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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206节

    “哎呦!小老儿忘记了给陛下磕几个头!”说罢找到北面又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起身时抹了抹眼角。

    至于杨阁老,乡间百姓哪里知道朝堂里是什么情况?杨阁老不也是听皇帝旨意办差的?

    只是余承业的行为落在当地知县的眼里,那就是真的对益王府的王庄动刀了!

    等余承业走到了他们这边,脸上换了平静严肃的面容:“这么说,方知县到任时,那道堰早已设好。县里这么多年,所收之粮也都是按官田额赋来收,没有按照朝廷所定一半折色之例,存留之粮都是原额支给王府?”

    方知县脑后冒汗:“下官一年半前才到任,县里确实一直是这么做的。那道堰是正德十五年兵灾之后起的,听说当年也闹过。驸马若要查看,下官令架格库找一找当年卷宗。”

    “不必了。”余承业淡淡说道,“本官职差只是巡视水利。方知县只要不阻,陈年旧事本官也不必翻出来。”

    方知县连连称是,心头却骇然无比。

    当初正德皇帝落水病重,心里想着益王之子只怕也很有希望入京继位,前任才忙不迭地拍着马屁去修堰堵水,把望军台地二百顷田变成了真正的膏腴之地。

    现在,杨阁老以阁臣之位加了太保,京里的情形传过来是很吓人的。这余承业虽然尚了陛下亲姐,居然如此利落地朝宗室下手!

    陛下诏制总会传遍乡里的,所有百姓都会知道陛下这旨意是因为杨阁老所请。

    江西还好,宁藩革除之后,江西的藩王不多,现在湖广那边不知道是何等滔天巨浪了。

    但连藩王庄田的水利都先动刀了,其余勋戚、官绅之田呢?

    山西没有江西这么多的河湖,山西的情况要差得多。

    山西巡抚杨志学看着前来山西的巡水御史只是说道:“正德十六年九月,本抚当时巡抚大同便曾有奏!代藩宗支繁衍,大同一府常赋已不足以供藩禄!如今之山西,大同代藩,太原晋藩,潞州沈藩,可不仅仅是水利之事。山西若要得水利之便,朝廷的两百万两都用在山西也无济于事!”

    北有边镇,干旱少水,如今跑到山西巡视水利,那不是闹吗?

    前来山西的却正是余承业的哥哥余承勋,他凝视着杨志学说道:“杨府台先巡抚大同,按旧制再任巡抚,不该还在山西的。”

    杨志学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余承勋。

    “抚台能巡抚山西,三分是因为杨制台举荐,三分是因为边民爱戴,还有四分是朝廷信重抚台。”

    杨志学眼里露出精光:“陛下之信重,志学时常感念于心。”

    “山西虽干旱少雨,然汾水等谷底,水利还是有可为之处的。”余承勋对他行了行礼,“山西以贫瘠之地,供天下一成多之粮赋,朝廷从未忘却。承勋此来,不会让抚台难做,反而有一桩足以彪炳千古之功业。”

    杨志学说陛下,他说朝廷。

    这让杨志学听到所谓彪炳千古之功业之后,心里不禁再警惕一分。

    杨廷和的女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余承勋继续说道:“陛下设皇明记后,一直令皇明记于海贸时留意海外物种、奇珍。改元之后,皇明记献上数样海外粮种。陛下设万法馆,延请老农为供奉,于皇庄中试种已两年。今循物之理,已初得其法,有一物可于旱地栽种,亩产可得两千余斤。陛下感念杨阁老于裁革皇庄皇店时请奏设皇明记,请杨阁老赐名为洋薯。”

    “……两千余斤?亩产?旱地?”杨志学猛地站了起来。

    随后……等等:“杨薯?”

    “南洋之洋。”

    杨志学心情复杂地看着他:那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若此言为真,确实是一桩彪炳千古之功业!

    又是陛下又是杨阁老,杨志学一时不知该不该问。

    朝廷的情况怎么就那么复杂呢?

    余承勋继续说道:“此物之种,承勋已带来八千余斤,另有万法馆供奉三人。其栽种之易,匪夷所思,竟可取杆插种,率得其果实。承勋知道抚台心中存疑,然此物,不知可否稍解山西之困,令山西百姓得以饱食否?此等善政,抚台不愿为之?”

    杨志学也觉得匪夷所思。

    他匪夷所思的还包括一点:杨廷和搞出这么多善政,遍邀天下民心,这可没有回头路了啊!

    “本抚听说,你弟弟去了江西?”

    “承业为驸马,江西水利事务纷繁,承业之责比承勋更难。”余承勋只这么说。

    “……本抚要先见见那些……洋薯之种,还有三位万法馆供奉。”

    “自当如此。”

    余承勋仿佛坦坦荡荡。

    杨志学有点心里发毛。

    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是这种级别的良种,那山西可就不缺粮了。

    天下又有多少旱地?想着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念叨洋薯的时候想着杨廷和,他就觉得杨廷和疯了。

    这种万家生佛一样的功业,你也敢真的赐名?

    杨志学现在十分想给杨一清去一封信,坦白地问一些东西。

    中枢实在太诡异了!

    杨廷和都这样了,杨一清这个三边总制难道没点反应?

    他可是当初陛下刚登基就召回的老臣啊!

    此时的杨一清却在加紧巡视各边。

    大明内部的事,北虏是必定已经探知了的。

    可他真的热血沸腾,没想到皇帝三年不到就能掀起如此大势!

    第206章 西北柱石

    天下田赋,南直隶独供二成。其后,就以山东、山西为重,均逾一成。再次之,便是陕西、河南,均近一成。

    三边总制杨一清毫无疑问是陕西独一档的强势人物,现在,紧邻陕西的山西巡抚杨志学是他举荐的,协理京营戎政、参预国策会议的姚镆出自陕西。

    天下岂能看不出来?朝廷中枢虽有一个杨廷和正有权倾朝野之势,而大明西北却也有一个捏住大明命门的杨一清啊。

    那么杨一清对于杨廷和此时的威势会有什么反应?

    到陕西的巡水御史是杨廷和的另一个儿子、去年的新科进士杨惇。

    杨一清不由得眯了眯眼看着他:“诸省巡水御史,一个是你父亲的女婿,一个是他女婿的亲弟弟,一个是你。介夫虽已年近古稀,这从心所欲不逾矩却只修了一半啊。”

    杨惇在杨一清面前鹌鹑似地行礼:“离京前父亲告诫小子,到了陕西但凭制台发落便是。”

    “发落?”杨一清似笑非笑。

    “一字不差。”

    杨一清笑了起来,随后又收起了笑容:“那老夫便遣一队标兵护着你。巡水之事,让藩司衙门为你引路吧。那洋薯,确有如此神效?”

    “下官路上仔细向三位供奉请教过了,确有如此神效。”杨惇换了称呼,“在皇庄试种两年,所得种子眼下只够供陕西、山西试种,皇庄里还需留更多种子。”

    “可有带一些,让老夫观摩一二?”

    “聂供奉正在偏厅候着。”

    杨一清也不急了,看了他半晌之后忽然问了一句:“如今是什么情势,你知道了?”

    杨惇听完苦笑着。

    既然已经中进士做了官,父亲才对他说,以前对大哥没培养好,不该光让他自己悟的。

    所以如今是什么情况,杨惇自然知道了。

    杨家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所以杨惇摆出了个无奈的表情:“小子是来做人质的。”

    杨一清听得哈哈大笑:“有趣,那就请聂供奉过来吧。”

    可是杨廷和儿子多啊,派一个儿子在杨一清这里做人质,就能让天下人以为他杨廷和已经许了杨一清什么吗?

    但这一招确实不错。

    哪怕只是让杨一清先静观其变也行。

    杨廷和如今虽然尊荣无二,可所行之事毕竟只是变法。

    他没有对皇权有进一步举动之前,你不能说他已经在谋反,你只能指责他有谋反之意。

    看着鹌鹑一般坐在那里的杨惇,杨一清一直嘴角含笑,同时心里也感慨着皇帝的大胆:就不怕假戏成真吗?

    一个权倾朝野的首辅加上一个西北边镇重将,竟敢一直把这局棋走下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深知过程的杨一清自然不会认为那只是少年人的热血、敢赌。杨廷和被逼到这一步,其中是因缘际会,都因皇帝妙手转乾坤。

    可是今非昔比,杨廷和是真的被给予了很大的权力啊。只看这定会惹人非议的巡水御史人选安排,就能明白杨廷和已经掌握了对于天下官员来说最根本的一项权力:铨选升迁。

    纵然那是因为皇帝想要他做事而暂时概不阻挠,看似这权力随时可以收回,可杨廷和毕竟还是会怕的。本就门生故旧遍天下,这下子攀附之人一多,他大可给自己多留些后路。

    所以陛下一点都不防着吗?

    万法馆的供奉聂安来了,见到杨一清之后他还是下意识地想下跪。

    杨一清赶紧上前扶着他:“聂供奉万勿如此。你是陛下延请的供奉,我可不能受你这般大礼。”

    聂安时至今日仍旧不太适应这万法馆供奉的身份。

    在皇庄里继续像以前一样侍奉庄稼时倒还好,照应他们饮食起居的也都是没什么大权力的内臣。

    可离京这一路上,文曲星老爷一点都不怠慢,每到一处,那些官老爷甭管穿着什么颜色的官服,也都不敢怠慢。

    聂安能辨别出来,有些官老爷的眼神里总有些话想问他,然后每每因为杨钦差在旁边就没有问出口。

    现在见到的这杨制台,连聂安以前都听说过他,毕竟那也是做过相爷的人啊。

    被杨一清扶起来,聂安有些拘束:“俺……俺就是个伺候庄稼的……”

    “民以食为天!”杨一清严肃地说,“聂供奉带着亩产能两千余斤的天物来,你们能助陛下把这新粮的习性摸清楚,功德无量!”

    “……嗐,俺们一开始也是两眼摸黑,全靠陛下指点。”

    杨一清呆了呆。

    “……哦,制台请看,这就是那洋薯。”聂安说着就从跟过来的自家侄子手中把那个盒子拿了过来,打开之后递给杨一清看。

    杨一清暂时不再想“陛下指点”是什么意思,而是接过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面垫了些干草,放了一大两小三个有着红皮的东西。

    聂安说起熟悉的东西,声音利落了,兴奋地介绍着:“浑身都是宝!生吃也行,煮熟了也能吃,还能熬出粉来晒干了。长出来的叶子一样能吃,叶子长得极多!要不是陛下说直接剪杆子插地里也能长出新苗、同样结果,俺们哪里能知道它栽种这般容易?”

    杨一清终于继续想起那个问题了,狐疑地问了一句:“陛下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