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鹊儿

    春雨方歇,江宁府的天至傍晚时分才放了些晴,只见天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檐下躲了两日的鹊儿忽地啾啾叫了几声。

    絮子街上人影寥寥,一位身姿清瘦的女郎提着群褶,从关家医馆里慢慢走出两步。

    女郎伸出手,俄顷,有几滴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来,在掌心聚成一个极小的水洼。

    身后一位年长些的嬷媪匆匆走来,臂弯还搭着一条烟绿素织的斗篷。“女郎怎么自己先出来了,这几日才下了雨,天还有些凉,可别冻着身子。”

    陈阿嬷将那斗篷展开抖了几下,披在了风荷的肩上。

    风荷甩去掌心冷雨,怕弄湿了衣裳,抬着手臂任由阿嬷动作,待她在脖颈处打了结,才笑盈盈道:“方才有喜鹊叫了几声,出来听听是哪里来的,可我一出来,它们又都不叫了,阿嬷你瞧瞧,那房梁上是不是有两只喜鹊?”

    女郎弯着两道黛眉,眼廓略清圆,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澄澈纯净。

    陈阿嬷瞧着她笑,心里涩涩的。

    她家女郎哪里都好,只这双眼睛是不好的,女郎心善,却无辜得了一双不能视物的眼睛。

    陈阿嬷抬头看向房梁,那两只黑白的喜鹊正偎在一起,懒懒地不动,她心疼风荷,温言宽慰她道:“女郎的耳力极好,正是有两只呢。”

    风荷弯了弯唇,伸手挽住阿嬷的臂弯,回头向里面高声喊道:“淙表哥,我和阿嬷先回家啦!”

    风荷唤的表哥名叫关祺淙,是师父关遥的嫡亲侄子。

    弘化十九年,师父离开宫中医署,自京城回到了江宁府,在絮子街上开了这家医馆。

    关家原非杏林世家,长女关遥自幼不学琴棋书画,唯爱学习医术,十七岁时便入了宫中的太医署为御医,是当时的太医令最得意的弟子。

    后来兄长家的两个小辈有样学样,长子关祺淙随关遥学医行诊有数十年,小女关祺兰如今只五岁,也跟着她阿兄每日到医馆问诊。

    风荷随师父姓关,是她自京城回江宁的路上捡到的孤儿,在身边一养便是十六年。

    虽目盲,但心思灵秀,也随关遥学习医术许多年,极擅药理,是江宁远近闻名的一位小神医。

    关祺淙那边正忙着给一位老阿婆诊脉,没顾得上回话。

    堂中一个穿着豆青色春衫的小姑娘从椅子上爬下来,拎着小食盒晃晃悠悠地跑了过来,撞了风荷一个满怀。

    “三姐姐,我给你的桃花酥你没拿哩!”

    风荷弯下腰捏了捏她莹白稚圆的脸颊,小姑娘便凑到她耳边,甜声甜气道:“三姐姐,里头还有百花坊的白玉甜糕呢,娘亲只买了一盒,你可不要告诉阿兄,不然他一准跟你要。”

    “不告诉他,三姐姐藏着自己吃。”

    风荷接了食盒,站起身,祺兰将柔软的小手塞进了她手里,两人牵着手走了半个巷子,陈阿嬷才催道:“小小姐便送到这儿吧,走远了你阿兄该不放心了。”

    祺兰揉了揉风荷的手指,依依不舍道:“三姐姐我走啦。”

    然后仰着小脸看向陈阿嬷,“阿嬷你牵好三姐姐,地上有水,还滑着哩。”

    风荷住的宅子离絮子街不远,只转过几个巷子便到了。

    那宅子只住了风荷,关遥,陈阿嬷,还有另外两个小丫鬟,虽不大,但胜在景致优雅、清净疏阔。

    匾额上有风骨舒朗的“关宅”二字。

    这宅子并不属于关家,而是关遥的私产,关遥未曾婚配便另立府邸原本不合礼数,可她少时便已是京中御医,如今在江宁亦是声名赫赫,故而关家也无人敢置喙。

    阿嬷开了门,风荷偏过脸嘱咐道:“师父去刺史府上看诊了,待入了夜,阿嬷别忘了在院里多点上几盏灯,免得师父回来瞧不见路。”

    陈阿嬷应好,又向院里喊那两个小丫鬟:“挽夏挽月,去备些热水来,好让女郎净手。”

    “诶——”

    丫鬟只在屋里应声,两个都没出来,倒是家里养的大黄狗闻声从后院蹿了出来,扑到风荷身边,贴着她的裙边蹭来蹭去。

    陈阿嬷连忙驱赶它,“这小畜生,身上不知有多少脏东西呢。”

    风荷摸了摸大黄狗的头道:“前几日才用百部煮了水给它驱虫,身上不脏的。

    大黄狗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贴着掌心蹭得愈欢,尾巴一摆一摆的,陈阿嬷实在看不下去,硬拉着风荷去净了几遍手。

    —

    春夜,风灯俱静,风荷坐在廊下等着关遥回来。

    待到近亥时,刺史府的家仆来家里敲门,道是关遥须在府上多留一晚,明日再回,陈阿嬷便催着风荷回屋。

    “既然先生明日才回,女郎就不要再等了,早点安歇吧。”

    “可我今日还不困呢。”风荷按住阿嬷去牵她的手,摇了摇头,“阿嬷先睡吧,我一会便回。”

    “女郎小心可别磕着了。”

    风荷笑道:“这路我日日走夜夜走,哪里能磕到。”

    陈阿嬷一想也是,于是去拿了斗篷给风荷披上,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春雨后的草木香气极为清冽,伴着微凉的夜风含混在鼻息之间,风荷在廊下坐了片刻,正要起身回屋,便听见外面大黄狗嗥叫了两声。

    “过来。”风荷低声唤它。

    大黄狗跑到她身边,风荷轻轻踢了踢它的爪子,“别叫,阿嬷她们都睡了。”

    大黄狗便不再叫了,踱步到她身后,用头顶着她的腿,示意她往外面走。

    “要做什么?”风荷问道。

    它继续顶着她的腿弯。

    “要我跟你走吗?”

    大黄狗走到风荷前面,踏着步子,脚步声浊重,风荷便跟着它走到了门口,开了门,巷中漆黑如墨,月落如霜。

    约莫走到巷尾处,一人一狗停了下来。

    风荷侧耳静听,万籁俱寂之中,倏尔听到一声极细微的闷哼,像是平日在医馆听见的病人极力忍耐伤痛的声音。

    循着声音慢慢走去,弯下腰,摸到布料的触感,继续往下摸索,找到了那人臂弯,试图将他扶起来,手腕却被反手攥住。

    “疼。”

    风荷蹙起秀眉,轻声哼道。

    女郎的声音清清软软,在这漆黑黏腻的春夜里犹如一尾小金鱼游弋于深池,撩起圈圈泛泛的涟漪。

    掌心握着的皮肤细腻温热,卫漪下意识松了手。

    “受伤了吗?我扶你起来。”

    流霜月色下,那皎皎美人面低垂,丹唇一张一合,看得卫漪燥热无比,风荷见他不语,于是去拉他的手臂。

    不……

    卫漪想推开风荷,可她一碰到自己,身体和意识都开始无助地颤栗,叫嚣着,渴望她更多一些的抚摸。

    手足无措的少年男子眼尾渗红,气息极乱,闷哼声比之方才添了许多难抑的情欲。

    这女郎害他不浅……

    他闭上眼睛,颤着漆墨的睫,试探着将自己的手送到女郎掌心,下一瞬,就被柔软的暖意包裹。

    风荷以为他疼得厉害,捏了捏他的手,如在医馆安慰孩童那样安慰道:“不怕,姐姐会治好你的。”

    下意识连称谓也一并用上了。

    姐姐……

    卫漪借着月色看她,眉目清稚,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哪里是什么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