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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3节

    胡十三郎过去是陇西有名的盗贼,盗贼和普天之下任何的职业都一样,要想干出名气,一定得是个有抱负的实干家。胡十三郎就是这样的人,可他来了衙门以后,一直被六子压着一头。

    眼下有个能让他出风头的机会,他自然要上。

    “行了行了,看在咱们同僚一场的份上,我就帮你这个忙,赵大人,没意见吧?”

    赵鸢摇摇头。

    胡十三郎把怀中的试卷交给六子,二人换了职责。等胡十三郎拎着刀离开库房,六子才问:“赵大人,你究竟卖着什么关子?”

    六子会突然出现和胡十三郎调换职责,是有原因的。

    昨夜他和赵鸢回衙门的路上,她人已经醉的分不清南北东西,却还记得唠叨自己让他今早和胡十三郎掉包,而且一定得避开王道林。

    六子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时间有限,他来不及给李凭云通风报信,他一直猜想,最终得出一个合理的答案:胡十三郎是晋王旧奴,赵鸢怕他趁机给自己使绊子。

    这关头,但凡胡十三郎给她打晕她,叫她无法主考,玩忽职守的罪责就轻飘飘落在她头上了。

    胡十三郎一走,六子道:“赵大人,我护送你去监考。”

    赵鸢神色严肃,轻轻道:“把卷子烧了。”

    “什么?”

    “六子,劳烦你把手里的卷子烧了,一定不要被人发现。”

    第40章 恶人与狗3

    太和县有史以来的第一场科举考试,状况横飞。

    先是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书生当热晕,赵鸢命人将他抬下去休息,骨质疏松的老人家指着赵鸢的鼻子大骂:“我等了一辈子才等到太和开科举,你一个没断奶的女娃娃,竟敢剥夺我科举的资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赵鸢没辙,只能请来县里的大夫在旁边伺候着他。

    其次便是有几个临时衙役受不了这活,抱怨声恰好被胡十三郎听见了,胡十三郎拎着几人出去“教训”了一通。

    结束考试时,忽然有个考生站起来撕了试卷,他跳上桌子,扬起纸屑。

    赵鸢想,他一定是疯了,于是唤人来将他送回了家。

    太和县立县以来的第一场科举,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考试结束那一瞬间,百名考生完成了迈向仕途的第一步,而赵鸢也终于完成了自己仕途上第一个成就。她蒙头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便开始马不停蹄地阅卷。

    赵鸢第一个阅到的是高程的卷。

    县里的考试和其它地方一样糊去了考生姓名,但因她看过高程写的文章,所以一眼识别出了他的卷子。

    试题有两道贴经,一道杂赋。

    高程默写的经义一字不差,杂赋正是称绝。

    赵鸢欣慰地笑了:“李凭云果然会识人。”

    高程的文章恰如他那一双碧眼,艳丽卓绝,叫人过目难忘,久久流连,以致赵鸢再看别人的文章,毫无兴致。

    正当她打哈欠时,王道林散着头发冲进了明堂:“赵鸢,你个贱人!”

    赵鸢放下手中试卷,抬头冷漠地看着王道林:“阅卷是你我二人之责,王主簿为何现在才现身?”

    王道林指着她的鼻子:“你一个屁都不懂的妇人,竟敢没有我的吩咐临私自更换试卷!”

    赵鸢镇静道:“昨日考试前,我不小心将墨洒在了原先的试卷上,考生都在等我,我只能拿出之前多出的那份卷子发给他们。”

    “你明明早有准备,要不然从哪变出百来份卷子!”

    是啊,她从何处变出另一套试卷呢?

    整个太和县只有一个印刷作坊,恰好是王家人开的,她若想私印试卷,不但没有门路 ,更是违法。

    可她明知道王道林卖题,若她把原先的试题发给考生,便是蔑视科举公道。

    她自己是科举过来的,因女子身份,也受过一些不公的诽谤,她深知公道的重要性。

    对一无所有的读书人来说,公道是他们的全部。

    最后用在考试的这一套试卷,有百余份,是她一张一张亲手抄的。

    面对王道林的指责,赵鸢不打算还嘴。

    狗与她吠,何必计较。

    “赵鸢,你想自己找死,到时候就算跪在我脚下像母狗一样求我,我也不会替你说半句话。”

    “王主簿,这话过分了。”周禄从明堂外走进来,指责王道林:“孔孟而圣面前,何出妄言?”

    周禄毕竟是京兆府的官,正儿八经的进士,又是王家请来的人,王道林不敢得罪他,拂袖道:“周主簿,我可提醒你,这娘们最会装单纯,别被她骗去。”

    周禄说了几句安慰王道林的话,将其送出明堂,而后前来安慰赵鸢。

    赵鸢微微一笑:“周主簿若是不忙,提下官分担些压力,一起阅卷吧。”

    周禄不敢不敬赵鸢,因她是太傅之女。

    一品大员,三代帝师的独女,也只有王道林那头脑简单的东西敢对她口出狂言。

    不过,显然周禄也没想到赵鸢会临时换题,他不相信一个女子会有如此胆量,便旁敲侧击道:“赵主簿,是背后有人给你支招吧。”

    赵鸢察觉到他所说之人,是李凭云。

    请她喝酒,害得她差点临阵脱逃,算给她支招么?

    “赵鸢背后之人,是勤学苦读的读书人,是以‘公天下’为理想的祖师爷,是开恩于天下女子的陛下。”

    周禄却以为赵鸢在和自己打马虎眼,他劝诫道:“咱们读书人求学问道,有幸进士及第,荣登凤凰台,就不该再往低处看。”

    何为高,何为低?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

    赵鸢来到太和县,认识了李凭云、田早河、高程、六子这些人,他们有人是贱民,有人是农民,有人是盗贼,可她会仰视他们的智慧、才华、人格与处世观,这些都是书上学不来的。

    所以出身低微的高低,是世人眼里的高低,却不是她赵鸢眼中该有的高低。

    她只信自己看到的。

    赵鸢收了笔,主动问起周禄:“周大人,有一事我始终不解,既然李凭云是贱户,那他当初是如何躲过科举的户籍核实?”

    周禄被问得措手不及,慌了一下,道:“我和他非同届举子,他参加科举那年,我已人在长安,说来惭愧,对家乡的事,我知之甚少。”

    周禄只能说自己不了解,因为一旦他说了解了,在过去三年却只字不提,便是包庇舞弊。

    乡试在即,赵鸢和周禄二人忙活了整整两天,批阅完了所有考生的卷子,列出了下一轮复试的名册,招贴在衙门的告示牌上。

    而在这二人忙着阅卷时,王道林也不闲着。赵鸢临时更换考卷,他之前卖出去的题都不做数了,那些买题的人自然要来找他算账。

    两天后,太和县的初试放榜。

    衙门被参加考试的书生和他们的家人围得水泄不通,高程的两个娘手挽手冲在最前面,眼珠子贴在榜单上寻找高程的名字。

    榜单上的名次总能引起是非,赵鸢曾就听过一桩乡试第二名放毒蝎子咬了第一名的手、第三名又将第二名杀人毁尸的故事,于是此次发榜,她特地打乱了名单。

    此刻俨然对这些读书人来说,名次不是最重要的事,只要能入榜,便意味着他们过了第一轮选拔,离成为科举的举子又近一步。

    太和县的这场人才选拔,虽说没能为朝廷输送有用人才,却成为了县史上的一笔浓墨重彩。

    就像后来人们提起赵鸢这个官场传奇时,总要提到“李凭云”这个名字,这场考试,也伴随了她一生。

    正当衙门口热闹之际,一队骑马衙役踏尘而来,停在衙门门口。

    百姓没见过这阵势,只晓得看到官老爷一定要跪,于是自发地跪下。

    带队的衙役跳下马,对赵鸢抱拳道:“赵主簿,你们衙门的王代县令买卖试题,结果又不对买家负责,被人买家告上了州府,田大人头一回生这么大的气,命我等将他带去州府审问。”

    告发王道林的是县里的盐商。

    整个陇右道,敢去衙门告状的百姓分两种,一种是能和陇右世族集团找到关系的,他们受了委屈,会先去私下里找他们的关系。

    另一种则是和世族们不搭边的,只能找本州州长。

    盐商祖上不是陇右人,和这些世族们非亲带故,平时也没少受他们克扣,他指望着让儿子参加科举,只要能拿个乡贡身份,他们家就能扬眉吐气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在王道林那里花重金买来试题

    谁料到赵鸢更换了试题,货不对板,盐商无处去讨公道,就直接上肃州府那里告发了王道林买卖试题的事。

    田早河这人十分耿直,得知王道林舞弊,气得官帽子也不想要了,命人将他绳之以法。

    不久后衙役们将王道林从衙门里押出来。

    赵鸢从官多年,发现了一个官场定律,但凡是贪官污吏,被带走的时候总会满口喷粪,喷的大多是自己的同僚。

    如司徒县令被带走时,喷的是王道林,王道林被带走的时候,喷的则是她。

    “赵鸢仗着赵家门荫,□□县衙,早被李凭云睡了!她不是处子之身,你们查她!”

    古往今来,怕是除了钻木取火的原始氏族,污蔑一个女子最好的法子,便是造谣她的清白。

    贱民不得与良民同席,更别谈沾染别的关系,这是所有平民百姓的共识。

    而平民,比起权贵,他们往往更瞧不起贱民,正因这种森严的阶级,他们平凡的一生才有了高人一等的机会。

    可想而知王道林这句话的威力。

    所有目光都转向赵鸢。

    赵鸢心中冷笑,这王道林平日里装出一副温雅儒生的模样,讲话温声细语,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如此高声怒斥。

    在那些带着探寻的注视之中,赵鸢缓缓走下台阶,走向王道林。

    她同王道林面对着面,隔着仅是一步距离,王道林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姑娘...或说,看清这个人。

    赵鸢是个极易受人影响的人,这本是一件坏事。

    可她却有着人群中万分之一的运气,在她仕途中,有两个人对她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一个三年前一身麻衣、一杆孤笔闯入御前的状元郎李凭云。

    另一个,则是千古第一人的女皇。

    只有她离你近了,你才能够看出她一身锐利的锋芒。

    人群中不乏讨论。

    大邺虽开明,但要让百姓开化,需要千秋万代的努力。这些一辈子生长在儒学统治下的小民并没有包容的思想,听到王道林的诽谤,他们也讨论了起来女人当官的不便。

    她与李凭云一对年轻男女,同出同进,同席同行,谁信她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