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狂喜

    第二天上午来到片场,苏潇发现自己休息处的小圆桌上摆了盆插在透明水缸里的月季花。

    那花一大捧,粉色、白色、紫色、黄色……热烈火辣地挤在一起,委实没什么艺术感,让苏潇十分怀疑这是某个家伙在人家唐城的花坛里现撅的,只是枝叶繁茂,看起来倒是生机勃勃。

    花和叶都是洗过的,干净艳丽,上面还缀着圆滚滚的晶莹水珠;花茎的部分浸在清澈的水中,冒着细细的小气泡,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茎上的小绒毛在轻柔漂扬。

    鲜花,绿叶,清水,在这燥热的夏季和乱糟糟的片场,确实能让人稍微提提神、透透气。

    苏潇坐在自己的躺椅里翻了几页剧本,忍不住侧头看花,多看几眼才发现,枝上的小刺都被拔了,这么一大束花也不知道要拔多久,他一边嘀咕这人真是闲得慌,一边探过身去,揽过几枝花朵嗅了嗅。

    “又不香……”他咬了咬唇,松开手,拿手机拍了张照,继续低头看剧本。

    几分钟后,他忍不住打开“波斯猫饲养小组”微信群偷窥,看到有个道具小姐姐说远哥把他们的道具鱼缸拿走了,不禁无语地想:这家伙可真会杂物利用……

    然后神使鬼差地将自己拍的照发了上去。

    下面马上冒出一串爆笑,大家纷纷揶揄孟远不会追人,就算不送玫瑰,好歹也送束康乃馨、郁金香、紫罗兰、百合之类的吧,送一鱼缸野生的月季算是怎么说的?

    苏潇眨了几下眼睫,打字道:【他也许不想做得太明显,引起苏老师的注意和反感吧?】

    化助小王:【@后勤小刘 姐妹,昨天你还在骂他渣男呐,这么快就改变立场了?】

    苏潇:……

    为什么这位小王记忆力这么好,而且专盯自己?

    草屋里坐在椅子上的那场打戏学完以后,苏潇紧接着就要学下个场景的动作。

    这是一场横蹚一条街的打戏,故事情节是元星严将小混混踢出草屋后,怕误伤房间里的老乡,便起身一撩袍子走到门外,从街头打到街尾,用一些街面上的小道具掀翻几十个流氓。

    这场戏是郑东平亲自设计的,乃是他的得意之作。自从老港片衰落,“成龙快乐街”的打法也跟着销声匿迹了,好不容易遇上财大气粗的剧组,不仅从附近武校请了许多专业武生配戏,而且预算随便霍霍,他当然要重整旗鼓,将老功夫片那种兼具趣味性和观赏性的打法推回大荧幕。

    郑东平几乎将传统武术中最华丽、最漂亮的招式都拿了出来,白鹤亮翅、燕子抄水、拨云见日、怒海奔潮、乌龙摆尾……看得人心旌摇曳、不胜向往。

    蔡导在看完三师兄和武行们的简单演示后,兴奋地喊出了那句让所有演员和编剧都为之胆寒的话:“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现场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蔡导。

    “将这场戏拍成一镜到底!效果一定特别火爆!”蔡导紧接着抛出了大招。

    大家脸上瞬间一垮,愁眉苦脸地交头接耳起来。长镜头是演员的噩梦,它意味着无数次的NG;动作戏中的长镜头更是难拍中的难拍,它还意味着要预先进行大量排练、拍摄时配合要极尽完美、所有动作必须一气呵成,任何卡顿和动作不到位都会前功尽弃,全部重拍。

    郑东平沉思了片刻,道:“不错,可以挑战一下!拍好这场戏,金像奖最佳动作设计到手了!”

    师傅开了金口,三师兄、四师兄和下面的武行不敢反驳,武校的学生们更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暗暗叫苦。

    孟远往前走了几步,举起手说:“不行……”

    “可以!”苏潇立刻打断他,“蔡导,郑导,我没问题。”

    孟远弱弱地放下手,担心地望着苏潇。

    练习的时候,苏潇不动声色地走到孟远身边,擦身而过时撩起眼皮子斜着他,似嗔非嗔地警告道:“你要是再乱哔哔,我就让胡监制开除你。”

    孟远被那波光潋滟的眸子撩得心神一荡,头皮都有些发麻,嗫嚅着哦了几声,低下头迈着小碎步跑了。

    苏潇回头看他,下意识地皱起眉,总觉得这家伙的行为举止像个公公。

    下半晌,江正远来探班,孟远在远处看到了,一边觉得他才刚走没几天又过来,未免太殷勤了,一边又觉得算他有良心,知道挂念苏苏,一颗心是五味杂陈、十分矛盾。

    没一会儿,他发现江飞穿着戏服快步迎了过去,大声喊了句“大哥”,跟江正远热络地聊起来,不禁吃了一惊——江飞是江正远的弟弟?!

    他蓦然想起苏苏上京城春晚那年的小长假,有一天上午听段轻云抱怨说江家来人跟她爸告状,不准她追求江飞了,下午就在泰和苑接待了江正远,搞半天那个江飞家人就是他啊!

    这么说来江正远早就和段贤交往密切了?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搅在一起能干什么好事?搞不好苏苏全网出柜都有江正远的一脚!

    可惜整李馨儿的时候没有查到能扳倒段贤的证据,让他逍遥到现在;江正远又一直是和蔼可亲的学长形象,不露分毫马脚,可以说两只狐狸一个比一个难缠。

    更让人发愁的是自己的好兄弟竟然是情敌……不,自己对苏苏没有非分之想,不算情敌,但也是讨厌之人的弟弟。

    孟远锁着眉头看他们聊了一会儿,江飞和苏潇便又回去拍戏,结束后江正远同蔡导打了个招呼,将两人带走了。

    孟远赶紧给江飞发了个消息,问他去干嘛;江飞告诉他是大哥请吃饭,孟远便和他约好吃完饭碰个头。

    江飞回到宾馆时已经晚上七点多,孟远在楼下等他,见了面也不上楼,拉到一旁就问了起来:“江正远是你大哥?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

    “是堂兄……”江飞挠了挠后脖颈,有些支吾地说,“他爸爸是我二叔。”

    孟远一愣,差点把“那岂不是说你爸爸被他爸爸陷害过酒驾撞死人”这句话喷出来,心念急转间恍然明悟,难怪江飞从不讲这件事,因为两家有这样的矛盾,小辈如果关系好很难给长辈交待。

    但是江飞这样躲在娱乐圈不去和江正远争家产,会让他爸爸很恼火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孟远不再追问他们堂兄弟俩的事,说道:“你知道江正远在和苏老师交往吗?”

    “啊?”江飞大吃一惊,瞪着眼问,“我大哥是同性恋?!我二叔知道会杀了他的!不会吧?他在老家有女朋友,还换了好几茬!”

    孟远噎了一下,想想江飞对感情短路的性子,只能耐心地问:“刚才吃饭他们怎么样?气氛如何?”

    “没怎么样吧,他们是大学校友,就聊得挺好,客客气气的。”

    “好吧……”孟远被彻底打败,知道他必然不懂什么叫眉目传情、气氛暧昧,无力地说,“你上楼休息吧,我走了。”

    江飞望着他颓然走远的背影,嘀咕道:“吃个饭紧张成这样,还说不是想追苏老师,骗三岁小孩儿呐!”

    孟远没回自己的民宿,心里想着今晚苏苏会不会和江正远滚床单?越想越心痛,在喧闹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半个钟头,才发现自己在往市中心的方向去。

    他控制不住地打了辆车,直奔苏潇下榻的五星级酒店,乘电梯到苏潇的楼层,刚冒出个脑袋就看到他房间门外立了个保镖。

    他急忙收回脑袋。他知道苏苏这两个新保镖不是普通安保公司出来的,从他们平时的动作习惯和行为方式可以推断,他们跟自己姐姐身边那两位一样,都是退伍特种兵,警觉性高,纪律性强,很难对付。

    以苏苏的资产水平和社会地位,是不可能请到这样高规格的保镖的,只可能是江正远的安排。

    孟远不想跟苏苏身边的人刚正面,再说他们就算滚床单,自己又有什么资格置喙?于是走到电梯间一侧的观景窗旁,默默地看着底下热闹的街道。

    心里刮起一阵一阵的凄风惨雨,孟远突然发现自己傻得冒泡,人家在屋里亲热,自己在外面等个什么劲啊?一狠心,捏着拳头走到电梯前准备圆润地滚。

    刚按下按钮,他那灵敏得堪比狗耳朵的听觉就捕捉到楼道里有轻微的开门声和熟悉的说话声,顿时像吃了窜天炮,嗖一下跳到电梯间和楼道相连的转角处,扒着墙快速地伸了一下脑袋。

    “……嗯,好的,知道了,学长晚安。”苏潇将江正远送出门,衣冠整齐,声音清澈,丝毫没有性事后的娇糯。

    “晚安,睡个好觉。”江正远微笑着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个门,刷卡进去。

    孟远大幅度转过身,顺着墙面啪叽啪叽磨蹭到观景窗旁的角落里,狂喜地锤墙,得意万分地想:哈哈哈!江正远啊江正远!让你殷勤,让你装好人,到现在还没能进苏苏的门!苏苏好棒!这样的伪君子就该拒绝他!让他看得见吃不着!

    方才的凄风惨雨即刻间变成了嗨风喜雨,虽然面对的是冷冰冰的墙角,但在他眼里却冒出了无数粉红色的泡泡,他就像陶醉得熏熏然的汤姆猫,高兴地要飘起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琉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孟远浑身一僵,锤墙的手唰一下张开,食指和中指哒哒哒交替敲着墙面往下挪,一路挪到身前,然后缩头塌腰,摆出个鹌鹑的姿态。

    苏潇瞪着面前这个拼命想钻进墙缝里的大个子,刚才这家伙一探头就被自己发现了,这么晚他在自己酒店的电梯间砸墙是几个意思?

    胡醒还说他对自己没什么企图,又是做饭又是送花,现在还跟踪自己,就差将“企图”二字刻在脑门上了。

    分手就分个干干静静,退婚了又来找自己,他是不懂尴尬怎么写吗?

    最可恨的是自己狠不下心拒绝他的任何示好,甚至毫无原则地在群里帮他说话。

    “孟远?”他冷淡地叫了一声,被这个不敢回头看自己的男人弄得心烦意乱。

    孟远终于慢慢转过身,盯着地毯磕磕绊绊地说:“嗯……那个……呃……是、是老胡让我来……来……问你明天中午想吃什么,他好去安排!”

    苏潇抬起眼皮子乜了他一眼,显然不信,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回道:“随便。”

    “好的,记下了!我这就走!”孟远横着身挪到电梯口,飞快地按下了电按钮,然后继续缩着脑袋盯地毯。

    苏潇捏了捏手指,将眼前的这个局促可怜的家伙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终于心坎儿一软,迟疑地说:“那个……你要不要进……”

    “电梯到了!苏老师再见!”孟远紧张得没听清对方的低语,电梯门一开就跳了进去,震得轿厢晃了晃。

    “……”苏潇望着迅速合上的两扇门,竖起长眉嘟了嘟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