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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布彻尔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明天或者后天,一个人。”

    “好,”他说,就像我们在谈判时急于稳住对方那样,紧接着又问,“要去多久?……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他没有接话,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

    “布彻尔,”我说,声音几不可闻,“我很累,没法在乎你的心情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显示出非常疲惫的样子,憔悴得很平常。一个人能承受的和能表现出来的总是有限,也可能我根本没有因为什么事变得更糟,只是从一开始就想要结束,这种恳切让人持续维持在一种厌倦的状态,没有希望也不绝望。

    他沉默了很久,转开视线,看向窗外:“很高兴你能坦诚地说出这样的话,爸爸。”不,他听上去一点也不高兴。

    我们没有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布彻尔搬来枕头,和我睡在一起。“如果你再也不会回来……”他说。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假装自己睡着了,我听见他有时像是骤然想起什么尴尬的事情似的急促呼吸声。我想如果我现在抱抱他,说一些安抚的话,我们两人都会好过得多,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做出哪怕一丁点的努力。

    “我希望一觉起来你就改主意了。你会吗,苏伊?”

    临睡前,我听到有人这样说。我现在知道他不是我的假想朋友,我现在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茫然地坐在床边思考人生。昨天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仔细一琢磨却好像没什么地方可去。我所有的不动产也不过就是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和环线里那间小药店,存款只允许我在出国旅游和供布彻尔上学之间二选一。我已经算是最不负责的家长,要考虑的事情却还是有这么多,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生活过,如果我现在还能算是有生活的话。

    话说回来,我真的非要离开不可吗?

    我甚至不愿细想,驱使我起床换衣服的不过是担心被布彻尔暗地里嘲笑的自尊心,这事实太浅显也太伤人了。

    我努力想象自己正要出门游玩,洗漱的时候仔细地刮了胡子。因为太久没有好好打理自己,我变得手忙脚乱,从浴室里出来,浑身都是松针须后水的味道,但意外地感觉不错。须后水和伤口带来的这种轻微刺痛感让我感觉活着。

    走出门站在正午的阳光下让我莫名有些畏惧。我在镇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烦意乱,不知道要往何处去。我最近刻意地回忆以前的事,来温习对布彻尔的爱。原来有那么多个被我忽视的细节指向现在这种局面,只是当时我完全没有察觉。我明明从很早的时候就发现了,布彻尔是那种各方面都有点古怪的小孩,可我还是盲目地和他一起生活,对很多信号视而不见。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当然是我对一切事物的漠视,但同时,在潜意识里,我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我们两人的关系。血缘的纽带牢不可破,超然于一切准则之上,就比如我总是轻易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当他杀了人,我会帮他处理尸体。

    我一直以为我是如此盲目地爱着他,布彻尔·赛德斯,继承我父亲姓氏的人,我唯一的孩子。但直到最近,疑虑在越来越多个瞬间的间隙之间生长,我有一天突然意识到事情和我所相信的不太一样。失去玛蒂尔达以后,布彻尔成为了我唯一拥有的确凿无误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能承受失去他的代价,真的,所谓的爱也不过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了。

    我去了一趟墓地,高耸的铁栅栏门没有上锁,在墓园入口处,木头盖的简陋小屋子里,守墓人正在躺椅上瞌睡,我没有叫醒他。走过无数块墓碑,我终于看见了我想找的那个十字,隆起的坟茔和崭新洁净的墓碑,看起来还没有鸟兽在这里停留过。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坐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墓碑,闭上眼睛,好像有另一个人就坐在我旁边,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在家从窗户看着花园的时候反而更容易忽然心悸。佩特拉,我问,这一切都能结束吗?谁也没有回答。

    **

    从墓地走出来之后,心情变得很压抑,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散步的路上,经过餐馆,远远闻到里面潮湿餐桌布的气味,开始感觉饿了。

    “噢,赛德斯先生。”有谁叫我。转过头,原来是苏珊老师。

    “你怎么没在学校里?”我问。

    “受不了食堂了,”她说,“如果您不介意,一起吃个饭吧。我不想太靠窗,这里怎么样?”

    她给了我一道选择题,比起窗边,靠墙的位置确实更有安全感一些,于是我说这很好。选好了位置也就意味着我们得一起吃饭,但我今天可能不太想和人相处,太糟糕了。菜单上的食物也变得索然无味。

    “烤鱼土豆泥,”我说,“喝点什么?”

    “柠檬水,”她说,合上菜单递给侍者,“就这些,谢谢。白天喝酒对身体不好,我姑妈在德怀特的戒酒疗养院做护士,回来给我讲了太多酒鬼的例子。”她说这话的时候转头看向我,并没有针对的意思,语气很诚恳,我却变得更局促了。

    对于一个嗜酒的人来说,德怀特这个地名因为戒酒疗养院沾染上了痛苦的气息。你有病,你是一个垃圾,没人会尊重你和你的隐私——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心里这么想着,我什么也没说。苏珊真是个老师,在她面前我总感觉犯了错,说什么都缺乏底气。

    上菜之前的沉默很难捱。我随便扯了一点话,问她学校的事,她顺着话题说了一些事情,频繁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又放下来,不定时地重复这个动作,仿佛也很不自在。我听着,心不在焉,在桌子底下抠我的指甲,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对不起,你在看我吗?”问完我突然回过神来,开始有点后悔,还好这时刚好上菜,打断了这个不合时宜的直白问题。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没头没尾地说,“您看起来很悲伤,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愣了一会儿,刚舀起的土豆泥从勺子里滑下,落回盘中。“这应该从何说起呢?”我于是问起她布彻尔的事。布彻尔是我们都了解也都愿意谈论的共同话题,一时得意忘形,我说得有点多了,包括最近我对于亲人的爱的焦虑。苏珊听后,说:“不会是这样的,父母对孩子的爱不可能这么自私,赛德斯先生。只是有什么事情让你变得自责了。”

    我没再接话,舌头上的食物开始失去应有的味道。“谢谢你。”我说,想要继续我的午餐,一低下头,眼泪一滴,两滴,落在盘子上,向下流淌,和烂泥一样的土豆泥混在一起。我放下刀叉,摸了摸脸,用手背按压着眼睛,也止不住毫无预兆不断流下的泪水。我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着手帕,苏珊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帕递给我,我用汗湿的颤抖的手接过苏珊带着香味的手帕,捂在脸上,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一个可悲的中年人,弓着背蜷缩在椅子上,压抑着哭声,像打嗝一样剧烈啜泣;旁边投来带着嫌恶的探究的视线,我却因为难堪而更加难以自控。

    第二天人家就会开始传小道消息,比如在学校教书的那个苏珊把一个离异男人甩了,那个倒霉蛋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大哭,诸如此类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像这样毫无预兆地流泪,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我经常哭得大脑缺氧,连声音都听不清。我一直在道歉,我很抱歉,窗外的阳光实在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