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枫叶之红(8)

    

番外五:枫叶之红(8)



    白色的墙壁,红色的屋顶,静默的门板紧闭。

    安格斯站在石阶上,迟迟未伸出手去叩响沉重的门,待其打开。

    这是一个温暖的午后,一行七人之间的氛围却冷如冰窖,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悲哀和沮丧,唯独霍尔,他微扬下颌,望着高空。湛蓝的天空,仿佛融入了娜斯塔西亚纤细的身影。日光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照得更加苍白,一双幽冷的绿眸里薄云轻飘,暗流涌动,隐匿着深不可测的冷酷心思。

    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霍尔催促安格斯。

    安格斯抬起头,下定决心刚要敲门,门便开了。

    比尔的手背在身后,看见门口的人,手一抖,一把左轮枪掉在地上。

    安格斯

    比尔。安格斯一眨眼,脸上是少见的疲惫与落寞。

    比尔愣在原地,眼角有泪,一道颀长的身影越过他,下一秒,安格斯被牢牢拥住,下巴抵在约翰的肩上,一股熟悉的冷香伴着婴孩的味道占据了他的感知,他终于筋疲力尽,毫无防备地闭上眼。

    约翰,良死了。

    约翰,她是阴原晖的女儿。

    约翰,我多宁愿当年没有在地牢里遇见阴原晖。

    约翰,我瞒了你好多事,对不起

    安格斯紧紧闭着眼,酸楚的鼻子令他的双眼溢满泪水,几乎要渗出眼角。

    夏佐?伯特从屋里走出来,越过比尔,越过约翰和安格斯,径直走到夏佐面前,好久不见啊,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是因为可爱的妮蒂亚死了对吗?你是夏佐对吧?余光瞥到霍尔,吓了一跳,噢,霍尔·法兰杰斯,那你真是夏佐了。

    伯特摸不着头脑的碎碎念引得约翰抬起眼皮,凛冽的目光扫过霍尔和佐铭谦,下意识将安格斯推到一边,质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屋内,霍尔、佐铭谦和安格斯并排坐在长沙发上,约翰坐在单人沙发上,长腿交叠,脸色平静,褐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这三个难得凑到一起来的人,心头无数次压下怒骂安格斯的欲望。

    算了,他活着回来就好。

    沉默,像一阵势不可挡的狂风刮过一望无际的荒原,枯枝败叶的旋起,犹如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坐立不安。

    伯特被比尔和杰克夹在中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耳朵仿佛有了感知,能清楚感受到杰克怨念无比的眼神。

    安格斯不耐地捋了一把头发,率先打破僵局,伯特,你是瞎了吗?康里和那群狗都能分不出!

    还在枫叶岛,佐铭谦就用他那副坦荡的呆样告诉了他们,恺撒的新主子从来都不是康里。

    对不起,安格斯。伯特道歉,语气听来有些理直气壮,没什么诚意,谁能想到那些人真的存在,还跟康里长一样,再加上当时天气不好,天昏地暗,我又是偷窥的,总不能跑到他面前去再拿康里的照片出来辨认吧?对了,当初我见到的那个算是老的,医生见过小的,枫叶医生,你让医生说,是不是跟夏佐长得一样。

    他把烫手山芋抛给还在盯着两个法兰杰斯的约翰。

    霍尔和安格斯不约而同挪过视线,约翰睨了伯特一眼,漫不经心道:是长得一样,要是天黑遇见了根本分辨不出。

    伯特哭笑不得,别这样,医生!别忘了告诉安格斯他的儿子长大了也是第三个夏佐,这家族遗传真厉害。

    安格斯反应极其迅速,不满道:你咒我儿子?

    伯特茫然,指着一脸木讷的佐铭谦道:我只是说实话,你不知道小安格斯比他儿子还像他亲生的吧?

    站在沙发后的两个少年眨眨眼,很好奇,自家先生也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抬起头。

    安格斯看看佐铭谦,再求救般看向约翰,约翰,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和他母亲长一样。

    儿子像郗良,这是他认定的现实,哪怕郗良是佐-法兰杰斯家的,他也不想孩子像佐铭谦。

    伯特说得没错。约翰垂眸淡淡说,我不知道你们和她相处时有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世,但是,她生下的这个孩子绝对可以确定她的来历,她姓佐。

    霍尔清楚看见,佐铭谦的脸色再度如将死之人一般惨白。

    火车上如短暂过客的郗刻所述的往事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们不知道,因而不能全信,但是,约翰·哈特利的这一说法,有证有据,且近在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信。

    而这完全给佐铭谦判了死刑。

    你说真的?安格斯依然不太敢相信。

    他在睡觉,等他醒了你们自己看。约翰也不想打击他们,但他已经注意到佐铭谦的不对劲了,心里顿时有个不好的联想。

    艾维斯四世把自己的私生女嫁给艾维斯五世,瞒天过海,没有出意外,那是好在艾维斯五世不是他的亲儿子。

    比尔也注意到佐铭谦的异样,关切问:安格斯,郗良呢?

    杰克的手从伯特身后探去,扯了扯比尔的袖子,低声道:她自杀了。

    比尔瞳孔骤缩,海水滚滚而来,打湿他的眼睛,波顿的喃喃犹在耳畔,可是我看见她了。

    睡眠浅,警惕性强的小安格斯是被身旁的小李斯特·温特伯恩踢醒的,他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灌,一下子就清醒得背后汗毛林立,小心脏跳得猛烈。他呆坐着,等胸口稍稍平复了,才扯过薄被给睡相很不好的小李斯特盖上,转身爬下床。

    房内窗帘拉得不留一丝缝隙,遮天蔽日,他在昏暗的光线里来到门边,门没有关紧,小手从门缝伸去,开门。从拐角处的窗户投射进来的日光把廊道照得明光烁亮,小安格斯揉揉眼睛,一小步一小步往楼下走去。

    楼下传来约翰压抑着愤怒的声音责问道:你把他们关在岛上两年?不,要是那女孩没死,你是不是打算关他们一辈子?

    佐铭谦沉默着心不在焉,两个少年暗忖不好,安格斯有人撑腰了,他们要吃亏了。

    我们先生没有那个意思。少年努力绷起脸,假装大人沉着声音说话。

    是又如何?佐铭谦语气冷淡而偏执地说。

    这一路走来,如此艰难。

    在火车上,安格斯走开身的时候,霍尔直白地问:你没跟她发生过什么吧?他微微蹙眉,疑惑地看着他。我说郗良。霍尔说。他眨了一下眼睛,摇摇头。那就好。霍尔有意无意地说,颇有些放心,他的心却被撕扯得更痛。

    常年来,他由衷地希望郗良没有任何危险,可回顾常年,郗良的痛都是他造成的,哪怕知道安格斯在玩弄郗良,他终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顾。

    过去,每个人都知道,他爱郗良,他自己却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对郗良从来就没有那种心思,可是,没有人相信。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不能爱郗良,他自己却不能接受了。

    当年,他若是阻止郗良跟江彧志离开西川,她便会一直待在江家,再等三年,她还会遇上康里,作为父亲,康里应该会认得出自己的女儿。然而,那个晚上的悲剧如果注定要发生的话,也会多上郗良一条命

    明明不希望她有任何危险,应该是将她带在身边,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而非不闻不问。

    归根到底,是他无能,胆怯不堪。

    佐铭谦的理直气壮,宛如挑衅,约翰更为不悦地眯起双眼,伯特东张西望,看见楼梯上的小男孩,忙笑着朝他走过去,打乱空气中蔓延的杀意,噢,小安格斯醒了,站着别动,叔叔抱你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望过去,瘦小的孩子穿着浅蓝色的睡衣,小脸精致漂亮又漠然,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但答案已经公开,因此,看一眼佐铭谦,再看一眼被伯特抱在怀里的孩子,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关系就是父子。

    约翰。

    厅内人多,小安格斯的目光紧紧黏在约翰身上,待伯特抱他走近了,他朝约翰伸出手,要他抱。

    约翰起身接过孩子,漠视众人,大手轻抚他的后背,温声道:别怕,知道吗?

    小安格斯只管搂着约翰的脖子,小脸埋在他的颈间,一言不发。

    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安格斯明显地感觉到差别。两年前,他的儿子很精神,虎头虎脑地笑,看起来又傻又金贵,吃点东西都要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伺候的画面还在他的脑海里,十分清晰。现在,活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崽,跟他第一次遇见佐铭谦时,有一言难尽的相似神似,俨然就是个佐-法兰杰斯小呆子,他的天都要塌了。

    死里逃生,能不这样吗?约翰轻描淡写道,只是这样,已经很走运了。毕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真像。少年幽幽发出感叹。

    佐铭谦看着小安格斯,搭在腿上的手无助地捏着,抓着,动荡的意识颠来倒去,像要崩溃。

    霍尔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一只手,隐约清楚,这一切对佐铭谦来说,都是凌迟,既是在严惩他对妹妹的冷漠,又是在严惩他对妹妹的畸形感情。

    可这一切,如何能算在他头上?他一无所知。

    想走了吗?霍尔问。

    佐铭谦摇头,察觉到几束目光,他紧紧捏着手,若无其事地看向约翰,为什么你要躲在这里?

    约翰·哈特利该在伦敦大展拳脚才对,偏偏见完枫叶医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佐铭谦便觉得,自己把安格斯留在枫叶岛上,是对的,因为约翰·哈特利也怕了。

    约翰抚着小安格斯,语气凉薄道:很简单,在你们来这里之前,我不确定郗良是康里的种还是那群人的,如果是那群人的沧海遗珠,那么他们迟早会发现我带着一个明显是他们的种却说是叫安格斯的孩子,他们就会去查,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本事有多大,但他们都已经把郗良的窝给炸了,你们觉得他们会查不出郗良这个人吗?我可还不想死得太快。但凡这孩子像安格斯一点,我也不用弄得跟苟且偷生一样。

    安格斯听到郗良的窝被炸了,顿时坐不住了,约翰,你说她的房子没了?

    没了。

    佐铭谦微微别开脸,不去看安格斯,也不想让安格斯注意到自己。郗良的房子被炸掉,他比警察还先到,那时烈火掺着黑烟就像永远也烧不完一样,什么都没了,他只捡到被炸飞的枫叶匕首,锋利的刀身烧得通红,隔着布料拿起来,依然烫手得很。

    安格斯的天,彻底塌了。

    郗良的房子没了,郗良留下的东西也没了,郗良的衣物,郗良的,郗良的笔迹,郗良的一切,都没了。

    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尝到毁尸灭迹的苦楚。

    我们还剩多少人?安格斯冷着声,手掌微颤。

    约翰凝眉,伯特道:安格斯,人不是问题,万物现在根基也不稳,问题在钱,我们资金紧张。

    钱安格斯偏头问霍尔,你母亲的画作值多少钱?

    枫叶岛上的画作,像垃圾堆,又像金山银山,这完全取决于它们出自谁的手。

    霍尔被突然一问,脑袋空白了一会,反应过来干脆忽视他。

    说到钱,比尔,把文件还给他。约翰说。

    说到钱,比尔很缺钱,并不想把一块到口的肥肉吐出来,然而,约翰的意思他不能违背,于是,他不是很情愿地拿出黎蔓秋的遗嘱和相关遗产继承文件,手一甩,扔在毫不知情的佐铭谦面前。

    我也不知道她算你的什么人。

    佐铭谦拿起文件翻开来,看见黎蔓秋的名字,他还回想了一下。

    她去世了?

    没错,七十五岁,寿终正寝。

    为什么你会

    她是我的恩人,她救了我,我陪她到最后,就这样。

    安格斯毫不客气地从佐铭谦手里拿过文件瞧,比尔的恩人怎么把遗产给你了?她是你的什么人?

    佐铭谦垂眸,不作答,只说:你们尽可以拿,反正我也不会知道。

    我知道佐铭谦仿佛可以听到左誓低沉刻板的声音,还好他不在这里。四年前,左誓就在觊觎黎蔓秋的财产了。谁也不会想到,黎蔓秋会留给他一份令人咂舌的遗产。然而,这一份遗产,是拿康里和江韫之的命换的,他不想要,多少钱,都不能买他们两人的命。

    现在你知道了。安格斯将文件扔在桌上。

    我不要。佐铭谦果断说,霍尔,我们该走了。

    四个人离开后,安格斯唇边挂起浅笑,朝伯特招招手,过来,坐下,我们好好聊聊。

    伯特笑着,坦荡地坐在他旁边,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绝无隐瞒。

    是吗?我还没问你,四年前,你和你的父亲躲哪去了?

    艾维斯五世退位后就不准我父亲插手安魂会的一切事情,伯特诚恳地说,也不让我们说,不让我们联系你。你知道的,他是你的父亲,所以我父亲在帮你之前都会先听从他。

    很有道理,那你现在在这干什么?

    哈特利医生去见枫叶医生,我怕,所以我就来了。伯特应答如流,看着抱着小安格斯在安抚的约翰,笑嘻嘻说,我要跟哈特利医生共生死!

    别拉上我。约翰说。

    噢,对了,安格斯,刚才忘了提醒你跟夏佐要人,两个法兰杰斯这两年联手打劫了我们不少地盘,还扣了我们的人。

    比尔闻言,眼睛亮起来,对,安格斯,佐-法兰杰斯除了他夏佐,还有一个姓佐的家伙,我之前怀疑他们跟恺撒是一伙的,不过你们说奥古斯特跑到斯托克庄园杀人,他们又好像不是了。

    安格斯微扬下巴,一旁的杰克眼角微抽,把注意力从小安格斯身上挪开,解释道:比尔,他们家那个家伙叫左誓,四年前才从东方来的,跟夏佐根本不是一家人,只是姓氏同音。

    真的?

    真的,而且他和布莱恩现在都在欧洲,就是不知道在哪待着。

    约翰淡淡说道:两个法兰杰斯今天敢来这里,相信我们的人在他们手里还活得好好的。

    安格斯颔了颔首,回过神来才发觉,比尔,波顿呢?

    比尔神色一凝,低声道:他死了。

    安格斯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定睛看着自己的儿子,他趴在约翰肩上,很安静。

    约翰,现在我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才能回到两年前安魂会还在他手里,郗良还没离开他,孩子无忧无虑,快乐又傻气。

    一切还很美好,一切都成过眼云烟;时间飞逝,来去迅捷,天堂到地狱,只是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