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由分说,侯月章当即被拿下,五花大绑捆成了只粽子,嘴里塞上抹布,丢进了静室里。

    他的师弟沈玉楼为他抱不平,在院子里闹了一阵,也被傅子义当作同党捆成了另一只粽子,和那侯姓粽子关在了一处。

    现在傅逍看着地上那两只粽子,太阳穴又开始一突一突地疼。

    侯月章看起来就是个有骨气的青年人,纵使身陷囹圄也泰然自若,一声不吭地端坐在角落里,满脸都写着视死如归。沈玉楼则还想分辩什么,被堵住嘴巴也呜咽不休,一见傅逍和傅子义来,挣扎着就要往傅逍面前扑去。

    傅逍心有不忍,面上才稍露了些端倪,便见傅子义挥手命人给两只粽子的嘴松了绑。

    侯月章尚且沉稳,一双明朗的眼睛平静坦荡地迎上傅逍的打量,沈玉楼却是忽地就泪流了满脸,声音凄婉哀艳:“大帅,你要给玉楼做主啊!”

    傅逍听得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沈玉楼又扭头对傅子义恨恨道:“傅子义,我知道你看不惯大帅宠我,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只有你自己清楚。”他膝行到傅逍腿边,泪眼朦胧地仰头:“大帅,他心怀不轨,你别相信他……”

    傅子义可不可信,傅逍的记忆已经给出了答案,同样的,沈玉楼的可信度,傅逍心里也一清二楚。

    月章和玉楼,都出自朱敦儒的一首。上阙有“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下阙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可真是一对诗情画意的好名字。

    这师兄弟二人原本青梅竹马,大抵也情投意合,却偏被傅逍这个煞星搅合了好姻缘。沈玉楼被拿捏着卖身契,一乘小轿便送进大帅府做妾,再后来春华班散了,侯月章自己拉扯起一个戏园子,半年前刚到上海,终于和沈玉楼再度接上了头。

    傅逍摸了摸头顶,只觉得头上的绿帽子油得发光发亮。

    傅子义见大帅不露声色,又开始揣摩他的意图,末了厉声问沈玉楼:“你和侯月章私相授受,毒害大帅,可还有抵赖?”

    沈玉楼闻言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脸色涨得通红,立时开口反驳:“你胡说八道!”

    他望向傅逍:“我和师兄清清白白,绝无半点私情!大帅,你信我!”

    傅逍咳了一声,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沈玉楼等了半晌,没等到他回应,漂亮的眼珠子一转,霎时换了种语气,带了哭腔控诉道:“傅逍,你说句话啊,你不信我?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我十九岁就跟着你,断送了大好的前程,只做你一个人的杜丽娘。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你说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你说你不会辜负我……却原来都是在骗我!”

    傅逍被他这一嗓子喊得头皮发麻,先自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渣男,而后迅速回想了一遍这几天发生的事。

    似乎没什么不寻常。

    侯月章和沈玉楼即便有私情,约好了要私奔,也没必要非得毒死傅逍。弄这样一出,反而会打草惊蛇,脱不了身,就如同现在。

    如果非要有一个怀疑对象,傅逍首先想到的其实是裴宥珩,不过很快又排除了。

    他还记得,前一夜原主和裴宥珩吃饭喝酒,裴公子一反常态的温柔小意,傅大帅很享受的样子,还感慨地对裴宥珩说:“阿珩,今天你对我真好,我好高兴。”

    在这之前还有一段记忆是模糊的,仿佛是裴宥珩在和另一个人说着什么,然后就转到饭桌上,有了前面那一幕。

    但想想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如果傅逍在那段记忆中看见了裴宥珩与谁密谋了什么,对酒菜做了手脚,他又怎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像没事人似的继续和裴宥珩温存呢?

    而且裴宥珩的动机并不充分,他要是真想杀傅逍,哪至于等到今天?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还弄得那样难堪,以裴宥珩那爱面子的个性,是决计不会主动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的。

    如果不是有人蓄意谋杀,那就极有可能真的是傅逍自己喝多了酒,加上在做那档子事的时候兴奋过度,才一下子厥了过去,给了他这抹幽魂可乘之机。

    至于牵扯出侯月章与沈玉楼事件,则大概率是巧合的意外“惊喜”。

    沈玉楼这一通说得婉转动人,换了原先的傅逍,应当也就揭过去了,但要说他对傅大帅有多少真心,或者傅大帅对他有多少真爱,傅逍可是一点也不信的。

    因为不在意这顶历史遗留绿帽,也不想再折磨这对苦命鸳鸯,傅逍终于还是摆了摆手,叹息道:“罢了,这事就到此为止。还不快给玉楼和侯老板松绑?”

    傅子义一向对傅逍言听计从,傅大帅为人精明,不会真在色字上犯糊涂,况且就算傅逍真糊涂了,傅子义也甘愿为之驱策,哪有不从的道理。

    两只粽子重获自由,傅逍军装笔挺,顶着一副人模狗样、看起来就不怀好意的笑容,用他那低沉磁性的嗓音道:“侯老板,傅某招待不周,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不敢当。”侯月章被解开了束缚,踉跄着站起身,还是很有风度地回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傅逍越是表现得风淡云轻、真心实意,旁人就越是觉得他深不可测,非得从他的话里听出点什么弦外之音才肯罢休。

    侯月章敛起目光,心里对傅逍又多了几分忌惮。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难保不是想引蛇出洞,通过自己这条线索挖出更多同志来,好将他们一网打尽——真是好狠毒的心肠!只是苦了玉楼……

    “玉楼,是我对不住你,你别哭。”傅逍半蹲下身来,耐心地掏出块手帕给沈玉楼擦脸。

    不能怪他意志不坚定,只能怪傅大帅太渣、沈玉楼太可怜,他实在看不下去,才想勉力弥补一二。

    沈玉楼本就生得眉目浓艳,一颦一笑都风情万种,一掉金豆子便如同梨花带雨,傅逍隔着那样近的距离看着他,被他用含情带嗔的凤目一瞪,竟有一瞬间的愣神。

    脖子上的重量和贴过来的温度唤回了傅逍的神志,沈玉楼竟就着这个姿势直接搂住了他的脖子,显然是想要他把自己抱起来。

    抱,还是不抱,这是一个问题。

    傅逍在几秒中内天人交战,下一瞬,他已搂着腿弯将沈玉楼打横抱起,严肃的面色颇有些慷慨就义的味道。

    沈玉楼乖觉地依偎在他怀中,明明看起来那样高挑的一个人,分量却很轻,骨头都硌人了,想也知道在傅逍身边过得有多不好。

    “你太瘦了,该多吃些。”傅逍在心里叹气,都是冤孽,“我叫小厨房给你炖补汤。”

    沈玉楼脸埋在傅逍胸口,哼一声道:“心情不好,吃不下。”他收紧双臂,又仰脸看傅逍,语气带了些娇纵任性:“除非你罚傅子义,让他也试试被捆起来、堵住嘴,关进静室的滋味。”

    傅逍嗅到一股冷淡的梅花香气,那是沈玉楼身上的味道,倒是和他艳丽的模样不相符。

    “别闹。”说话间,傅逍已抱着沈玉楼回了他的卧房,“去把自己收拾收拾,送送你师兄。”

    将沈玉楼稳稳地抱到床上,傅逍总算功成身退,还暗示性地道:“你要是也想出去……”

    “我哪里都不去。”沈玉楼别过脸不看他,像是生气了,“被捆得浑身都疼,我要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逐客令了,傅逍如蒙大赦,点头道:“那你休息,我先走了。”

    他转身离开,没看见沈玉楼登时变了的脸色。

    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孔上,已半点不见刚才那矫揉造作、楚楚可怜的样子,反而透出一股坚毅的神情,眼神清亮澄澈,仿佛带着某种壮士断腕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