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压抑住想回头反唇相讥的衝动,尤恩走到控制台前,转动灯光钮,配唱间里头缓缓亮起。

    「不要开灯。」柯睿棠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让尤恩停下动作,又将灯光钮往反方向转动。

    当柯睿棠悦耳的歌声伴随着音乐流洩而出,尤恩明显感受到有种迥异于前的氛围瀰漫在录音室里,她转头看录音师一眼,后者也正对她投于激赏的眼神。

    只是……除了歌曲本身该有的情绪之外,似乎还有些不需要有的。例如……愤怒。

    不会就这样算了,是吗?尤恩满心期待着柯睿棠会如何兑现宣言。

    忽然,歌曲从a段转到b段的一个转音,尤恩明显听出音符跳跃间突兀地出现一个踉蹌。她马上按下中断键,「我累了。明天再继续。」

    没理会录音师疑惑的眼神,尤恩起身离开录音间,同时在无意间流露出落荒而逃的意味。那一句细微的哽咽,竟让她心虚了。原来那女孩并非如表面上看到的那样,而伊格尔也没有夸大了女孩的反应。她不让她开灯,是因为怕被看见红肿的双眼吧。

    尤恩带着忐忑而内疚的心情,在第二天踏进录音室,便看到柯睿棠已经在里面等候,戴着耳机同时哼着旋律,正是昨天没录完的那首歌。

    见到尤恩进来,柯睿棠瞪了她一眼,便走进配唱间。这动作把尤恩气得吹鬍子瞪眼的,最讨厌的眼神就是用力地看了人家一眼,又把人家当空气地忽视。她暗自下定决心,即使觉得抱歉,也不能在品质上让步。

    说到做到的尤恩,即使话没说出口,依然如此坚持着。儘管柯睿棠唱得已比前一天好,音质已完全恢復,但尤恩仍然觉得不满意。

    「到底是哪里不好?光是叫我重唱,却不明指出来,你当什么製作人?」柯睿棠的情绪终于爆发,对着麦克风,在音乐伴奏之下如山洪般倾洩而出。

    尤恩猛然扯下耳机,拼命地揉着耳朵,「你想死啊?对着麦克风吼得那么大声。」

    「不想被吼就做好你份内的工作。我唱不好的地方,你可以直说,不要像偽君子一样,假藉礼貌之名而不敢说。」

    「谁当偽君子了?我只是想让你自己领悟出这首歌的意涵,难道昨天被关得还不够久吗?要不要再关一次?住在衣柜里的人,难道只有愤怒,就没有别的情绪吗?你为什么不想想,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住在衣柜里?」尤恩不甘示弱地也吼回去。

    录音师看着两人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好笑地站起身。只是没想到枪打出头鸟,竟是形容他现在的处境。

    两个人齐声喊道,「你给我坐下。」

    「我……我只是想去倒杯水,你们讨论完,我们就能继续了。」录音师尷尬地举起手里的水杯晃了晃,以示清白。

    两人看了他一眼,一致决定饶了他,转眼又投入两人的战争之中,录音师趁机逃出录音室,再回来时,录音室里依然是一片箭拔弩张。

    「我就是想唱得愤世嫉俗又有什么不对?为什么住在衣柜里就得一付小媳妇模样?」柯睿棠的耳机已经拉到脖子上,不难想像尤恩透过耳机发出的声音,那音量应该也是足以让柯睿棠耳朵发疼。

    「如果真的有那么愤世嫉俗,那他大可拿把枪到外面去捍卫他的正义,为什么还要那么内敛地住在衣柜里?」尤恩已经气到连水杯都丢到地上。

    「那是因为写这首歌的人是个孬种。」

    「你才是个暴力女。」尤恩双手整个撑在控制台上,隔着玻璃指着柯睿棠大喊。

    「你是个彆扭……小孩。」柯睿棠看着尤恩的娃娃脸,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女」字。

    最痛恨被说是小孩的尤恩彻底气炸,如果不是录音师及时拉住她,恐怕她早就踹开配唱间的门衝进去理论了。即使如此,腿长的尤恩还是踹到了配唱间的门。

    躲在门后的柯睿棠发现尤恩只是踹了门,并没有真的进来,才松了口气。要是真的和尤恩打起来,她并没有那种自信能赢。刚才她还在懊恼着,这门怎么不能上锁。看到尤恩被录音师拖着回到控制台前,她又死性不改地隔着玻璃和尤恩叫嚣。

    正当尤恩决定先一拳打昏录音师,再进去配唱间修理柯睿棠,录音室的门被打开来。

    「尤恩,出发了。」探头进来的是宋清秋。

    「去哪?」尤恩没好气地说,回头才发现是宋清秋,她连忙换了张温和的脸孔。

    「你忘了吗?今天晚上的饭局。」宋清秋走进录音室,里头凌乱得像刚打完仗,摔在地上的水杯,踢翻的椅子,还有衣衫不整的尤恩,及一脸慌张的录音师。「录首歌有需要这么激烈吗?我记得这张专辑并不是走摇滚风的啊。」

    「没事。」尤恩挽起宋清秋的手,「刚才本来想打一隻老鼠,结果没打到。」

    「录音大哥也会怕老鼠吗?」

    尤恩回头看了下录音师的脸,马上明白宋清秋为什么会这么问,她四两拨千斤地回答,「噢。是啊。真没用,亏他还是个大男人。」

    平白无故又被打一枪的录音师无辜地看着闔上的门,转头冷不防地看到柯睿棠就站在自己身后,被吓得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你干嘛叫这么大声?还有,尤恩刚才说的老鼠是不是指我?」柯睿棠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兇狠地说。

    「不能怪我叫太大声啊。刚才尤恩也说了,我怕老鼠的嘛。」录音师转身拿起自己的东西,「老鼠小姐,製作人都走了,我们也下班吧。」

    柯睿棠对隐没了录音师背影的门喊着,「连录音大哥也这样不厚道,太过份了啦。」

    站在门外的录音师摇了摇头,暗自感叹着。这张专辑的录製期间恐怕会非常热闹,说不定比juliet那时候更让人伤脑筋,好不容易才盼到尤恩二十岁,这么一来juliet的六个女孩都长大,还以为能清静点的。想不到光一个长不大的尤恩就能抵上六个人的威力,真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用一夫当关形容啊。

    才录了两天的音,录音师觉得自己似乎老了十岁。他长叹了口气,带孩子果然累人。

    从地下室走到一楼,便看见宋清秋的车子停在门口。

    「不错啊。出去应酬不但有专车接送,还有附司机的。」尤恩亲暱地揽着宋清秋的肩膀说。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宋清秋轻轻地挣脱尤恩的怀抱。这小孩不怕死,她却担心某人心情恶劣。

    一靠近车子,驾驶座的车窗便降了下来,出现的是马磬言如晚娘般的面孔,「我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尤恩倚着车子,仰着头故作无辜状。

    马磬言从另一侧的耳朵摘下耳机,在尤恩眼前晃了晃。尤恩转头望向宋清秋,后者也正做着同样的动作。

    「你们这对情侣是变态啊?就这么一小段路,也要这样热线不断吗?」尤恩指着两人哇哇大叫。

    「你可以再骂得更直率一点。听说你不久后要拍一支mv,脚本是我写的。」马磬言说完之后,转身为宋清秋打开副驾驶座侧的车门。

    两人恩爱的模样,让尤恩受不了地猛搓着手臂,同时也把嘴巴管得紧紧的,完全是因为马磬言的威胁奏效。她一刻都没忘掉当初juliet拍第一支mv时,被马磬言的脚本给搞得人仰马翻的惨况。

    到了晚上饭局的目的地,马磬言将两人放下后,便驱车离去。

    「她不一起吃饭吗?」尤恩故态復萌地抬起手想揽着宋清秋的肩膀。

    宋清秋悄然往前跨一步,躲开尤恩的手,「她好像很讨厌祈家繐。」

    「你之前说的传闻,该不会就是从马磬言那里听来的吧?」向来说话语带保留,是宋清秋的特色。尤恩很快地逮到宋清秋话中多馀的字眼,便是「好像」二字。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宋清秋只是淡淡地一笑置之,她牵起尤恩的手,「走吧。」

    「为什么你不让我抱你,却又牵着我的手?」尤恩举起交握的两隻手抗议着。

    「你是个小孩,不好好牵着,会走失啊。」宋清秋浅笑地回答。

    「既然我是小孩,想抱抱姐姐,有什么不行的?」唯有在宋清秋面前,尤恩才会坦然地承认自己是小孩。

    宋清秋停下脚步,支着下巴做沉思状,「今晚回去,我应该就能知道脚本里的你,会有多么的悲惨了。」

    「啊?」尤恩张大了嘴巴哀嚎着。

    「即使这样,你还想抱我吗?就算冒着罪行加重的风险也无所谓吗?」宋清秋俏皮地欣赏尤恩痛不欲生的表情。

    「她都走了,又看不到。」尤恩嘟着嘴,垂死挣扎着。

    「但我无法保证我不会说溜嘴喔。」宋清秋眨着无邪的大眼睛笑着说。

    尤恩双手放在口袋里,低垂着头往前走,喃喃自语着,「以前我还不肯相信,现在我总算知道你的刁蛮藏在哪里了。」

    突然,某人压上尤恩的背,尤恩差点重心不稳地往前扑倒。

    「现在你知道我小时候的日子有多难过了吧?」姜成瑄笑嘻嘻地将下巴靠在尤恩的肩膀上。

    「嗯哼。很难过是吧?」宋清秋冷哼一声,将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留在原地,逕自往餐厅门口走去。

    姜成瑄见状,二话不说撇下尤恩,追上宋清秋。她从后头抱住宋清秋说,「别生气啊。人家都说,太幸福会遭天谴,所以,我才要偶尔装出怨偶的样子嘛。」

    宋清秋不耐烦地扭动肩膀,甩开姜成瑄的手,「谁要跟你做怨偶?」

    姜成瑄伸长双手,还想抱着宋清秋,衣服却被后面的人拉住。「放开我,尤恩。」

    「老闆,如果你不想要这双手的话,就儘管去抱吧。」尤恩无预警地松开手。

    无奈地看着一个为老不尊,一个目无尊长的两人,宋清秋叹口气,站到两人中间,「不要再玩了。」

    两人规规矩矩地低头站着。

    「尤恩。」宋清秋将尤恩的衣领整好,严肃地说,「给你个角色。从现在开始装白痴。」

    「为什么?」尤恩委屈地喊着,「要我装死、装病都可以,甚至是装聋作哑也行。我就是没办法装笨。这是天才最大的致命伤啊。」

    姜成瑄轻浮地搂着尤恩的脖子说,「跟个编剧在一起,便也成了编剧吗?还指派角色呢。不过,你顶多就当当编剧,绝对没办法当选角。」

    「难道你有更好的建议?」宋清秋挑眉说。

    「当然有。我在这行闯盪多年,靠的就是精于识人的眼光。」姜成瑄的双手从尤恩的两侧鬓角拢起发丝,抹了可任意定型发蜡的短发,马上乖乖地竖起来,「她最适合的角色,应该是肤浅的紈裤子弟。」

    「什么肤浅?我演不来的。」即使没有镜子,尤恩仍能凭感觉调整着发尾的角度。

    「你可以的,把那个女人当成fendersrv吉他看待就可以了。」

    说到经典吉他,尤恩的眼睛就像狼看到兔子似地冒着精光,儼然已进入角色状态。

    「真的可以吗?」宋清秋忧心忡忡地说。

    「对那个人,越是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模样,越容易引起她的兴趣。」姜成瑄胸有成竹地说。

    宋清秋压低声音说,「为什么你对那个人会这么瞭解?」

    「祕密。」姜成瑄故作神祕地,以同样低的音量说话。低头却看到尤恩的小脑袋瓜凑过来偷听着,她攥起拳头往尤恩的天灵盖砸下去,「不要偷听大人讲话。」

    「我只是好奇那个人是何方神圣,让你们这么紧张。」尤恩痛得蹲在地上,拼命地揉着脑袋。

    「小孩子还是不要知道残酷的现实比较好,免得你晚上做恶梦。」姜成瑄拉起尤恩的身体,活像赶鸭子上架似的将人推进餐厅。

    在服务生的带领之下,三人走到一张桌子旁边,在四方桌的其中一侧,坐着一个女人。爽朗的马尾,细緻的镜框,锐利的眼神,高挺的鼻樑,明显的颧骨。光是这样的一张脸,尤恩已能明白宋清秋先前那如临大敌的原因了,果然不是个好应付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