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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420节

    唐顺之又笑了笑:“三边实情如何,夏总参也与本督说了说,诸位何必担忧?本督来这三边,总要让靖边伯名副其实。不怕诸位见笑,本督还想看看,能不能在这三边立下不世之功,伯升侯,侯升公。若本督能有此功业,大明岂能不再添一些公侯伯?”

    他站了起来,伸手解着官袍:“被年轻上官管着,确实别扭。来固原这一路上,我也想着,怎么才好让三边的文臣武将快些相信我不是来坏事的,是能让诸位步步高升的。想来想去,索性先不打不相识吧。”

    毛伯温等人和这三镇总兵、参将等都愕然看着唐顺之当堂脱下了外面的官袍,露出了里面的劲装。

    “枪来!”

    唐顺之伸出手,包正川顿时有些兴奋地把那杆长枪递给他。

    在众人的目光中,唐顺之像是试了试一样,抖出一个漂亮有力的枪花,随后笑着介绍道:“这是本督的标兵营参将包正川,诸位认识一下。包参将此前在俞大猷麾下,乃是鸳鸯营把总。”

    那些人都看向了包正川,目光凛然。

    而包正川则昂头挺胸。

    唐顺之来三边,没要俞大猷来,但要走了包正川。

    从京营到这里,包正川也算是嘉靖五年文武状元都跟过的人了。

    现在他也会捧哏了,先抱拳和他们认识了一下,然后说道:“诸位有所不知,那鸳鸯营,乃是唐督台首创,俞将军试练。黄崖山一战,某领鸳鸯营,斩首近千!”

    唐顺之看向那些武将:“可战之兵先不论,本督先以武熟识一下诸将。他日本督若要率诸位征战沙场,总要教诸位相信本督知兵、能战!来,演武场先较技,夜里再喝酒!”

    来到陕西,他这个南直隶的江南人仿佛也更加豪迈起来。

    此刻在这三边,无人比他还大,但文臣武将,个个都比他的年龄大。

    这样的情况极其罕见,所以唐顺之不能走寻常路。

    不如先坦诚点,直接点,不用那么多官场手段。

    既有非凡的文韬武略,就不必再掩饰光芒。

    让他们知道,皇帝这样的破格任用,是有道理的。

    这一天,固原城里的总督三边部院,新任总督跟原先的夏总督完全不是一个路上。他刚刚接受了三边文武的面见,随后便枪挑三边武将、亲卫。

    连战连捷,来自三边的文臣武将都感受到了武状元俞大猷昔年所受的巨大震撼。

    随后他又穿上文官的官袍,在晚上的酒宴开始之前,嘴里说着夏言在这摸底了一年多所掌握的数字,如数家珍。

    套虏、青海、俺答……边墙外的形势,他了解的内容比三边墩哨军摸回来的信息还多。

    晚宴上,他站着端起了酒,大声说道:“不用去担心青海易主之后,三边好不好守。我来三边,不是来守的。博迪死在了宣府,北虏与我大明的下一场大战,在三边!先复套,再拿回青海、西域,最后灭了汗庭!今日,不怕将这壮志说予诸位听,不怕北虏也知晓!陛下信得过我唐顺之,列位慢慢也会信得过我唐顺之!”

    “督台威武!”

    不管是奉承,还是此刻有那么一点点佩服了,但是大明的第一次制科确实选出了一个很非凡的人物,现在他们有了直观感受。

    论武,他今天赢过了所有人。甭管有没有人放水,唐顺之都实打实地是文臣当中恐怕武艺最高的。

    论文……他可是文状元!

    最主要的是他好年轻,他说他向陛下明了志,可以在三边呆上一辈子。北患不绝,他就不回京。

    想着他的圣眷之隆……他真要在三边搞人的话,搞谁谁完蛋。

    既往不咎,三年不问败战之罪吗?

    陕西三边,属于唐顺之的时期刚刚开始。这第一阶段,他得守住,得练兵,得理顺粮草军械方面的诸多杂事。

    而一跃成为军务会议总参谋的夏言还在路上。

    他和唐顺之交接后,从陕西入山西,经大同到宣府。除了蓟州、辽东,他算是巡了一趟边。

    说实在的,虽然去过西三边,但此前他并没想到自己将来会成为军方重臣。他原先的目标,是民政方向的总宰。

    但想想也合理,陛下刚刚登基时,他夏言为什么得到拔擢的?

    现在,他要更专门地把精力花在这方面了。

    夏言还年轻,今年虚岁四十九。

    怀来的总督宣大部院里,他向王守仁郑重地行礼:“王督台,我回京后,定会时时有书信来,还请不吝指教。”

    “公瑾自谦了。”

    “杨公既去,这总参谋,王督台本是不二之选。”夏言如实说道。

    王守仁摇了摇头:“我年纪大了,去年又重病一场。公瑾正值壮年,又知边事。陛下委重任于你,绝不会有错。”

    “督台还要好生将养身子才好,宣大两镇如今全系于督台一身。”

    “多少有些薄名,只要我还没死,宣大想来是没有大碍的。”王守仁笑了笑,“也是奇事,去年倒像是一道槛。今年春夏,倒像比往年还康健了些。”

    “此大明之幸!待我回京奏报陛下,陛下必定大安。”

    “不耽搁总参了。夏总参居中枢,我必定想法子多撑几年。就算看不到大明真有绝了北患的那天,也算于边事有薄功,不负此生。”

    夏言辞别了王守仁,这才意气风发地吩咐:“回京!”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王守仁脸上带着微笑,随后又想起了刚刚辞世的杨一清、杨廷和,嘴角多了一些落寞和感慨。

    还是昔年钻研心学耗了太多精气神,到如今,学问一事上,反倒越发觉得实践学、辩证法深不可测了。

    去年宣大无事,也是在日夜思辩那学问时,忽感身子骨越来越不好,这才重病一场。

    回到了屋子里,又打开杨廷和的《实践集》看了两眼,他忽然洒脱地放了下来。

    多活几年是正经,此生有心学,有那《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他也算立言有所得。

    文教上,让费宏和严嵩去操心吧。

    立功也不小了,立德……王守仁一生无愧于心。

    现在只愿多活些年,再看看这大明会有什么不同。

    或许,这北患真能绝呢?

    第365章 汪直名震海疆大计的第一步

    皇帝之下,一文一武。

    夏言加了太子太保、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冠梁七道,昂首走向养心殿。

    做了军务会议总参谋,此刻他心里想的是:逢此大世,天恩浩荡,他才四十九岁,还大有可为!头上的梁冠,还可多一道。以功封公,入庙,英杰殿上站得看,看后世千秋万代!

    “尔宜勤学,将来位至尚书,庶可脱我家军伍。”

    这是幼年时,父亲夏鼎督促他的话。此前惯例,官做到尚书,才可脱离军籍。

    尚书是正二品,他现在是正一品。

    军籍什么的,他现在已经无需在意这点小事。他一生想一展才华抱负,今日有了用武之地。

    朱厚熜与夏言打交道的次数不算多,因为夏言很早就去了地方。

    他知道夏言有才干、有能力,但也知道许多人对夏言的评价。

    夏公瑾有两“直”:耿直、强直。

    这家伙,实际上是很强势的。

    看着夏言在自己面前恭敬地跪下陛见,朱厚熜心里嘀咕着:让他做军务总参谋而不去管民政,也许他的耿直、强直会更好一点,而不至于被严嵩那种心思犹如山路十八弯的家伙玩崩。

    “公瑾已见过了应德,又在陕西呆了一年多。先说说看,应德所说先复套、再拿回青海西域、最后扫灭汗庭之策,这战略有没有问题?”

    让他起身坐下之后,朱厚熜立刻干脆地问话了。

    夏言知道在皇帝面前的这第一次奏对很关键,直接关系到皇帝后面能不能信任他的意见。

    他也很直接地回答:“臣不敢苟同!”

    朱厚熜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浮动:“诸边大事,朕都在等着你先到任。有什么想法,直言无忌。”

    刚刚到任,军务总参谋对三边总督的计划就说了反对意见,这事自然是敏感的。

    才干与圣眷,皇帝似乎要在两人间偏向于谁了。

    夏言说道:“应德之才,臣自知之。然陕西不比宣大,边情尤为复杂。吐鲁番吞哈密,狼子野心蠢蠢欲动;右翼据青海,南北夹击之势只待良机;衮必里克纵才略稍逊俺答,却是名正言顺的右翼之尊。先复套,则腹背受敌,舍易取难。”

    “那你胸中是如何谋划北患西线之事的?”

    “依臣之见,当先趁右翼于青海立足未稳,取青海,绝腹背受敌后患;以青海为基,开边市,抚乌斯藏。青海、甘肃两路则出击土鲁番,复哈密忠顺王及嘉峪关西七卫;数年后,宣大和西三边练兵有成,再以数路大军复套,嘉峪关西七卫及甘肃镇则保西域无后患。”

    夏言说得一点都不磕绊,显然是心里早有这番计划。

    朱厚熜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公瑾可知,俺答信了黄教?”

    “……此事,臣有所耳闻。”

    “昔年太祖招抚青藏,蒙元吐蕃宣尉使管辖的是青海。永乐年间,太宗册封了三宗法王和阐化王、护教王、赞善王、辅教王、阐教王,虽造册给印,青藏实无大明一兵一卒。太祖曾有言,西番之民归附已久,而未尝责其贡赋。此后,也只是用茶马市易,得了些藏马。正德年间,亦不剌西逃青海。这次右翼赶走了亦不剌,乌斯藏那边能坐视其事,公瑾以为何故?”

    夏言发现自己之前没有把这些考量在内了,此刻略一思索,开口问道:“是俺答与乌斯藏有了密议?”

    “应该是如此。亦不剌在青海,没有少劫掠乌斯藏。青海易主,都知道他们要花些时间才能稳稳立足,乌斯藏为何没有把青海重新纳为己有?俺答应当是许了黄教传教草原。如今俺答并不寇宣大,右翼的下一步,恐怕是攻灭土鲁番。如此一来,青海就能与右翼连成一片了。”

    朱厚熜说完这些,又问夏言:“大明若现在便取了青海,反倒让乌斯藏、吐鲁番都担忧大明兵锋。若是先取了青海,如何招抚乌斯藏?朕不能也去信那黄教吧?分兵守青海,能顺利复了哈密吗?”

    夏言之前在路上的意气风发顿时被消磨了不少,一时沉默不语。

    朱厚熜又拿起好几本册子:“西三边还只是大明边事其一。公瑾莫急,先看看西南诸事,还有蓟辽动静。许多事,都拖了一两年。宣大一战后,朕与安宁伯那时都想看清形势变化再做决定。如今公瑾做了总参谋,不妨通盘考虑。大明兵力、钱粮,何时用于何处,只怕都要通盘考量。”

    “……臣立功心切,陛下恕罪。”

    “言重了。”朱厚熜摇了摇头,“朕欣赏公瑾锐气,更相信安宁伯所托得人。只是公瑾这些年在南京、浙江用事,军国之事关心得少。这几日,先在武英殿看看秘档。你有什么疑惑处,可径入御书房,朕自会解疑。”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军务会议所谋划之事,并非只有北患一桩。”

    “臣明白了。臣这就先去武英殿,查阅秘档。”

    夏言的心态总算放平了一点点,知道军务会议里的水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一些。

    回到了武英殿,先草草见过了那军纪、军备、战训三部的首官,这才问道:“麦公公,秘档在何处?”

    已经离世的不只是杨一清、杨廷和,去年,张永也走到了人生尽头。如今,麦福从广东回京了,接替了张永的位置。而在军务会议当中,怎么会少了御马监掌印的位置?他虽然不列席,但武英殿中的秘档也由他保管。

    “夏总参,这边请!”

    麦福把夏言带到了武英殿的后殿敬思殿之中,打开了由两个禁卫、一个内臣和一个绿袍书办一同在门外守卫或办公的房间。

    “库中秘档,夏总参尽可入内取阅,却不可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