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帅有令,侯月章没再被为难,还得以在客房整理了仪容。

    他走之前来向师弟告别,沈玉楼借故支开了佣人,小声而坚定地对他道:“师兄,你走吧。傅逍已经开始怀疑了,我必须留在这里,继续给同志们打掩护。”

    想到沈玉楼在傅逍身边受的苦楚,侯月章眼里隐约浮起热泪,年轻的面容因目光中的信念感而愈发显得有朝气。

    他动容地握住沈玉楼的手:“师弟,委屈你了!党和组织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贡献!”

    沈玉楼是半年前加入地下党的。

    傅逍当初和奉系军阀联手打掉了皖系,没过多久就卸磨杀驴,又把矛头对准了奉系。

    而控制东三省的张家人背后还有日本人,傅逍对日本的态度一直不明朗,日方似乎也有意拉拢傅大帅,便在傅逍与张廷树中间几番调停,将虚假的和平维护到了今日。

    许是在北边待得腻了,又许是有什么别的新图谋,譬如要放弃北平政府,改投他方——傅逍突然决定南下,可是将袁大总统都吓了一大跳。

    袁天元能当总统都要多亏了傅林,可惜傅林死得突然,傅逍是个没定性的,谁也摸不准他下一步到底想做什么。大总统忙不迭又是送钱粮、又是加官衔的,只望傅大帅到了南面,也不要轻易改弦更张。

    一到上海,傅逍就在法租界最繁华的地界置办了公馆。这宅子原是个法国富商的府邸,建筑也都是西洋样式,沈玉楼不过随口抱怨了句没地方听戏唱戏,傅大帅就当真另给他新起了座戏台子,外带一个中式小花园,专门用来金屋藏娇。

    侯月章就是那时候借着修戏台的由头,混进傅公馆找到了沈玉楼。

    也是机缘巧合,那春华班班主总干些欺男霸女、逼良为娼的腌臜事,终有一天惹了众怒,被革命党给暗中革了。侯月章恰恰赶上了好时节,是被解救的困难群众,他想起自己那可怜见的小师弟,当即决意投身了革命事业。

    组织让他继续以戏子的身份活动,他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多方奔走,总算在傅逍来沪时找到了机会,解救沈玉楼。

    沈玉楼在傅大帅一掷千金为自己修起的戏园子里,与师兄执手相看泪眼。

    侯月章本在那时就能救他逃走,但沈玉楼听师兄讲过那些美好而伟大的革命目标后,心中却陡然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他要留在傅逍身边。

    若他借此机会逃走,固然是脱离了苦海,但那不过是一时的快活。傅逍手眼通天,只手就能搅弄风云,会不会派人捉他回来是一说,将来他们还能不能轻易接近傅逍,就是另一说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机遇最多的地方。

    沈玉楼自幼在戏班子里长大,何等的玲珑心思,自然晓得留在傅公馆才会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机密,为革命党传递出更多消息。

    必要时,也可以玉石俱焚,想法子取了傅逍的命。

    虽然傅逍待他的确极好,但那样的好,不过是对一个玩物,一只关在金笼子里的雀鸟。高兴时便逗来玩玩,不高兴时便搁置一旁,从未予过真心,也从未给过自由。

    他到底是个人,也想活出个人样来。

    昨日沈玉楼是给傅逍下了药,但下的只是助兴的情药,为的是让傅逍在裴宥珩床上多耽搁些时间,好给他机会去偷看傅逍卧室书房里北方驻军发来的密报。

    可这其中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竟差点把傅逍给药死了,沈玉楼起初是既惊且喜,冷静下来却还有些后悔和后怕。

    这并不是让傅逍死的好时候。

    只要傅逍活着,局面就还能再稳下去,留给南方革命军更多发展的时间和空间;而傅逍到上海来发展,变数还多得很,亦说不定能有被和平收编的可能性——虽然这可能性极小,但总归是好的愿景。

    想清楚了这些,沈玉楼忽也就觉得傅逍没死是件好事了。

    傅逍一边往书房走,一边继续思考。

    傅子义就跟在他身后。

    他总觉得自己还漏掉了什么关键,但到底是什么呢?

    等等!

    “对了,昨天是什么日子?”傅逍问。

    “十一月廿三。”傅子义略一思索,颔首道:“您和夫人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是了,结婚纪念日。

    所以傅逍回来得早,所以裴宥珩准备了酒菜,所以他对傅逍那么温柔。

    或许他也是想和傅逍修复关系的,在原傅逍留下的回忆中,他们亦曾有过一段蜜月般的好时光,只是那时日太短暂,倏然便远去了。

    傅逍与裴宥珩细算起来还是远房表兄弟,一表三千里,所以一个是军阀世家,一个是富商巨贾,并没有多亲近。

    在傅逍那些已经模糊了的童年记忆里,唯有裴宥珩是那样的鲜活。他只比傅逍小了一岁,同是十来岁的男孩子,却远赶不上傅逍那猛蹿的体格,还没长开的身量纤细单薄,把旧式的长衫穿得像小姑娘的旗袍。

    他长得好看,举止也斯文,头发留得有些长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跟猫儿似的透亮,随父亲到傅家拜访,在后花园里撞上正在玩蛐蛐儿的傅少帅,一下子就俘获了少男的芳心。

    傅逍从泥地里爬起来,献宝似的拿蛐蛐儿给这漂亮妹妹看,哪想却吓得人家花容失色,差点哭出来;小少帅隔天就跟老爹闹着非要娶裴家的小表妹,傅林一问才晓得,裴家嫡系这辈根本没姑娘。

    那日傅逍见着的,原是裴氏正经的长子嫡孙,可没法子嫁给他做媳妇。后来傅逍爱玩男人,大约也和这桩往事有些关系。

    多年后裴宥珩自法兰西学成归国,正是傅逍收编了皖系残军,最如日中天、春风得意的时候,只差一桩美满姻缘,便是真正的人生圆满。

    傅逍再次盯上了裴宥珩。

    谁说是男的就娶不得?大半个华国都是他傅逍说了算,这娶不娶得,自然也是他一句话的事。

    但老婆总不好直接提着枪去抢,傅逍也特意学过法国人的浪漫,迂回追求。他请裴宥珩吃西餐、跳舞、听音乐会,给对方送花、写情信……费劲折腾了好大一通。

    可惜傅大帅肚子里没过喝多少洋墨水儿,照着葫芦也画不出瓢,裴宥珩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说只当他是表哥。

    还说什么他们不合适,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们就算在一起也不会幸福云云。

    傅逍强忍那么久,却只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气性一下子就上来了。

    他撕了情书、摔了玫瑰花,若有所指地把手按在了腰间的枪上,怒极反笑:“阿珩,我们合不合适,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这便催生了一出强取豪夺的戏码,傅逍拿裴家作筏子,不费什么力气就得偿了夙愿,抱得美人归。

    两人刚结婚的时候,傅逍待裴宥珩也是百依百顺,裴公子从最开始的强烈反抗,到后来的消极抵抗,隐隐已有要从了的趋势。

    结果傅大帅却故态复萌,不知怎的就闹出了件醉酒强奸的丑事,而后又耍了些雷霆手段,把裴宥珩那无辜的同学黎安也娶回了家里。

    先自了骂一百遍渣男王八蛋,傅逍再接着往下想。

    除了强娶裴宥珩同学这回事,两个人倒真没什么大矛盾,裴宥珩和黎安也相处得挺好的,在傅大帅的后院里莫名达成了某种奇妙的和谐。

    而且只要傅逍去找黎安,裴宥珩就会坐不住,主动留傅逍过夜;但凡傅逍睡黎安一次,裴宥珩得和他置上好几天的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傅大帅同他的原配裴公子,大抵也曾有过两心相悦的机会,只是他们都没抓住。傅逍有些怅然,心口属于身体原主人的那部分竟隐隐发酸。

    说曹操曹操到,傅逍前脚刚踏进书房,后脚裴宥珩就来敲门了。

    傅子义很是自觉,悄没声儿的就退了出去,还顺便帮他们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