顾陈烟作画时的神情,那眼神里的温柔,简直和打架时的他相去甚远,甚至能说是两个人。

    「小夏,你能不能来帮帮爸爸?」睡在孟夏旁边的孟云澜嘶哑着唤道,讲起话来很是吃力,听上去像是很久没喝水了。

    孟夏听见爸爸沙哑的声音才想起来,自己一回来就忙着做家务,爸爸边上的水壶应该早就没水了,她却忘了帮他加水。

    「爸,你渴了吗?我去帮你倒水。」她起身查看,发现爸爸满头大汗,原来是她把被子盖得太过严实了,爸爸没办法自己拿开,于是她赶紧把他脚上的被子移开一些,孟云澜才缓和过来。

    孟夏拿着爸爸的水壶去给他装水,经过阿姨和姨丈的卧房边时忽然听到姨丈在骂人,随之而来的是孟瑞的哭声,嘴里还喊着姐姐救我,孟夏立刻去敲姨丈的房门,开门之后发现孟瑞跪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两隻胳膊上布满紫红紫红的伤口,显然才刚被打,孟夏不敢相信姨丈竟然敢打孟瑞,她衝进房里一把抱住弟弟,愤怒的质问道:「他做了什么?你凭什么打他?」

    周家庆手里拿着皮带,对于孟夏的质问十分不满,他将皮带甩到孟夏脸上,孟夏的脸颊上立刻出现一道红肿的伤口,他指着两姊弟骂道:「你们这两个垃圾,吃老子的、住老子的,竟然还敢偷老子的东西!」

    对于他的指控,孟夏更大声地反驳回去:「谁想偷你的东西?你有证据吗?」

    周家庆从床上的书包里拿出一条金项鍊,冷笑道:「我的金项鍊几天前就不见了,结果今天在你弟弟的书包里找到,不是他偷的是谁偷的?」

    孟夏气得全身颤抖,她问孟瑞:「告诉姐姐,你有没有偷项鍊?」

    孟瑞用力地摇头,呜咽道:「我没有,我没有偷东西。」

    「在你的书包里面找到的你还敢说谎?」周家庆把孟瑞的书包扫到地上,里面的课本、文具散落一地,「那不然你说是谁偷的啊?」

    孟夏相信孟瑞,虽然他偶尔会使点小性子,但是还是很善良的,从来没见他佔过别人的便宜,更遑论偷窃!

    但是为什么姨丈的项鍊会在他的书包里呢?

    孟夏脑中闪过一个人,也就只有她会做这种事了。

    「是婷婷做的。」孟夏说,「一定是婷婷拿去放小瑞书包里的。」

    其实她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事情是婷婷做的了,因为之前早有前科,婷婷常常犯错之后把责任推到孟瑞身上。

    「放屁!自己手脚不乾净还想推给我女儿?」

    「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东西不是我们偷的。」孟夏把地上的东西收进书包里,扶着孟瑞起来,对周家庆说:「如果你下次随便打小瑞被我发现了,我会马上报警。」孟夏一手拿着书包,一手牵着弟弟走出房间,身后的周家庆建她还敢威胁自己,随手拿起床边的东西就朝她砸了过去,砸中了孟夏的背,孟夏闷哼一声,痛不敢言,带着弟弟若无其事地回了房间。

    孟云澜在房间里就听见了妹夫和女儿的吵架声,心急如焚却没能力亲自去劝阻,没想到一个人去两个人回来身上却都带着伤,还边哭边流着鼻涕,他急得问道:「怎么啦?怎么吵得这么厉害?」

    「姨丈说小瑞偷了他的项鍊所以打他,但是项鍊分明是婷婷偷的。」孟夏把弟弟按在床上,拿药来给他敷上,她一边上药一边对孟瑞说:「下次有人打你,你就大声喊姐姐的名字,姐姐马上报警来抓人。」

    孟瑞点点头,嘴里喊着痛,还不忘向姐姐诉苦:「为什么我没有偷东西就要被打?为什么偷东西的人不会被打?」

    孟夏听了弟弟的控诉,心里又气愤又难过,她让弟弟今晚睡她的床,小心的给他盖上被子,抚着他细滑的头发,轻声说道:「不用担心,姐姐帮你报仇。」

    孟瑞一听姐姐要给他报仇,心里才平衡了一点,闭上眼没多久就睡了。

    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欺负,自己却无法给他们出口气,孟云澜心里是很难受的,他安慰了孟夏几句,却不敢把心里的歉意说出口,他明白说出口也没用,事情还是要由孟夏去处理。

    孟夏安抚好弟弟后,嘴上敷衍着爸爸的嘘寒问暖,又回头去处理爸爸的水壶和尿壶,一开始弄这些她是相当不习惯的,但是久了之后也就习惯了,天天给爸爸擦澡、换尿壶,偶尔还要帮他洗头、推他出去晒太阳,还要餵饭,说实话,孟夏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顾两个孩子一样。

    孟夏有时心里会闪过一个想法,『要是没有爸爸就好了』,她肩上的负担就能少一点,但是随后又会被自己的念头吓到,她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小时候爸爸也是这样照顾着她长大的,她怎么可以有『希望爸爸消失』这种念头?

    「废人生垃圾。」周家庆经过门边,有意无意的丢下一句,孟夏发现爸爸的脸色马上变了,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闭上眼装睡,毕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头。孟夏对爸爸的沉默而感到失望,可是也习惯了,也就装作没听见姨丈的讽刺。

    她坐在床沿,看着爸爸几年来消瘦不少的脸和身躯,用手给爸爸按摩脚,虽然医生说过爸爸的脚已经不会好了,但她还是习惯每天帮爸爸按摩,她心底多少还是存有一丝期望,希望爸爸的脚有一天能康復,可以带着她和孟瑞离开这里。

    孟夏把事情都做完了以后,轻轻掩上了门,打开家里的大门,瞒着阿姨和姨丈骑着脚踏车出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她骑着骑着,背上忽然痛了起来,她才想起自己被姨丈用东西砸中了,只是刚刚忙着处理孟瑞和爸爸的事,一时忘了身上的伤,直到现在疼痛才提醒她,她受伤了。

    反正身边也没人,孟夏骑着骑着索性就哭了,她搞不懂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多鸟事?明明不常麻烦别人,别人却常来麻烦她、好心救了人之后反而害自己受委屈、明明没偷东西却莫名其妙被冤枉……她每天都很认真生活,下了课就是去阿姨的店里工作,回家后就要忙爸爸和弟弟的事,要说她有什么做得不好,也就只有功课差了一点,但是她也很努力在补救了,她前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这辈子要这么累。

    她骑到一处社区公园,见到里面有个鞦韆,便把车停下,坐在鞦韆上晃呀晃呀,一边发着呆,公园里只有几盏灯,四处都是虫鸣鸟叫,一阵颤慄从骨髓蔓延至全身,孟夏仰着头数着星星,有几分害怕,怕会忽然有什么变态出现,就把她绑走了要赎金,但是绑她应该会要不到钱,如果有钱的话她早就带爸爸和小瑞搬出去了。

    她一点也不想回家,她觉得自己好无力,好想放下一切远走高飞,不用管爸爸也不用管弟弟,但是不行啊,他们是她的家人。

    想着想着,姨丈刚刚那句『废人生垃圾』闪过脑海,孟夏气愤地踢着沙子,嘴里不断咒骂周家庆祖宗十八代,不时还会吃到几滴眼泪,她发誓自己总有一天要搬出去,到时候他们一家再敢找他们的麻烦,她肯定给他们好看。

    孟夏心里的蓝图画得正欢,忽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公园大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往她走过来。

    孟夏心跳开始加速,她没想到自己胡乱的话会成真,一想到自己要被绑架了,她赶紧起身,跨上脚踏车,打算从男人旁边的空隙突破出去,她发觉自己害怕得连手都在抖,牙一咬就衝了出去,没想到男人大手一捞就捉住了她,她惊声尖叫,却被男人摀住了嘴,她拳打脚踢得想挣脱,被摀着的嘴勉强发出呜咽声,她紧皱着眉头,眼泪刷刷的流下,滴在那双手上。

    「你哭什么?」对方放开她的嘴,无奈的问。

    孟夏心里一怔,这声音她熟啊!抬头一看,他不是韩东远是谁?

    「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干嘛?」她惊愕地指着他,顿时觉得自己脑洞也太大了,还没确定对方是谁就开始脑补。

    「我才要问你,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韩东远皱着眉头,瞪着孟夏脸上那颗停在颊上的眼泪和那道红肿起来的擦伤,「怎么老爱哭?脸怎么了?」

    孟夏尷尬地别过头,反嘴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么晚了不用睡觉啊?」

    她牵着脚踏车坐回鞦韆上,韩东远也跟着在她身边坐下。

    「我出来买东西,老远就看到某个人像狗一样用脚在挖地上的沙子。」韩东远打开袋子里的洋芋片,递给孟夏,「谁惹你生气了?」

    孟夏也不客气,嘴里吃着洋芋片还边跟韩东远抱怨,包括学校的同学、家里的臭亲戚、还有自己破烂的人生。

    「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我的人生会这么倒楣?我是不是犯太岁?蛤?我是不是犯太岁?」孟夏悲从中来,咀嚼着洋芋片,像喝醉酒一样开始胡言乱语。

    韩东远就在一旁看着她发疯,也不搭话,默默地听她发洩。

    孟夏发洩够了,抹掉眼泪,忽然转头看着韩东远,沉默了一秒接着说道:「你其实长得满帅的。」

    韩东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上一秒还在抱怨全世界的人,下一秒竟开口夸他帅,她脑袋的思路真叫人捉摸不透。

    「你说我的人生是不是烂透了?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做过一件事,永远都是我在为别人着想,从来没有人为我着想过。」

    韩东远咀嚼着孟夏的问题,然后笑道:「你的人生还不是最烂的,有人比你更惨,只是你不知道。」

    他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那包就给你吧!吃好吃满,然后快点回家,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不要在外面游荡,我先走了。」幸好附近的治安还算良好,晚上也会有居民出来运动,孟夏一个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韩东远回味着孟夏时而生气时而难过的表情,忍不住要笑,他踏着轻盈的脚步回到家,用钥匙打开铁门,嘴边哼着调,转身把门上锁,刚回头忽然一个酒瓶罐子朝他砸了过来,他头上一阵剧痛,酒瓶掉在地上,破裂成无数块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

    如同他说的,孟夏的人生还不是最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