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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179节

    张太后眼泪都下来了。

    她哆嗦地问道:“延龄到底骂过没有?”

    建昌候夫人连连摇头:“绝对没有!”

    然后小心地看了看四周。

    “你先回去吧。”

    建昌候夫人欲言又止,却只能告辞离开。

    张太后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去乾清宫请皇后来一下,就说是正旦节外命妇觐见的事。”

    此刻皇宫之外,徐蕃头皮发麻。

    “谁说漏了嘴?”他气得不行,“人是按建昌候府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悄悄逮到的,那个孙铭被赔了一百九十两银子的消息又是怎么漏出去的?”

    “……大人,兴许是那孙铭自己显摆的,兴许是宛平县的衙役,还兴许是建昌候府的下人。小的们可一句嘴都没多。”

    徐蕃信他们个鬼!

    短短数日之内,京城这么多百姓跑出来状告寿宁侯、建昌侯两兄弟,这些都还只是小事。

    那个贪婪成性又脑子过度灵活的贾管事到了府衙一顿胡咧咧,说什么张氏兄弟常常在府中咒骂甚至有巫蛊之事,还非说是戴罪立功。

    他只是从侯府捞了些油水,这等小事算个屁的罪,他要立什么功?

    徐蕃屏退了听到那番话的左右后,他才说道:田知县明明已经收了银子却反口栽赃,孙铭当场说可以卖却又反悔,这必是陛下安排的,要寻了个由头办了他们兄弟俩。

    他劝徐蕃当这个出头人“秉公执法”,必然参策有望。

    徐蕃反手就把他送到了刑部大牢。

    现在短短数日之内那么多京城百姓冒出来状告寿宁侯、建昌侯,宛平、大兴及顺天府治下其他诸县的知县天天脸都是白的。

    徐蕃也不由得直打嘀咕,不管府衙的差役有没有说漏嘴,这背后似乎真的有一只手。

    他拿不准主意了,径直上了个奏疏请皇帝拿个主意。

    旧党、新党、陛下……谁都可能是幕后的黑手,甚至若真的还存在逆贼余党兴风作浪也说不定。

    徐蕃心里直骂娘,很想去拜会王琼,看看是不是能调个职位,下回再廷推二三品大员考虑一下他。

    这顺天府尹真不是人干的活!

    国策会议上,十六参策神色各异。

    “……陛下,锦衣卫、内厂有没有查一查此事?”杨廷和的白头发最近加了不少,脸上苦相与日俱增。

    “查了。”朱厚熜淡淡说道,“大概是积怨日久,去年牵涉到方沐贤刺驾案,这回有了那孙铭与建昌候府管事贪财坏事的巧合,这才有了百姓齐齐申冤。”

    “陛下,毕竟是慈寿太后亲弟啊。”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如今正在重修《大明律例》,杨阁老此前慷慨请朕予三法司裁定涉案勋戚罪责之权,如今百姓申冤既已成了人尽皆知之事,三法司莫非要自损威权?”

    杨廷和表情苦涩。

    其实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杨廷和发问就是说他们没搞事,陛下回答说巧合就说明不是巧合。

    但更明白的不能说。

    此刻新法已经提上了日程,广东都开始改革衙署、编审科则了。朝中六部也诸事繁忙,这个时候陛下何必去动这两人呢?虽然能搞点钱到手,但副作用将是继陛下“荒淫”之后又一个“薄情寡恩”的借口。

    毫无疑问,黑锅还要新党来背。若藩王、勋戚不安,账都算他杨廷和头上?

    刚刚想了招分化士绅,现在又想招分化藩王、勋戚?

    状告上来的各种案子里,虽然大多是钱财之事,但也有人哭告说孩子入府为仆被打死了,还有人说女儿是被抢去做妾的,并非自愿。

    现任的刑部尚书李充嗣头皮发麻:重修《大明律例》的事情已经很忙了,真的。

    其他的小案子可以由顺天府甚至治下县去办,那么姓贾的出首说张氏兄弟咒骂皇帝甚至有巫蛊之事,三法司躲得开?徐蕃就直接甩锅到刑部了!

    “朕不能不顾亲恩,也不能罔顾子民冤屈。该如何审,先审了就是。”朱厚熜瞧着他们,“这点小事,也拿不定主意?朕是天下君父,何人不是朕子民?梁储虽已离去,但崔元还在这里。朕从潜邸来京路上,听说寿宁侯也曾在河南鞭死了一人?”

    其他人都看向了崔元,只见他凝重地点了点头。

    “可见骄纵日久,民怨实重。既如此,惩办一二是应当的。”朱厚熜摇了摇头,“这点小事也要朕圣裁,朕委实有些失望。”

    杨廷和也不藏着掖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臣等惭愧。既如此,辛苦大司寇了。”

    “……臣必秉公定案。”

    其他人看到杨廷和的模样并不觉得好笑。

    党魁不归路啊。

    接下来数年,必定只能聚精会神独木桥了。

    但吴廷举很激动,连连对杨潭、王琼使眼色。

    要办就办彻底啊!张氏兄弟那么多的田地、那么多家财!

    户部很难的!

    ……

    对张氏兄弟来说,目前告他们的案子都还好说,大不了赔点钱、推两个家仆出去顶罪的事。

    关键问题在于咒骂皇帝的罪名。这个确实有一点,可是什么巫蛊之事真不敢有啊。

    “快给本侯爷全部都搜查一遍!让我看到谁屋里有那些玩意,立刻扭送府衙!”

    张延龄的嘴唇都在哆嗦。

    “侯爷,夫人回来了……”

    “是吗?”张延龄连忙往后院赶,看到妻子之后就问道,“姐姐怎么说?”

    “……你干的好事!娶那么多房小妾,养那么多人,置办那么多田产,看看现在闹成什么样子!”

    她一哭,张延龄心里就一凉,脸色苍白地问:“姐姐不救我了?”

    “太后她老人家都气哭了!有什么事不能先忍气吞声地处置了?”

    “我是被那狗入的老贾害了啊!”

    “谁让他做管事的?”

    “……都是大哥瞎了狗眼用了逆贼,吓跑了老刘。”

    “你就知道怪别人!就知道支使我!”张延龄的正妻撒着泼哭闹着手抓过来,“你怎么没胆子先去陛下那里请罪啊!叫你哥一起去啊!现在宫里既有太皇太后,还有蒋太后和孙皇后,你以为太后还能一直帮你们兄弟俩吗?太后要是有办法,会气得只能哭吗?”

    张延龄烦得不行,一把将她推得跌坐在地上。

    全都是小事,全都是一两个小人,就这样欺负到他头上了。

    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皇帝,眼里根本没有张太后这个伯母的皇帝。

    可张延龄怕这个皇帝,他不敢去,他忘不了上回裤裆淋漓地从宫里回来时的感觉。

    听夫人捶地号哭,他走到了外面,看着战战兢兢的下人再次恶狠狠地说道:“到处都给本侯爷翻一遍!谁敢胡言乱语,休怪本侯爷不讲情面!”

    说罢就去清点账目和库房,咬了咬牙之后壮着胆去找了司聪。

    “本侯马上就要去府衙。你帮本侯做了那么多事,轻重你知道。本侯要是出了事,你也跑不了!现在是破财消灾的时候,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本侯要一万五千两应急!”

    其他小案子赔钱应该能了结,最主要的还是那咒骂皇帝的案子。

    张延龄去府衙既是应几件小案子,也是要反告贾管事偷主家财物、诬告主家。

    “痛快!痛快!”京城某个客栈里,来自某省的举子对其他人兴奋地笑道,“宛平县衙前,有人不敢代一老妇写状纸,某何惧之?你们是第一次到京城应考,不知昔年情状!”

    他拉开了衣襟,露出一条小小的疤:“六年前某来京城应试,就因为避让不及,就受了那寿宁侯马上一鞭!”

    “……纵为国戚,岂敢如此折辱士子?”

    “士子?”那举人冷笑一声,“那二张之名,昔年京城何人不知?夺民田舍,请官寺舍。亲凌官府,篡夺狱囚,莫敢诘责。金玉积如山而不厌,市津垄断皆由二张!若只如此倒也罢了,此二人竟曾有戴御冠之罪!”

    “竟敢如此大胆?此言当真?”

    “那是自然。昔年有太监何文鼎者,少习举业,壮而始阉。弘治间,供事内廷。时二张出入禁中无恒度,一日二张入内观灯,孝宗与饮,偶起如厕,除御冠于执事者,二张起,戴顶之。又延龄奸污宫人,文鼎持大瓜幕外,将击之!次日,文鼎上疏极谏,上怒,发锦衣卫拷问主使者。文鼎对曰:有二人主使,但拿他不得。又问何人,曰孔子、孟子也。”

    “竟有此忠义之内臣?!后来如何?”

    “后来?”那个跟张鹤龄有仇的举子冷笑着,“被杖死于海子!其时有吊诗云:外戚擅权天下有,内臣抗疏古今无。道合比干唯异世,心于巷伯却同符。此事昔年刑部主事陈风梧多陈其冤,孝庙也曾命制文祭之,无一字虚言!”

    “二张当真该死!”

    王佐只用一个小小的案子就轻轻揭去了张氏兄弟头上那层早已没有的权贵面纱。

    惊弓之鸟下,三法司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讯问张氏兄弟到底有没有咒骂皇帝、行巫蛊之事,但这天夜里又出了奇闻。

    寿宁侯府、建昌候府各有数个奴仆惊惧至极地逃出了府门,被夜里巡城的兵卒当场就逮住了。

    按照律例,一更三点暮鼓响后,没有特殊原因,百姓是不能再出门的。

    没有官身、没有符牌等凭据的普通人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抓到了就要笞打。

    可这些侯府奴仆连声哭求,宁愿受责打也要逃出来,说府内有人被逼得自尽了。

    而这深夜里,朱厚熜正躺在榻上,孙茗眼泪连连地坐了起来在一旁说道:“臣妾知错了……”

    朱厚熜叹了口气,坐了起来搂抱着她。

    肌肤相亲,他轻声问道:“错在哪了?”

    “……臣妾……臣妾不该见慈寿太后哭得可怜,就向陛下求情。”孙茗安心了一点点,后悔地哭着说,“臣妾知道错了……”

    “还有呢?”

    孙茗抽泣着说:“臣妾不该……恃宠生娇,妄谈国事……”

    朱厚熜有些无奈:“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呢?”

    孙茗呜呜咽咽地哭得大声了些:“臣妾……想不到还有……比这更不该的……”

    朱厚熜握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泪颜,抬手擦了擦:“最重要的,是不该扫兴!”

    “……”孙茗呆呆地看着他。

    “心软嘛,你本来就心善,又见不得老人家哭得可怜,这好理解,却也不算好事。”朱厚熜摇着头,“既然知道外头都在议论这些案子,你提起来确实更不该,那些事我自会有主意。”

    朱厚熜板着脸说道:“但最不该的,就是本来开开心心的,你便觉得这是好时候了?若有什么事,你深思熟虑过了,就该寻寻常常地跟我说。要等到这时候才提起,岂非说明你其实也心虚?心虚之事,一开始想好之后就该止住了。怎么就学着吹枕头风了?”

    孙茗又呜呜呜地抽泣起来:“臣妾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