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两人没着急回答。

    但谢茉已从他们的沉默中确定猜测,她禁不住呵笑一声,问:“那有证据吗?”

    两人顿了顿,年轻那个沉不住气,说:“听说,卫营长经常私下里去方师长家里拜访?”

    哈?

    谢茉问:“这个‘经常’该怎么量化?频次又怎么算?据我所知,方师长下半年才调来军区,之前和卫明诚并无交集,至于方师长到任之后,卫明诚昨天头一次登方师长家门,半年一次就能用‘经常’来说了么?退一步说,昨天名单都公布了,卫明诚再上门抱佛脚也来不及了吧?”

    “当然,我跟卫明诚虽是夫妻,但分属两个独立自由的个体,他不可能将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部告知我,兴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卫明诚去拜访了方师长。”顿了顿,谢茉又问,“所以说,那举报人分说清楚卫明诚除却昨天外,又在哪天那时去方师长家了吗?”

    怀疑卫明诚行贿方师长荣获晋升?

    在相关知情人眼里,这个指控何其荒谬!

    婚前她便从李老那获知卫明诚年底大概率会晋升的消息,军属间也隐隐绰绰有所流传,那时候方师长还没调来呢,不能因为方师长没在最后阶段否决卫明诚就怀疑里头存在猫腻吧?还是说,方师长仅是一个引子,举报人借此疑心卫明诚之前被提名亦来路不正,乃是贿赂相关领导得来的?

    这般捕风捉影,想当然的联想更荒谬。

    两人面色一沉。

    举报说没刻意去记,见过几回,然后举例了昨天,话里话外怀疑卫明诚昨日特地登门感谢领导提挈的。

    他们清楚这回晋升公平公正,卫明诚年纪轻,但能力和功劳足够,领导偏心好兵是有的,但绝对不存在违规操作。

    然而举报人言之凿凿,态度强硬,扬言不调查清楚,便考虑上访。

    没办法,他们只能叫来卫明诚和他爱人问讯,走个过场。

    年轻那人忍不住说:“举报人没详说。”口气里带着些许怨气,当然有怨,被人胁迫做事哪能没点脾气。

    这一声“哈”到底从谢茉喉咙里呛出来,她看着两人说:“我们工作的一贯方针难道不是实事求是,就事论事?问题没调查清楚,含混其词,随便臆测罪名……这样莫名其妙且荒诞的举报,也受理吗?”

    “虽然我们鼓励批评与自我批评,举报算起来也是一种批评,勇敢站出来指出某些同志身上的不足和错误,这是帮助同志成长,是积极向上的,但批评是不是要言之有物,有理有据?若不然,那不成诬陷了吗?”

    话里锋芒暗藏,但谢茉神态语气始终温和,不尖锐。

    年长那人心里叹了口气,笑说:“举报归举报,但我们肯定不会贸然下定论,如今找谢同志你来,正是要多方面了解情况。再者,涉及领导,我们会保持客观、谨慎。”

    年轻人插了句:“……也是卫营长跟领导关系好,受领导器重……”

    谢茉皱眉,一脸无辜不解地说:“和领导关系好不应该吗?不能跟领导关系亲密吗?总不能做了领导便再不是大家的同志战友了吧?革命儿女,互为臂助,关系近是应该的吧?那些见到与领导关系好的同志就恶意揣测质疑的人,思想觉悟方面是不是有问题?”

    “我觉得,你们最好多关注一下举报人的思想问题。毕竟,心是什么样的,看别人就是什么样的。”

    “卫明诚,年纪轻轻的战斗英雄。十多岁就在炮火里挣命,在血腥残躯里摸爬滚打,身上伤疤数不清,平日任务出色完成,这样一个在部队成长淬炼的刚强同志,无端质疑他品行,是在质疑他本人,还是质疑部队?”说到后面,难免神情激动,语调高昂。

    两人对视一眼,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没怀疑的意思。”

    “我们也是没办法,人都堵上门了,不处理不行,咱们走个过场而已。”年轻人说,“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工作。”

    年轻人只觉得冤死了。

    谢茉也不咄咄逼人,顺势缓下表情还转口道歉:“我也跟两位同志道个歉,我情绪激动,言语哪里不合适的,还请你们见谅。”

    抿了抿唇,谢茉勉强笑笑说:“乍一听我爱人被举报了,我一时着急,没能控制好自己……”

    两人都说不用道歉,理解理解。

    谢茉佯装不好意思低下头,知道今儿这事该是过了,缓下来,忍不住猜测举报人是谁。

    对面俩人必定不会透露,谢茉也不自找没趣,暗暗条分缕析起来。

    举报的时间点颇巧合,公布卫明诚晋升团级的第二天,谢茉首先怀疑的便是落选之人,或其亲属,他们有足够出手动机,当然这并不绝对,甚至有可能是某个看卫明诚或她不顺眼的人。

    但正常推测,相关利益人的可能性最大。

    谢茉将人选过滤一遍,隐隐筛出怀疑对象。

    以为举报没成本,不用付出代价是么?

    呵。

    现今世道乱,鼓励、提倡、甚至倡导举报,虚假不实举报多半糊弄了事,少有实质追究,可凭什么呢?

    反正在她这里不能轻轻揭过。

    第136章

    念及此, 谢茉抿抿唇,坚声说:“有些话,纵使不中听, 可我还是要讲。”

    “你尽管说。”

    谢茉微微颔首示意后便说了:“重伤他人,偏能全身而退, 这是否在变相提倡诬赖构陷之风?”

    略作停顿, 谢茉继续说:“如此, 会不会成为打击铲除异己或竞争者的利器?这会不会进一步催动拉帮结派等不良风气的形成?”

    给明显惊愕的两人反应了一会儿,谢茉才放缓语调,说:“军区一向注重实干,长此以往会不会动摇根基?”

    年轻这位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瞠目看向谢茉。

    轻言细语的,却仍来一顶顶大帽,这该怎么办?倘使计较起来, 是非得惩处不可, 不然那就是纵容不良风气, 动摇部队根基, 这谁承受的了?惩处就没问题了?才不。轻了,人家说不对问题严重性认识不明确;重了, 就要考虑是否会令群众对“举报”这条向上反映问题的渠道心生怯意, 不敢使用。

    当然还须考虑舆论舆情、制度、条例……等等问题。

    总之, 不能一拍脑袋大包大揽, 要从长计议。

    年长那位端起手边茶缸喝了一口, 清了清嗓子才说:“感谢提醒,这个问题我们一定会严肃讨论。”

    谢茉含笑点头:“希望结果是积极正面的。”

    这事她会跟进的。

    并敦促卫明诚跟进。

    年长男人赶紧换了话题:“谢同志, 关于卫明诚同志昨日去方师长家的原因,还需要你讲一讲。”

    谢茉轻声叹口气, 无奈一笑:“本来这事我们不想声张的……”

    组织了一下措辞,谢茉便细致讲解起来:“……元旦当天,我见着方师长,却发现他眉眼五官跟邮电所沈老师傅的老伴儿极其相像,沈老师傅有一子,十来岁时离家再没回,算算年纪也跟方师长吻合,明诚便去找方师长探信,这属于私事,不便在营部多谈,他适才下班后登门,只没想到……”

    说着,谢茉微微摇了摇头。

    “竟是这样!”

    “还有这样巧合的事?”

    两人大吃一惊。

    忍了忍收敛住惊奇的追问,两人将谢茉送出门。

    谢茉态度很配合:“若有哪里不明确的,我随时恭候。”

    迈出门,一抬眼便瞧见卫明诚身影,他就站在楼梯口,时不时朝这边儿张望。

    谢茉三步并作两步疾奔过去,手自然而然塞进卫明诚伸来的手掌里。

    手指伸展,钻过指缝。

    十指交扣。

    重重一使力。

    两人一垂眼一扬眸地对望,弧度相似的两个笑容徐徐拉开。

    谢茉说:“走,回家。”

    卫明诚回:“嗯,回家。”

    他们默契地停口,没再多话,踩楼梯的踢踏声轻轻重重,快快慢慢,像冷夜中一曲温暖活泼的协奏曲。

    和谐美妙极了。

    刚踏上一楼,一声极压抑的抽噎从旁边办公室传来。

    谢茉疑惑驻足,耳朵却诚实地竖了起来。

    卫明诚却心知肚明。

    在先时的问询中,沈老师傅和方师长不可避免被牵扯进来,沈老师傅必会请来核实有关事项。

    就在卫明诚低头准备凑近谢茉耳畔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眼尾余光瞥见了一道挺拔到僵硬的仓忙人影。

    是方师长。

    他像是没发现几步外的谢茉和卫明诚,在办公室门前顿步半晌儿,猛然推开门。

    缓慢却坚定地跨入室内。

    谢茉与卫明诚面面相觑,然后举步跟进去。

    “……卫明诚同志说,她爱人认定您妻子的相貌与我们一位领导很像,我们就请您来核实一下。”

    刚到门口,就听这么一番话,谢茉忙朝沈老师傅看去。只见他一眨不眨地用力盯着方师长,好像生怕人突然消失一般。

    可不怕嘛,怕他冷了,怕他苦了,怕他伤了,更怕他不在人世了……虽然从来不说,但沈老师傅基本默认儿子已早脱离人世。

    谢茉前回来他家,他就有所察觉,可期盼了太久,不大敢确信。

    心绪就好似被砸出裂纹的冻结河面,不敢进更不敢退,进了怕最后梦碎,更怕退了耽搁时机。

    两军人找上门时,他不由地进一步期冀,果断跟了来。

    见到面前中年军官的第一眼,沈老师傅便万分确定,这是他的儿子。

    耳畔的话全部擦耳而过,半点没入心,沈老师傅只觉耳朵嗡嗡作响,脑子直如生锈的铁齿,再转不动。他唯一能做、会做的便是盯着他陌生又熟悉的儿子,舍不得眨眼,舍不得分神,怎么都看不够。

    眼泪溢出眼眶,涓涓不止,沈老师傅却兀自没感觉。

    好半晌儿,他才忽地反应过来,闭了闭眼,颤抖着脚步,迟疑地迈前一步,喊了声:“你……”

    不知想到什么,他饱含复杂情感的声音戛然而止,面色霎时灰败,身体随之摇摇欲坠。

    方师长赶紧垫前两步扶住沈老师傅,他嘴里不停顿地把自己年少失忆的事讲了出来。

    沈老师傅视线钉在他耳垂那颗黑痣上,眼瞳骤然一缩,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嘴唇一直上下阖动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手慢慢抬起来,将将碰上那颗再熟悉不过的黑痣时,却陡然顿住,手在半空摇摆起来。

    好半晌儿,他仿佛用尽力气,小心翼翼试探着唤了声:“元柏?”

    顿了顿,他笃定地又叫了一声:“元柏!”

    “您……”方师长面上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