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她还记得那是个秋天的午后,天气转凉,让人特别眷恋太阳的温暖。她坐在蹺蹺板上,望着天空,脑袋一片空白,空得像万里无云的晴空般乾净。六岁的小孩没有太多的烦恼,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可以填充脑内的空隙。

    一名男人靠近她,坐在蹺蹺板的另一端,用脚撑着地,高高地坐着。

    感觉到震动,让尤恩转头看了那男人一眼。男人的头发往后梳得服服贴贴,像极了电视上外国人的发型。男人还戴着深茶色的太阳眼镜,看不清楚眼睛的顏色。

    「你是外国人吗?」

    「不。我不是。」男人从印刷精美的纸袋里拿出一支棒棒糖,细心地拆开包装。

    以眼角馀光观察着男人的动作,尤恩在心里嗤之以鼻。又是一个来骗小孩的大人。

    她刚想完,便看到男人以流畅的动作,把棒棒糖放进嘴里。等男人转头过来对她微笑,她才发觉自己的嘴巴张开着,连忙将嘴闔上,抿着嘴把头转向另一边。

    「吃棒棒糖吗?想吃自己拿吧。不要客气。」男人把纸袋放在蹺蹺板的中间。那口气平淡得像大人间互问「抽菸吗」一样。

    尤恩意识到,这个大人和平时那些人不一样。他不像那些来收养小孩的大人那样,急不可耐。一看到小孩就急着讨好,塞一堆东西给人家,不管人家是不是喜欢。

    她后来长大才知道,这招叫做欲擒故纵。不过,这一招对当时还是小孩的她来说,是很好用的,至少减低了她牴触的心理,不再筑起高高的围墙。于是,男人只需稍稍抬起脚,便轻而易举地跨进尤恩的心房。

    但她始终不明白,这样看起来和善的一个人,在领养她之后,却是聚少离多,有时一两年才见上一面。她曾以为这男人只是为了照顾好友的女儿,想为她提供一个栖身之所,并不是单纯的想把她当女儿抚养,所以才会如此疏离。

    可是,昨天杨健威的口气,似乎认定他们有血缘关係。再见到这个男人,想起过往,她不禁怀疑这个男人难道真的和自己有血缘关係?

    「小安,怎么不在医院里待到伤好再出院?」杨季敏有着能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嗓音,尤恩一直觉得这个男人就算不当指挥家,也能成为杰出的男中音。

    尤恩坐到离曲綦琤最近的沙发,耸耸肩说,「有工作要忙。」

    杨季敏看了尤恩一眼,笑了笑,没再接续这个话题。

    「找我有什么事?」尤恩见曲綦琤的眼眶还红着,无声地从茶几上抽了张面纸递给她。

    这动作让正处于脆弱状态的曲綦琤再难以自抑,捏着面纸,掩着脸便快步走到院子里头。尤恩只能透过落地窗,担忧地看到曲綦琤的背影。

    杨季敏看着曲綦琤走出去之后才说,「是有些事情……听说昨天你把健威教训了一顿。」

    咖啡杯底部轻碰茶几强化玻璃桌面的声响,将尤恩的视线拉回室内。她端起咖啡杯,浅啜一口,咖啡的苦味让尤恩不由自主地拧起眉头,但苦味过后的香气又让她舒展了眉梢。

    尤恩放下咖啡杯,直视着杨季敏,静静地等待他把话说完。

    「他一直都很疼你,那年发生的那件事,虽然我不在国内,但我都知道。你要他别把那件事告诉綦琤,他也照做了,并且把婚姻维持这么久。但是,他们离婚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尊重他们,这是他们夫妻俩的事,我和你都没有资格置喙。」

    尤恩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昨天健威回家后,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他说你没把他当大哥看待。」

    「我们本来就……」

    杨季敏打断尤恩的话,「我知道,你以为你和他没有血缘关係。」

    「以为?」

    「这件事……本来打算在你二十岁生日时告诉你,没想到工作担搁了回国的行程。」

    尤恩的心跳莫名的加快,她隐约知道杨季敏可能会说出什么,却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把你领养回来,却总把你冷落在家里,这么多年来也见不了几面?即使只是个养父,却也是个不够尽责的养父,更何况我是你的……」

    尤恩感觉空气似乎变得稀薄,呼吸有些困难。

    「我是你的舅舅。」

    咦?不是亲生父亲吗?尤恩的手肘从沙发扶手上滑落,身体一歪差点摔到地上。

    曲綦琤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尤恩身旁,扶起她的身体,坐到她的右边位子上。她转头看着曲綦琤,却发现她对杨季敏的话一点都不意外,似乎早已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以前不对我说,非得等到我二十岁?」

    杨季敏第一次在尤恩面前显露出侷促。他拿起咖啡杯放在嘴边,犹豫几秒后,「是我害死你的母亲。在这世界上,你的父亲最痛恨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不过是我的代罪羔羊。」

    一提到母亲的死,尤恩就像受伤的野兽般失控。她可以感觉到有人拉住她的手,那种柔软,是属于一个女人的。但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地甩开那隻手,逕自跑上楼。

    她躲进房间里头。房间里依然是一尘不染,虽然日用品应有尽有,仍然像个空房间,一个没有主人的房间。

    背靠着房门,她听到曲綦琤的声音。

    「小安,开门。」温柔又不失坚定。

    她吸了吸鼻子,转身将门拉开一道缝隙。门外的人一手撑在门上,以不容反抗的眼神看了尤恩一眼,便顺利地堂而皇之走进来。

    「这是你第一次甩开我的手。」曲綦琤有些埋怨地说。

    「对不起。我一时难以接受。」尤恩慌张地抱住曲綦琤,「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刻意隐瞒,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曲綦琤任由尤恩这么抱着,并轻拍着她的背。

    「你们都知道这件事?」

    「一开始就知道了。健威以为你也早就知道了。」

    尤恩松开曲綦琤,走到阳台上,「那个白痴大哥,老是搞不清楚状况。」

    想起杨健威对她的疼爱,想起杨季敏对她的纵容,杨家似乎没有哪里对不起她。尤恩胸中的怒火渐渐平息。既然杨季敏是她的舅舅,是她母亲的哥哥,即使他说他害死她的母亲,那绝对不仅是字面上的意义。正如同在恶梦里头,父亲总是对着她说,是她害死他的妻子一样。

    刚才的纠结,不过是种反射动作。无论是谁,只要触及她的恶梦,都会引发这样的反应。但这种作用,来得快去得也快。

    曲綦琤走到尤恩身旁,尤恩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既然我那个白痴大哥不能给你幸福,就由我给你幸福吧。」

    「小安……」曲綦琤猝不及防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弱弱地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更何况,你有更爱你的人在。」

    不知道为什么,曲綦琤这么一说,尤恩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竟是柯睿棠的脸。可是,那个人已经不想再理她了吧?在她搞了这么多乌龙之后,现在还要被捉对廝杀。敌人见面,怎能不份外眼红呢?

    尤恩摇了摇头说,「没有了。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完全的对我好了。」

    「你这个傻小孩。就算想撒娇,也不能随便告白。我的幸福,我自己可以负责。」

    「不行。那个时候,是我害了你。所以,只有我能负责。」尤恩近乎任性地说。

    曲綦琤被尤恩的话绕得头昏眼花,本就不善于巧辩的她,此时更显得口拙。

    「没错。既然是你害的,就由你负责吧。」男人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

    曲綦琤转头看到杨季敏站在后面,尷尬地推开尤恩,「老师……您怎么可以跟着小安胡闹?」

    「这怎么是胡闹呢?」杨季敏面无表情地说,「当年我害死了自己的妹妹,所以我负起照顾她的女儿的责任。现在小安害你失去生育小孩的能力,自然该让她负担你下半辈子的幸福。」

    看到曲綦琤为难地咬着下嘴唇,尤恩的心突然动摇了起来,彷彿过去几年来的坚持,只是泡沫,稍不注意便消散无踪。

    她把曲綦琤拉到身后,挺直了身体说,「你不要逼她。」

    「我只是想让你能得到救赎。」杨季敏直视着尤恩说。

    尤恩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老是待在别人羽翼下,被保护的无力感。她衝动地脱口而出,「我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得到救赎。与其强迫她不快乐的和我在一起,我寧愿放手让她快乐的过日子,我自己独自承担那份内疚。这对她才是真正的幸福。」

    「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了。」杨季敏的眼底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

    当尤恩发现自己被耍的时候,她转身看着曲綦琤,只见后者带着温柔和煦的眼神看着她,其实她的救赎一直都在,只是她视而不见。

    「你这个老滑头。」尤恩回头伸长了手指着杨季敏说。

    「小安,你让舅舅太伤心了。以前好歹还会喊我叔叔,现在竟然开口就是这种不敬的称呼?」杨季敏又恢復了一如往常的温和表情。「那么……你愿意听我说说往事吗?」

    「我才不要成为你的救赎。」尤恩哼了一声,走出房间。

    在走廊上,曲綦琤拉住尤恩,「小安,顽皮要适可而止。」

    「想缅怀往事,没有咖啡怎么可以?」尤恩牵起曲綦琤的手,大声地说,「我们下去等着喝咖啡、听故事吧。」

    如果说杨季敏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最让尤恩想念,就是这满屋子的咖啡香。因为常年在外游歷各国,杨季敏学得了一手煮咖啡的好功夫。也因为这门功夫,让尤恩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可乐的时候,便已经从咖啡里头摄取咖啡因了。

    尤恩和曲綦琤并肩坐在流理檯旁,看杨季敏熟练地操作着维也纳咖啡壶。透明的水从金属壶经过真空管流进玻璃壶,酒精灯的火被盖上之后,真空管的液体里变成咖啡流回金属壶。旋开金属壶上的小水龙头,香醇的咖啡缓缓流出。

    杨季敏拉来一把椅子坐下,左手拿着咖啡杯,右手手肘靠在流理檯上。直到喝完咖啡,始终一言不发。

    知道这种挣扎的过程是很漫长的,尤恩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杨季敏彷彿下定决心般地放下咖啡杯,才娓娓道来,「那一年,我知道你要出生的消息,特地在预產期前一个月就结束工作要回来。但是,有一个正在巡回演出中的乐团,指挥突然发生意外,他们的团长来情商我去救场。因为那位团长是第一个给我机会登上国际舞台的人,对我有特殊意义,于是我答应了他。回国的日期也因此延后了半个月。终于确定行程,也通知了你的母亲,却在前一晚,因为参加乐团的庆功宴,没赶上隔天一大早的飞机。」

    他叹了口气,「那一班飞机在降落前失事。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搭上了那班飞机,却不知道飞机坠海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因为宿醉起不来。你的母亲得知飞机失事的消息,急急忙忙想赶到机场去了解情况,途中你父亲驾驶的车子发生擦撞,因为情绪紧绷加上撞击,让你的母亲早產。后来发生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即使经过这么多年,死讯这种事,依然令人难以啟齿。

    听完这番话,尤恩忽然想起印象已十分淡薄的父亲。他是否也为了自己驾驶的车子发生擦撞,导致妻子早產,而懊悔呢?

    对于母亲的死早已没有深刻感觉,此刻的尤恩才能以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待这件事。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更觉得人生无常的无奈。一个人的生命,在一连串的意外结合之下而消逝。看起来每个人似乎都没有错,可是,每个人又好像应该承担一些责任。即使是她这个当时仍未出生的人,好像也成了推波助澜的一份子。

    「从那时候起,我无时无刻都想着,当初如果我搭上那班飞机,也许是件好事。至少我不需要活着承受死去的人的痛。我想,你的父亲必定怀着和我一样的心情,才会那样痛苦。在你外婆的葬体上,我曾经提过要把你接过来照顾,但你的父亲狠狠地拒绝了我,还要我永远不准再去找你。所以,领养你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向你坦白我们的关係。只能希望长大成人之后的你,可以理解我的心情,然后接纳我。」杨季敏放下咖啡杯,步履蹣跚地走出厨房。向来温文尔雅的男人,在此刻失去了优雅,一瞬间变得像迟暮老人般衰弱。

    沉痛的往事,如果深埋在心底,外表还能装出坚强的模样。一旦将这些伤痛都摊在阳光下,便失去了偽装,让人无处可躲。

    「你会怪他吗?」曲綦琤担忧地问。

    「这样怪来怪去的很无聊。我不想干这种无聊的事。」尤恩故作轻松地说。其实,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复杂得不知从何理出头绪。

    「或许,他是希望你能对他发一顿脾气。这样至少他的心里会好过一些。」

    「像那天你对我生气一样吗?」尤恩俏皮地对曲綦琤眨了下眼睛,「我会考虑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