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师说,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一日,前夜下了一晚的大雪。

    早上她踩着厚厚的积雪去仁济寺上香,还没进门寂静的街道上就传来一阵阵幼猫似的哭声,循着声音她在仁济寺墙跟下发现了一个素色的襁褓,里面就是刚刚出生的未聿。寺庙外的积雪没有清扫,不知何时放在墙跟的襁褓陷在雪里,薄薄的棉被在这冰天雪地中宛如乌有,她想也不想抱起未聿就回了定安市福利院,于是那天终究没能上成香。

    仁济寺是藏传佛教,寺墙朱色琉璃瓦,把未聿扔在那里的人原是好意,一来红墙下襁褓显眼,二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寺里的喇嘛于情于理都应该收养未聿,无非就是多个小和尚多张嘴的事。哪曾想天降大雪,喇嘛又不会在夜里出寺,反而叫出生仅有五天的未聿寒气入体,落下个体弱的毛病。

    刚抱回去,福利院的床没躺热,未聿就进了儿童医院,三进ICU,病情总算稳定下去。

    福利院里很多孩子都是院长老师起的名字,生日按照捡到的那天算。院长说正好取个昨日死今日生的意头,也是鼓励他们不因身世困扰。

    未聿是特例,襁褓里一张信纸上用秀气的蓝色钢笔字写着他的出生日期,精确到分,还写着他的名,唯独缺了姓。上户口的时候只好直接上这个名,于是未聿就一直被叫着名,听起来带有几分亲昵。

    体弱这个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很能折腾人。文老师常常逗未聿说他是雪的孩子,不仅是说未聿生的玉雪可爱,更多是他身体常常病着导致脸上没什么血色,透明的让人担心。

    那时候有讲究说把孩子认在寺庙里就能平安顺遂的长大。她觉得这是未聿和仁济寺有缘的象征,未聿就这样认在仁济寺名下,每年上香时文老师都会替他上一炷香供一份瓜果。

    仁济寺是许多年前哪一朝皇帝拨款修建的寺庙,为的是西藏喇嘛来中原有落脚的地方,它自然继承了藏传佛教寺庙奢华低调的建筑风格,占地面积比村落里小寺庙大许多,进去是一个华丽的影壁挡住视线,后面是庭院,再往后才是主殿云云。

    未聿长到三岁,文老师去上香或是求签就会带他一起去。上香一般是过年前后,怕他磕碰摔着未聿总穿着裹成球的衣服。于是寺里常常有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团子出没。

    文老师上香拜佛,未聿就扒在庭院的湖边栏杆上往里看。数片白色大理石浮雕栏杆合抱成圆,未聿个头够不到栏杆上面,就踮着脚从矩形空隙里看。

    那时未聿虽瘦,漂亮的脸上婴儿肥显出十分可爱。寺庙里有十来岁的小喇嘛,未聿嘴笨但哥哥哥哥叫的很可心,就能被小喇嘛托着屁股抱起来看鱼。湖里有假山鲤鱼,冬天结冰了便失掉很多乐趣,加上雪天路滑冬风干冷,未聿从小就不喜欢冬天。

    也许是佛祖庇佑认在仁济寺真的有用,未聿平平安安的长到了念初中的年纪。

    这一年去仁济寺上香,文老师从庙里求了个玉观音,请熟识的喇嘛开过光后给未聿戴上。

    上了一年初中,未聿期末考结束学期那天,到文老师屋子里去找她。

    文老师信佛,屋里有淡淡的檀香,未聿对这味道已经很熟悉,也很喜欢。文老师是一位温婉柔和的女性,她有些近视,因此戴着玳瑁框的眼镜,见未聿进来,笑着让他坐。

    文老师刚才在绣十字绣,她起身去拿了个苹果给未聿,未聿接过去拿在手里摩挲着没有吃。

    “小聿看起来不太开心,和老师说说,嗯?”文老师坐在未聿旁边,摘了眼镜挂在胸前。

    未聿长成了少年的身量,却因为体弱多病而细瘦。身上的校服袖子挽了三挽,露出尺骨茎突的手腕,没有几两肉,袖子里空落落的。

    未聿低头看着手里的红苹果,过了会儿才说话,声音小小的。

    “文老师,我、我发现戴上观音后,我好像、像有很多坏运气。”未聿有些结巴,这段话他因为纠结说的很慢,听起来倒还算顺畅。这是实话,这一年来未聿碰见了好几件倒霉事,细想之下生活里也没有其他改变,只有这个。

    “观音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一句已经细弱蚊声,说完未聿好像有些委屈,抬头看着文老师表情惶惶。

    文老师动作一顿,说:“怎么会呢,我们小聿是顶好的孩子。”

    说完她自己也是一叹,才接着和未聿解释:“观音以后你卸下来放在身边。不是观音不喜欢你,是我疏忽了,当时师傅就和我说有的人天生不适合带佛像,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佛祖广仁,小聿又这么好,一定会庇护小聿的。”

    文老师语调温和,未聿从小亲她,明面上是老师,实际和妈妈也差不多。只是到底是福利院,文老师也有自己的孩子,未聿觉得他和文老师之间就好像仁济寺夏天湖里的荷叶,看似稳当,一脚踏错全是不能呼吸的冷水。

    不过到底是小孩子不信佛,得了亲近人的安慰未聿也就不放在心上,因为被夸还有些腼腆安静的笑起来。

    听了文老师的话,未聿小口的吃着苹果,和她讲最近的生活。临走时文老师说天气冷了,拿出她给未聿织的围巾围上才放人。

    文老师当然不会给每个孩子织围巾,只是未聿是她亲自抱回来养大的,总多了一些感情。

    未聿离开后,文老师有淡青色血管的手滑着指过书架上一本本书,最终抽出一本,带了近视镜坐在桌前。

    拉开抽屉拿出未聿襁褓里那张纸的复印件,上面写着未聿出生在一九九八年二月十六日凌晨两点十八分。按袁天罡留下的东西算,未聿是三两七钱的命。

    按袁天罡那一套,四两为命轻重的分界线。书上给三两七钱男命的批语只有两句:

    平生未得如意事。

    命薄如纸。

    文老师心里冷极,方才她是诳未聿的,不适合戴佛像的人往往此命轻贱,因此她才想起来算未聿的八字骨重。

    可她万万不曾想到,未聿竟然是这样苦的命。

    定安市自古风调雨顺,九八洪水零八地震都与它无关,一年四季分明,地理位置又是交通枢纽,因此这里对从政者而言正是宝地——调到此地往往意味着不出几年便要高升。

    福利院阅览室里订购了许多期刊报纸,未聿无聊时拿它们打发时间。报纸有时被他拿去垫在桌子上吃饭,不弄脏桌面。

    定安晚报各式各色的新闻标题里忽然出现一行格格不入的字——领导干部职级晋升前公示:

    定组示〔2014〕×号

    根据有关规定,经××××省委组织部部务会研究决定,对以下同志进行职级晋升前公示。

    未聿从前没看过,有些新奇的一行行看下去,发现公示就是普通的简述各人从政经历,以及拟晋升的职务。

    这一份公示书拟晋升的都是副厅级和正厅级干部,在一群1960后和1970后之间,唯一的1980便显得格外注目。

    傅明行,男,汉族,××党员,1980年1月生,博士研究生……拟任副厅级领导职务。

    那时未聿并不知道34岁没有背景的副厅级干部意味着平步青云的仕途和突出经得起拷问的实绩。而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必然手段不一般,对别人狠对自己就更狠,绝非心地慈软之辈。

    现在未聿只有16岁,他看到也只是稍稍惊诧于傅明行的年轻。这份公示未曾在他心里留下波澜,很快随风去了。

    今年九月份开学未聿该念高一,而中考成绩还没有出,文老师决定带未聿去仁济寺上香,求个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