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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513节

    在这里烧制好的水泥和条石、碎石,都用货船从淮河上游运到淮安,再以那里为中心,上溯到黄河上游的宿迁、徐州一带,下往黄淮并流后的安东。

    唐枢如今正在这里。

    博研院的人来这里踏勘过后,选定了这里。离凤阳府城不算远的这里,是龙兴之地。在这里大动山土,曾经惹来议论纷纷。

    但皇帝要在这一朝对黄淮水患做出点功绩的心志从不动摇,刘天和在中枢,唐枢在地方,多年来一直没挪动,这就是明证。

    这淮南一带隐隐有发展为另一个重工园的趋势,也是另一个明证。

    这里的一切,都为了治河。

    但已经过去了快八年,刘天和也已经六十二了,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继续留在国务殿。

    “张国公,皇后娘娘崩逝,哀则哀矣,这边却仍旧不能轻慢。”唐枢担忧地说道,“入夏之后,虽不能修内堤,但外堤是无妨的。秋后抢工,正是用料之时,须得趁这几个月备足。”

    “唐总河放心,我知道轻重。”

    皇明资产局派到了这淮南来协调诸厂与总理河道衙门之间工作的,却正是已故英国公张仑的儿子张溶。

    年轻时在京城鼓捣自行车、在大赛场赌钱屡屡现眼,被皇帝丢到了金坷垃肥厂,和农夫打了很多交道。

    张仑苦心孤诣多年,凭一点苦劳让张溶没降等而是直接袭封国公,在把皇明资产局的重任交给成国公朱凤之后,那最后的几年是拖着老迈之躯和张溶一起,从送肥开始。

    也就是那一段岁月,张溶才知道了农家有多难。

    他能接触到的,还是当时能有余力从金坷垃肥厂买肥的大户人家雇的农夫。

    而等到英国公薨逝、他袭了爵之后,则被皇帝安排到了这里。

    黄淮水患纵然不得根治,但只要有所功绩,那能保多少黄淮两岸农夫的生计?

    已经不再年轻的张溶沉稳了不少,反倒给唐枢介绍起自己知道的信息。

    “我收到信,京广直道修成后,宣大直道修不修还没定论。但是京城重工园里,那些水泥厂歇不下来。皇城重新整修后,广州、宁波那边从海外运材木回来的商人,也在找新销路。”

    唐枢看了看他,沉声问道:“张国公说这些,是有何见教?”

    “唐总河见外了。”张溶神色凝重,“唐总河,这段时间我这里自不会耽搁。但趁今年大国策会议,一鼓作气让河道衙门多一些拨银的事,我可以请余驸马帮着说说话。”

    唐枢一时没有接这个话。

    这么多年来,总理河道衙门已经成了军饷、京广直道外的第三大吞金兽。

    治河,拓的是河道,修的是堤,砸到这水里的看似是石头,实则是白花花的银子。

    以千万两为单位的银子,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不算完成。

    再多要?

    国库确实不像嘉靖十年左右那一段时间难了,但大明这么大,要花银子的地方太多了。

    “先保了今年夏汛吧!”唐枢凝重地说道,“去年秋的束水堤只修了基台,水涨后都会没入河面以下。若是今年有大汛,河水受那数道基台所阻,还不知会不会出岔子。若是出了岔子,别说多拨银了,我还得请罪。”

    “……唐总河实在不容易。”

    “不容易的是刘国老。”唐枢看着北面,“若是刘国老能再干三年,那就好了……”

    张溶心头一动,沉默了一会之后就道:“那我便在这件事上出出力。”

    唐枢愣了一下,而后凝重地向他行了一礼:“多谢!”

    他一心治河,官场上的交道很少。

    纵然淮扬自成一省,治河已经不至于事涉诸省。但每到秋冬工程紧急的时期,他还得奔赴沿途各府县。做的,也都是些得罪人的事:工程雇工要抢地方农忙后多出来的劳力,筑堤要占一些田地……

    更没有在春节前后交际的时间。

    张溶毕竟是国公,皇明资产局背后的勋戚也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

    他们若能支持刘天和再干三年,那么唐枢这边会省心很多。

    眼下,唐枢着实没有精力去搞这一些。治河到了关键阶段,而从去年到今年,民间隐隐有议论:今年是庚子年,一甲子之始。这样的年份,民间相传往往是多灾多祸的。

    现如今,皇后崩逝,更加剧了民间百姓们的担忧,这是不太好的兆头。

    万一今年有大水患,那就必须提前做好准备了。

    黄淮泥沙淤积多年,此前的工程都集中于外堤的修筑和下游河道的拓宽。而从去年开始,皇帝也有参与,刘天和与唐枢一起确定的束水攻沙开始修筑束水堤。

    反其道而行之,要让河道变窄、水流速度更快、冲刷将来仍旧可能淤积起来的泥沙,那就要在水流量大的时候可能还经过的河道筑起堤来。

    现在虽然有了水泥之助,但工程的进行也就很难在短短一个秋冬水位堤时完成全部了。

    接下来这两三年最关键。

    刘天和与唐枢两人前后治河已经十五年多,该到了出成效的时候。

    像这样同样进行了很多年但还没出成效的事,京城也有一样。

    那就是烧完开水后怎么利用的新法子。

    蒸汽机难吗?

    皇帝确实已经把方向点透了,原始的实验装置也一直在进行、在改进。

    当年翁万达乘坐封舟自南洋归来时第一次乘坐新的轮船,就听闻皇帝在主持着研究烧开水已经很久了。

    而从嘉靖十二年到如今的嘉靖十九年,实用的蒸汽机还是没有完全造出来。

    难点可实在太多了。

    在高强度和高温下仍然要稳定、耐用的钢铁,圆管的铸造、密封,尽量降低转动、传递力量的曲轴、齿轮,那个被叫做气压的控制,炸了的风险……

    但最大的难题其实是:用那么多煤烧开水,最终总是得放出来一大半,这才能保证没有炸掉的危险。而这样一来,烧那么多煤只有那么一点力量能用上,值得吗?

    朝堂上的暗流暂且得到平息,就算再立新后也不是今年,朱厚熜心情不佳的情况下,干脆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这些需要深入去琢磨的事。

    紫禁城西南角的博研院里,有蒸汽机项目的一个办公室。

    这里是搞理论设计研究的地方,真正的实验装置在重工园那边。

    现在其实就是设计方面需要再次改进优化,才能走向实用了。

    来到了博研院,朱厚熜看着面前站着的几人,心中不无感慨。

    一个明知其功用的东西,已经很清楚理论原理的东西,但是在工程上想要做出来实用的产品,凭如今自己的重视、资源保障,花了这么多年仍旧没走出最后一步。

    当时还一直以为是橡胶、密封之类的问题,但阿方索已经在欧洲找到了从南美带来的橡胶,但一开始也不能用。

    蒸汽机的环境里,高热。这东西遇热就变软,必须得经过处理。

    后来这个问题还是陶仲文解决的,天知道他怎么用硫酸和生胶一起试了试,最后形成的产物就耐热了,弹性也更强。

    这还是前年的事,目前仍在实验更多橡胶的用途。

    单就蒸汽机这个项目来说,陶仲文也参与进来了。

    这个时代也是有焊接的。但现在焊接加上橡胶的应用,机器内管道里的密封更好,蒸汽更足,需要放掉的、浪费的反而更多。

    “陛下……”项目工程方面的大工、县爵郑魁今非昔比,张口就是专业术语,“沈博士已经奉旨找到了法子,臣等也把那个气压计造了出来装上去。眼下推算,每次烧出来的热气,足足泄掉了有八成!这个难关,臣等已经琢磨了快一年,还是找不到好法子。”

    原型和原理都已经实现了,但不能只是样子货。

    郑魁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么多年来,宝金局为他们单独熔铸各种奇形怪状的零件,重工园的各个厂子,但凡他们有需要,闻则响应。

    没别的原因,皇帝亲自关注的重点项目。

    但已经十年了啊。白花花的银子且不说,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朝中对于皇帝一直把钱花到蒸汽机这样的项目上,又岂无意见?

    陛下自己呢?大概也接近失望了吧。

    “锅炉、汽缸、活塞、连杆、曲轴、阀门、气压计,这些都解决了,应该就剩这个难题了。”朱厚熜回答,一如既往地坚定,“如今用也能用,就是不值得。用的时候加煤加水,战战兢兢又限制颇多,想要定下型状将来用于车船之上却是极难。把这个问题再理一理,不行的话,朕再找更多人集思广益。”

    这个时候,陶仲文倒是犹豫了一下。

    “你想到了什么?”

    陶真人仍旧穿着道士服,这一点他倒是始终没改。

    但是如今的陶真人在皇帝长久以来的“熏陶”下,已经是个科学大拿。多年炼丹,烧了那么多千奇百怪的物事,陶仲文已经整理了太多被皇帝叫做元素的各种不同物质名录,还有它们单独、混杂表现出来的各种各样三态属性。

    能发现橡胶硫化会不同,不是因为他已经懂什么分子式了,而是烧的东西足够多,总会有些模糊的灵感。

    反正是皇帝出钱,烧了试一试。

    现在皇帝发问,他只说道:“如今麻烦是不得不把许多蒸汽都放掉,以免机器里太热了,最后炸开。臣也烧了不知多少东西,水自然是极多的。这蒸汽,也就是水汽。只要冷了下来,就又是水。臣想,有没有法子不放那么多气,让它们就在机器里又冷下来。如此一来,还不用频频加水。”

    “那机器一开动起来,里里外外奇热无比,哪里有冷的余地?”郑魁回想着他们的实验环境,摇了摇头。

    朱厚熜倒是愣了一下。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对当年的知识已经越来越模糊。

    这几年来阿方索从葡萄牙送来了不少书籍,但也都是这个时代的东西。

    陶仲文提到了把水蒸气又变回水,朱厚熜脑子里倒是冒出来三个字:冷凝器。

    但这玩意怎么做?什么原理?

    “你有什么法子?”朱厚熜问陶仲文,“你烧的物事极多,有什么物事是很吸热的?若让它们碰一碰,那蒸汽被吸了热,兴许就冷下来了。”

    “臣得试试。”陶仲文如实说道,然后说出了他犹豫的原因,“臣今日能想到这一点,是向睿王传授多年心得时聊到了蒸汽机的难处,睿王有此一言。”

    郑魁等人立刻偷偷看了看皇帝的表情。

    “载堚?”朱厚熜再次愣了一下,“他想到的?”

    过继到朱厚照名下的朱载堚如今虚岁二十一了。去年,他名份上的母亲也去世了,现在正准备着明年的会试。朱厚熜曾经答应他,如果他考中了进士,会让他曾经参与湖广叛乱的生父生母从凤阳高墙里走出来。

    其实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朱厚熜如今大位稳固无比,本可以就此赦免算了。

    但既然有过约定,朱厚熜也就安心地等着。反正藩王都居于京之后,凤阳高墙里的那些人,如今朱厚熜也安排提高了待遇。

    但是朱载堚显然还是很谨慎的。他长到十五岁之后,就主动地开始对物理、化学这些东西感兴趣,仿佛是在告诉皇帝他将来想走的路,不会再有任何其他念想。

    本就天资不差,又有心往这个方向发展钻研,他倒是很得朱厚熜欣赏,还安排了陶仲文给他补课。

    现在朱载堚能在蒸汽机这个问题上开动脑筋,朱厚熜有些意外,随后又不免恍然。

    孙茗病重后,只怕他也预感到了后面围绕皇储大概会有纷乱。

    这个时候,花心思在蒸汽机这样的项目上,让朝野都认为他将来想成为的就只是一个大匠,自是低调又安全。

    “也好,若是载堚能在这件事上建功,那是再好不过了。”朱厚熜点了头,“你也带着他参与到项目里来吧,还是放胆去尝试。相信过了这一关之后,这蒸汽机就当真能定下型来,能够实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