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漂球

    次日,天色渐亮,太阳渐渐爬升,阳光透过雕花的石漏窗,将一朵卷云纹的影子打在了信翁脸上。这脸在明处显得十分耀眼,全然不是昨夜里灰漆漆的样子。信翁感觉脸上发热,眼前似有日头的红影子映在脑海里,惊得睁开了眼,急急坐起身子,警觉地往周围察视一圈。

    光已打在水塔的第五行格子上,他方晓得自己昏睡了好几个时辰,眼下已是未时。

    脑袋有些晕乎,想起昨夜里,他因为被鹿笙那家伙拽了腿,行动迟缓,才不幸中了毒镖,不由感叹,那家伙真是他的克星,自己在水市行走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露出马脚。忽然,他又见到地上被撕烂的人皮面具,眉头更加紧锁了。

    原来,凡加入风信子组织的,都以代号相称,信翁的代号其实叫“子侯”,乃是组织安排在水市里的一枚棋子,若不幸死了,会有人来接替这代号,成为新的他。平日里子侯乔装打扮,以各种样貌在水市种行走,收集消息,即使某个身份被狗腿子察觉,亦可以换张脸皮。可真实相貌换不得,所以被人揭了面具乃大忌,以后在水市行动,便没那么方便了。

    想着,子侯又扫视了佛龛,发现几只木箱子也被移动了,猜到鹿笙还顺走了他的物件,又气又觉得好笑,想那家伙真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人。自监视老逗铺子以来,他早知道鹿笙的师傅手脚不干净,可是没料到鹿笙偷东西也这么拿手,且眼光贼好,偏偷他最心爱之物。

    “嘎——嘎嘎——”

    思量时,突然水塔外传来了豆雁的叫声。

    子侯听出异样,立马回道:布谷——布谷——”

    外面的人听到声响,便从窗户探进头来,此人一副算命先生的打扮,脸庞消瘦,外突的眼睛炯炯有神,像金鱼。

    算命先生道:“哟,我说不见你回来,果然躲在水塔中。”说着,他瞧见了子侯腿上有伤,又道:“受伤了?不过,你这小子福大命大,脸色还不错,应该死不了!”

    算命先生自顾自的点头,此人叫无相爻,与子侯一样,也是潜伏在水市中收集买卖信息的。无相爻是个能人,在水市多年了,收集调查背景有自己的一套门路,附近的人都被他摸个底儿清,以此编织出一张巨大的信息网后,便能掐指算凶吉,卦卦应验,号称水市的小神仙。

    子侯瞟了对方一眼,没接无相爻的茬,只冷冷道:“我所以受伤,是那些狗腿子用了长鼻犬,把我揪了出来。”

    无相爻听了,忽然嘲笑着:“哟,那你身上是有些味儿了,怕不是衣服上沾了什么东西?我说啊,你赶紧把这套破衣服换了,别缝缝补补又一年,怪只怪你节约过了头,衣服都臭了呗!”

    子侯皱了眉,自己的衣服是旧了些,可素来洗得干干净净,更不让别人粘手,哪里会沾上什么怪味儿,又看无相爻贼眉鼠眼的样子,猜到里面有蹊跷,于是脱了衣服细细查看,偏巧在衣服上摸到了一块污渍,仔细嗅了嗅,竟然是醋味儿,这醋正是无相爻最爱的自酿老陈醋,有股独特的酸,他因为鼻子受过伤,不太灵,所以自己没注意,看到那污渍后,立马知道自己是被无相爻设计了。

    “是你——”子侯看着无相爻,那样子,像是质疑无相爻背叛了风信子组织。

    无相爻急了,连忙辩解道:“别,别,我可不是叛徒。我这叫声东击西,使了一个计,牺牲了你一个,却能换得狗腿子的押送的机关盒,值!”

    原来,几天前他们约好了要去偷一件东西,无相爻这家伙故意透露了子侯的行踪,用他来吸引狗腿子的注意力,这边自己则趁机去偷。眼下,子侯已经明白前日是无相爻出卖的自己,不过虽生气,因听无相爻的意思,机关盒已得手,便把肚子里的一股气咽下了。

    无相爻看子侯不语,继续道:“狗腿子厉害,若跟上我,此刻我就在阎王殿里啰,你不同,腿长,跑得快。再说,你泄露身份不定是坏事儿,正好可以换个样子,以你的皮相,明眸皓齿,俊朗非凡,不去望月楼的姑娘堆里当个郎官儿,可惜了,到底那地方来消息更快!”

    说着,无相爻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子侯拔出了随身的匕首,于是连忙改口道:“嗨,别整天舞刀弄枪的,我这破嘴看来又说错话了,其实啊,这次能截获海漂球,也有你半份功劳,我不会忘了你!”

    子侯瞟了无相爻一眼,将匕首用布包裹起来,塞入腰间,冷冷道:“我就想擦一擦这匕首,走,带我去看机关球。”

    无相爻没法回绝,只得点了点头,子侯起身钻出水塔,便坐上了无相爻的船。

    无相爻划船,带着子侯去了风信子在码头的一个驻点。

    而他们这次截获的机关球,乃是风信子组织追踪多时的一个物件,里头据说有特别的秘密,这秘密来自一个叫作黑珠岛的地方。

    那黑珠岛位于东海尽头,岛民擅于潜水,采集黑珍珠。黑珍珠是海中瑰宝,浑圆硕大,稀少难得。因为小岛上物资匮乏,便常有黑珠岛人暗中由闽地一处登陆,带着黑珍珠前来水市置换粮食。

    这回黑珍岛人登入水市,带着极品黑珍珠的同时,还带来了一只海漂球。

    话说海漂球是海上用来传递消息的。大船遭遇风浪或不幸触礁,因为无法对外联系,船上的人便将求救信息或珍贵遗物放置其中,希望那海漂球有朝一日能被人捡起,送回亲人手中。

    可是,黑珍岛人带来的圆球外观奇特,球面凹凸不平,刻有许多的纹路,此物密封严实,与普通的海漂球并不一样,乃是一个机关球。若是强行拆开,恐里面装有药水,砸开的同时便会腐蚀信件,摧毁讯息。很显然,这东西不会是只想传递求救信息。这般费尽心机的物件,隔着汪洋大海,每隔数年或十数年就漂到黑珠岛,实在过于离奇。因而引起了风信子的注意。

    进了屋,无相爻取出海漂球来给子侯,子侯只看了一眼,便道:“这东西布满机关,我不会解!”

    无相爻愣了愣,说道:“你都没看仔细,怎的,真不会,你养的那叫苍青的孩子会不会,还是我来试一试?”

    子侯回道:“苍青耳朵灵,懂些机关术,但只是有些天资,没有章法,再说你一定也解不开,不然,你早到京都领功去了。”

    无相爻尴尬笑了,道:“瞧你说的,你个冷冰冰的家伙,这不是咱俩一起的功劳么。得一起想办法!”

    子侯拿起海漂球琢磨了会儿,分析道:“根据形制判断,该技艺属于古早的墨家门派,乃是墨家子母球中的一种。所谓的子母球,一只为母球,一只为子球,母子连心,由两只球组成。将子球放入母球内部,两相嵌合,扭动旋转后,方能开解。子母球的这种组合设计,是给特定的人群传递消息所用,如同一把钥匙开一枚锁!”

    无相爻眼睛一亮:“那就好办,照此设计,海尽头传来了子球,在这一端必有人藏有母球,可墨家早已经覆灭,奇怪了,会是谁在向内陆传递消息?”

    子侯道:“我推算不出!”

    无相爻仍旧不甘心,说道:“你多说几句话也不会死,这么惜字如金啊,摘了人皮面具,就变了个人,从话痨变成了哑巴。咱多讨论讨论,不定就有了头绪。毕竟好不容易从狗腿子的手里偷到了这东西,解不开,这不白忙活一场?”

    无相爻叹了口气,他自是想早日弄清海漂球里的秘密,想了想,忽然又向子侯道:“不对,你一定知道怎么能解开海漂球,你跟踪的那位养虫子的家伙,他应该知道。小子侯,你也别蒙我,其实我也早打听到那位养人虫蛊的老家伙收了好几只海漂球!如果不是为了这秘密,你跟着那虫师做什么,咱去把他绑了来!”

    子侯不语,无相爻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继续道:“话说那老家伙,背景复杂,既通晓机关术,还精通养虫之术,跟踪了这些年,居然意外发现他还是神虫教的仇人,偷藏了人虫蛊,能躲开神虫教的耳目,安然潜伏于水市这些年,真不简单。”

    子侯诧异道:“我跟踪他,你居然就跟踪我,这是我的线索!”

    无相爻掬出一张笑脸来说道:“风信子里的规矩我懂,不能偷别人的线索,可咱们不分彼此,实际是一家人。我的信息也是你的。这水市里,有能力调查此事儿的就咱俩,联手不就好了。那养虫子的老逗太诡异,是个难题,风信子遍布天下,可至今也查不到老逗的底细,背景调查处说,他没有出处!”

    “一个背景神秘的虫师,带着一只人虫蛊住在水市十多年,到底是想作什么?”子侯看着眼前的海漂球,陷入了沉思。

    此时,无相爻捋了捋胡子,又道:“我掐指一算,嗯———有一点肯定,老逗潜伏在水市收集海漂球,多半也和咱们一样,觉得海漂球里可能藏着大秘密。至于他养那人虫蛊意欲何为,咱自有法子能弄明白,如今神虫教经咱们的口子,已知道人虫蛊藏在鸡头城,近来,又因京都老千岁生了怪病,无药可医,听说了神虫教有秘术,于是老千岁请了神虫教一行人入京,其中有一小分队,半路已往咱鸡头城来了。”

    子侯回道:“神虫教知晓人虫蛊藏在水市中,不会放过鹿笙,只是鹿笙落在神虫教手里会生不如死的。咱为了自己的目的,却暴露了他,似乎——”

    无相爻知道子侯表面冷酷,实则心软,接话道:“可若要早些探明消息,必要刻意制造冲突,两相碰撞,才有咱渔翁之利。那小子体内被种了蛊,哪天一念成魔,成了祸害,变成那种可怕的东西,也是咱不愿见到的,或许——早死早解脱。”

    无相爻才说了这话,心里又觉得不对,他们风信子自诩为墨家后人,不以牺牲弱小为踏板,崇尚生而平等,但无相爻不明白,如果鹿笙成为了人虫蛊,还算不算人?

    这时,子侯忽然看了眼腿上的伤,因为不久前,那人虫蛊还替自己吸了毒血,本身不坏,想着,又看向无相爻,说道:“佛魔一念间。”说完,脑海里浮过鹿笙的脸庞,而就在那清秀白皙的的脸庞上,突然布满了点点雀斑,雀斑化开,脸变成了铁黄色,眼球变得细长,嘴裂成了三瓣,渐渐浮出了一张虫子的面孔。子侯心底不由的一颤,才知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由念道:“如果人虫蛊降世,祸害无穷,我会——”

    “你也会杀了他——” 无相爻接话道。

    瞬间,子侯感觉眼前划过了一道血光,一张妖怪的脸,七孔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