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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369节

    “此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到底是哪位大人好大喜功?诸位参策和国务大臣,为何不谏阻此事?”

    筑坝蓄水,民间并不少见。

    可那都是小河小溪,为了灌溉良田,能筑个小坝就了不起了。

    而这永定河是何等大河?在那崇山峻岭之间,得筑起多大一个坝,才能在夏汛之时拦住多余河水,缓缓放下来?

    水之力,至柔也至刚啊!

    许多人想象着如果筑成之后,将来鞑子决坝水淹京城的画面,都会脸色煞白。

    刚刚回到京城的张文锦听到这些议论,更是又惊又怒。

    他只知道唐顺之过去是有督造军械园的差使,谁曾想竟要在那洋河、桑干河、永定河汇流之处筑坝拦河为湖?

    这是亡国之策!

    打定主意的他直接叩阙,跪在了承天门外请求陛见。

    六部衙门又有人看热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叩阙的了,上一回还是百官叩阙争论祀孔仪制。下场嘛,廷杖打死了几人。

    这回叩阙的只有一个,他们很快见到那朱袍大官被带进了宫里。

    “陛下!谁人奏请修筑那什么官厅水库?此人害民误国,该当千刀万剐!”

    张文锦一点都不客气,顾鼎臣、江汝璧、王慎中不由得一起看向皇帝。

    朱厚熜眉头一皱:“这是朕的旨意。”

    张文锦表情一僵,然后一颗脑袋都充血了:“臣万死请柬陛下收回成命!其一,这坝绝无修成可能,劳民伤财!其二,北虏势大,宣大空虚,难保不攻至宣大腹地!其三,宣大为边镇,将卒驻守、驰援,粮草转运,既不惯舟船,纵坝成水缓,舟船也难抵各边墙寨堡;其四……”

    朱厚熜就那么坐着,听他一连喷了八条理由。

    总之一句话:坝筑不得!军械园修不得!

    “对于宣大人事呢?听王宪奏报,闇夫对于靖边伯任宣大巡抚颇有异议,要回京死谏的。”

    顾鼎臣、江汝璧、王慎中三人看向张文锦:又是一个死谏的?

    “臣一路上,已拟就谏疏,不意方抵京又听闻永定河筑坝拦水为湖之事!”张文锦从袖中拿出了奏疏跪地举高,“臣巡抚大同三年有余,深知边镇积弊隐患!陛下一改旧制,宣大总督、巡抚皆兼理粮饷,督抚、总兵之间权责本就问题多多,如今只怕会更乱!如今靖边伯年轻气盛,边镇兵骄将悍、官油吏滑、商奸民刁。靖边伯弱冠之年,新进之臣,何以服众?”

    他抬头悲愤地看着皇帝:“陛下莫非以为有朔州大捷,宣大从此能安稳几年吗?”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让黄锦先把奏疏拿了过来:“朕这不是委任武定侯戍边,又遣了良臣良将,加强边防吗?”

    “……武定侯参预国策而不能胜任,总兵湖广未有寸功,镇守南京而干涉法司,更是因罪而畏罚自请戍边。臣斗胆说一句,陛下所托非人!”

    朱厚熜感觉郭勋有话要说。

    他看着张文锦,只能先细细读着他的谏疏。

    没什么问题,件件事都是为大明的边防考虑,他对大同这样的边镇存在的问题确实十分了解。

    但他建议的法子也很粗暴传统:换能臣良将,严格监督好粮饷发放,狠揍边镇勾结在一起的官商平抑粮价,多修寨堡死守边墙保京城无恙。

    是个忠臣,有气节,敢喷人,但也是个古板又有点刚愎的官。

    朱厚熜并不能详细地记得这张文锦在历史上也曾因为力主修筑宣宁五堡,并且对边镇将卒过于认死理、不懂方式方法,最后激起了嘉靖三年的大同兵变。

    这场兵变前后持续数个月,原因是修筑那五个堡,张文锦坚持三万两就能修成,方法是直接让士兵出工去修。没油水,又苦,结局就是张文锦被杀了,最后引起兵变。

    现在因为杨一清当时总制三边,朝廷当时也没同意宣宁五堡的原修筑计划,后来更派了王宪去总督宣大,矛盾一直被压到现在。

    张文锦得以活蹦乱跳地跑到朱厚熜面前“死谏”。

    “……闇夫,当真要死谏?”朱厚熜只能对他说道,“如今对于宣大的安排,是军务会议、国务大臣都知悉,都详细商议了数月的。”

    张文锦双眼圆睁,嘴唇哆嗦着,最后开了地图炮:“朝堂诸公,竟无一人老成谋国,贪位媚上,臣耻于与之为伍!今日死谏之志,绝无更改!”

    一句话把大家全喷遍了,顺便内涵朱厚熜:所谓大家都商议过数月的,说穿了不就是你这听到一场大捷就得意洋洋、好大喜功的皇帝之意吗?

    御书房吃瓜学士们低着头:怎么收场?老规矩?

    他们仨也只知道很有限的信息。哪怕顾鼎臣这个列席国策会议的人,这次需要拿到国策会议上讨论的只是怀来军械园及官厅水库的计划。

    他倒是清楚:这事其实会用很久才完成,而官厅水库实际上还是治理黄淮水患的一个实验。

    大明这么大,去哪做实验不好?国策会议上,国务大臣和军方参策都一致同意,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这里面还有文章。能在国策会议上暂时也不说透的,除了出于保密、惑敌等原因的军务,还能是什么?

    军机要务,是独立于国策会议许多常规议题的。国策会议上席位扩大了很多和军务会议、国务殿设立之后,朝廷正由以前的国策会议一个中枢,变成了皇帝统领下的数个中枢。

    参策,渐渐变成步入这些中枢其一的一个平台。

    现在是没这个资格知道一丁半点消息的张文锦以死相谏,像他这样的,这些天来并不是第一个。

    张文锦像是来真的,他已经憋了太久的火。

    朱厚熜看了他一阵之后,慢慢沉下了脸:“这决议不会改,如何死谏?什么叫诸公贪位媚上,你不妨把话讲明白一点!”

    张文锦本就脾气不小,尤其现在认为自己一心为国为君,没有半点错处。

    听到这里,他气得胡须都抖起来:“陛下继位以来,勤勉视事,实在难得明君。如今方才嘉靖六年,大明国未富,兵不强!内忧外患仍在,却闻乱命纷纷!”

    而后老泪纵横:“死谏就是死谏!陛下既不收回成命,但以老躯为鼓,激天心之慎,唤忠臣良知!臣这就把话讲明白:开元盛世、安史之乱,皆在玄宗治下!陛下连盛世都还没造就,何以这么快骄矜拒谏、刚愎自用了?”

    明明白白喷皇帝的,又多了一人。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张文锦虽是一片忠心,然是非不分,性情激愤,这犯上之罪,朕念你在大同劳苦之功,就不多计较了。传旨,暂不授新职,与其他死谏之臣一道去西苑住一阵消消火吧。”

    “……其他死谏之臣?”张文锦倒是愣了一下,毕竟他刚才喷过了,诸公都贪位媚上。

    看来朝廷上还是有忠臣啊。

    但皇帝居然把大家都关到一起了?

    于是他更悲愤:“陛下既认为臣有犯上之罪,治臣之罪便是!臣巡抚大同,宣宁五堡既未筑成,更有去岁北虏劫掠朔州之过,臣羞于称功!”

    朱厚熜还没说什么,门外又有禀报:“陛下,户部右侍郎杨慎请见。”

    “……又来了。”朱厚熜麻得不行,于是挥了挥手,“那就治你之罪。叫陆炳来,把张文锦带到西苑去住下。他一路风尘,让他好好洗沐冷静一下。”

    “陛下!边镇不能有乱命,不能啊!”

    “你们这些忠君之臣先一起再好好合计合计,就是想一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朕和朝堂诸公下的不是乱命?”

    这时候,如今暂时先在宫里当差的陆炳过来了。他同情地看了一眼朱厚熜,然后就把仍旧嚷嚷着的张文锦带了出去。

    而养心殿的御书房外,张文锦看到了杨慎,只见他也是一脸严肃地举着一封奏疏跪在那里。

    “用修!用修!可是杨阁台也知道此事了?一定要劝谏陛下,一定要收回成命啊!”

    “张抚台!”杨慎看到了风尘仆仆、双眼含泪、满脸担忧悲愤的张文锦,已经知道了他是干什么来的,因此十分感动。

    过了一会进入养心殿,只见皇帝无奈地看着他:“你累不累?每天来一次,真当朕不发火?”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那军械园和那大坝,修不得!”杨慎一点都不烦。

    “知道了知道了,放这吧。”

    “臣请辞已是第五次,陛下当初定的规矩,陛下忘了吗?”

    “……杨慎,你忘了你当初在广东,你爹后来给你写信?你这次有没有问一问你爹?”

    杨慎摇头:“臣已非昔日自诩清流,臣自有判断!”

    “……那你等一会,等陆炳回来,你也去冷静冷静。”朱厚熜头有点大,“真当户部离不开你是吧?”

    杨慎很平静:“臣并无相挟之意。恕臣愚钝,臣实不知陛下为何要准那百害而无一利之策。陛下既不肯对臣剖解缘由,臣自然要尽臣职责,劝谏陛下。”

    朱厚熜咬了咬牙:“朕说过了,事关边防大计,你不是顶顶聪明吗?怎么这回就是缺了一根筋?”

    “如此防边患,臣闻所未闻。那武定侯不是冠军侯,那靖边伯更非甘罗,陛下倒越来越像隋炀帝。”

    “……欺天呐!”朱厚熜看向黄锦,“去宣杨总参!朕不是命他去劝劝这厮,让他别天天来烦朕了吗?”

    杨慎看着朱厚熜:“他劝过臣了,他劝臣像他一样相信陛下。”

    朱厚熜的气忽然消了很多,表情有点古怪地看着杨慎。

    杨一清劝他的方式,怎么有点奇怪?

    杨慎眼神平静,目光坚定。

    过了一会,朱厚熜想起这些天有点异常的那么多官员上疏谏止,忽然感觉到更不对劲了。

    是的,不对劲在于,经过了这么几年,他们怎么还这么刚呢?

    也不能说不好,完全没有反对声音也不是朱厚熜愿意看到的。

    但这次好像大家都非常勇,为此,西苑已经关了五个激动得要自杀一般的官。

    “……榆木脑袋!杨总参既劝过你了,为何还来?”

    “陛下今日不准,臣明日就不是在这养心殿内直谏了。张抚台叩阙直谏,臣愿仿效之!”

    朱厚熜问了一句:“你认真的?”

    顾鼎臣三人也很疑惑地看着皇帝:怎么从刚才开始,语气有点不对劲了?

    “自然,陛下既然不能令臣心服,臣拼着被陛下打杀了,也要尽人臣之忠!”

    “……爱咋咋地!”

    御书房吃瓜学士低下了头:陛下怎么突然有这口音了?

    皇帝气得离开御书房去散心了,他散步到了武英殿那边,散到了杨一清面前。

    “怎么回事?”

    杨一清只说道:“陛下勿忧,用修何等聪明?他年轻。”

    “……至于吗?”朱厚熜问道。

    杨一清肃然回答:“那是自然。陛下不是说了吗,外厂来报,北边今年有些不对劲。形势在变化,那就要随机应变。眼下倒是越来越不简单了,只看哪边错判形势。既然如此,除了边镇之外,若朝廷都是上下一心毫无异议,鞑子焉能中计?”

    “……杨慎竟是黄盖?”

    杨一清笑了起来:“他可不会假意叛投。再说了,这可是介夫来信,让我点拨用修的。用修挨一挨陛下的板子,杨家也轻松一些。”

    “……杨总参还点拨了多少人?”

    杨一清行礼:“陛下恕罪,多日来劝谏不止,陛下不胜其扰之状,总要朝会上让众臣也看过。朝野有了议论,这是必要的。明日叩阙,陛下若要行廷杖,还望提醒一下内臣,轻些打。”

    “……惑敌竟要如此?”

    杨一清叹道:“臣与伯安担心武定侯、靖边伯不熟悉宣大,只好在京城再想些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