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深沟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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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想去哪儿?”李识微忽然出声。 云落脚步一顿,陷入沉默。 刚重生时,他像从一场深长噩梦中猝然惊醒,失魂落魄,一心想着逃远些,越远越好,可是如今渐渐发觉,命运还是那个荒唐命运,如同天罗地网,险象环生,要让他再次困死原地。 只是逃,真的能躲开吗? 像要找寻一个答案,他抬头看去,身边人步履从容,身姿挺拔,天光勾勒着俊逸侧颜,嘴角似乎总有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深夜林中如此,训严堂上亦如此,强大到略倾一倾羽翼,就让他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是他重生至此最大的变数。 前世种种经历叫他吃尽了苦头,来者无论外表行为如何都不能轻信,可是…… “……我能拜您为师吗?” 李识微的那抹笑意顿时更明显了,偏过头:“嗯?什么?” 修仙者耳清目明,怎么可能听不清呢,但云落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话音更加笃定:“我想拜您为师。” “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我不想再受人摆布了。”云落咬了一下牙,心底最深切的愿望交付而出,“我想好好活着。” 少年仰着头,一错不错地望着他,长而密的睫羽在光下闪动,目光纯净真挚,似乎还燃烧着别的什么,坚定而蓬勃,莫名地落进了内心深处,拨动出几声悠扬的弦音。 李识微会心一笑,伸手去摸了摸对方的头顶:“好,跟我走吧。” 脚下缩地成寸,倏忽之间,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云雾霭霭,近处绿草如茵,竹林间挑出青色的檐角,山石上流淌着碎玉般的溪水。视线所及之处没有旁人,但水流潺潺,间或鸟鸣清脆,倒不显得冷寂。 “唔……我从前很少来这儿。”李识微环视一番,他入宗门的时间很晚,又总在闭关修炼,这长晴峰分归他所有,于他而言却陌生得很。 “是不是荒凉了些?要不去隔壁山头你七师叔那儿挖几棵灵植来?” 云落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喃喃道:“这里很好。” 天行宗脉系庞杂,各峰高低远近不同,气候风景迥异,如果这般景象还被称作荒凉,那他前世修行的地方可以说是寸草不生了。 李识微看他这样,颔首道:“喜欢就行。” 两人走进室内,李识微思忖着:“要办个收徒大典吗?” ……这也要商量的?云落连忙摇了摇头:“不必了吧。” 天行宗内鲜少举办收徒大典,而且,云落实在不愿声张自己,恨不得从此销声匿迹,抹消掉宗门内外某些人的注意。 另外,云落抬头看眼前人,神通广大的九长老居然要成为自己的师尊,至今仍有些不真实,让人倍感心虚。 室内静谧,衬得心跳声愈发清晰。分明不是第一次拜师,可似乎更加紧张。这一拜下去,他就又成了内门弟子,不过幸好人事皆非,只愿往后也能另走他路。 云落跪得郑重,端端正正地奉上拜师茶,轻声唤道:“师尊。” 李识微欣然应声,接过茶后饮尽,伸手将身前人扶起,又向腰间取下一物:“送你了。” 云落双手接过,发现是一枚云纹玉璧,清透无瑕,流转着幽微的光彩。 一场拜师礼简洁又清净,两人从此便是名正言顺的师徒。 原本以为要开始修习剑法,不料李识微抽出了几张符纸,凭空书写,示范道:“这是神行符,这是易位符,好好记住了,打不过就跑,再像当时那般强撑,几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云落知道他在说初遇时的事,小声回应:“可是……当时身后就是民居。” 李识微顿了一下,云落也连忙闭嘴,他胆子真是大了,竟然这样反驳师尊。 默了一会儿,李识微说:“把那个玉璧给我。” 云落心头一紧,难道师尊生气了?要把赠礼收回? 心里打着鼓,他乖乖地把玉璧从储物袋中拿了出来,捧了回去。 李识微将玉璧捏在手上,另一只手捻诀,只见玉上光华大盛,又转瞬恢复寻常。他递了回去:“往后带在身边,若有危急,我会知晓。” 云落愣了,讶异地眨了眨眼,李识微像是被他这呆呆的模样逗笑了,问:“听清了吗?” “嗯,听清了。”云落回了神,将玉璧攥在手心,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师门第一课,云落扎扎实实地学了一箩筐用于保命的符咒阵法,手头的符纸不够练习,他独自去勤务堂领。 刚走出勤务堂的大门,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师弟。” 云落浑身一凛,寒意瞬间爬上脊背,拼尽全力才勉强站住,维持着冷静转过身,露出寻常的微笑:“应……师兄。” 来人在他面前站定,笑得和煦:“果然是你。” “我听说训严堂的人找过你,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事。”云落的背上滑下一滴冷汗。 “我还听说你缺席了宗门大考,又成了九长老的弟子?” 云落垂下眼睫,移开视线:“我……遇到了魔物,是师尊救了我。” 对方背在身后的手攥了一下,然而面上不显,只深深叹了口气:“唉,刚一出关就发现自家的小师弟成了别家的了。” 云落抿着唇没接话,而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九长老是火灵根,而你是木水双灵根,并不相符,另外,他此前从未有过弟子,教导起来怕是会有疏漏……师兄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今后虽然不在同一处了,若是不嫌弃,有什么疑难尽可以来问我。” 字字关切体贴,却如尖刺般扎在心上,云落低声回答:“不会的。”不知在反驳什么。 他实在站不下去,又连忙补充:“师尊还有事找我,我先走了。” “嗯,好。” 云落匆忙离开,走过很长一段路才缓缓出了一口气,可仍然觉得背后黏着阴暗冰冷的目光,直让他打了个寒颤。 日有所遇,夜有所梦。梦里正是暮春时节,天行宗的山门外飞花如雪。 “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也想登仙?” “时候都过了,早干嘛去了!” 此时的云落还没有山门口的石墩子高,胳膊细得仿佛能被轻易折断,焦急地抬起一张小脸:“我在路上遇到了流匪,所以才……” 守着山门的弟子看清了他的脸,愣了一瞬,表情顿时从不耐转变为兴味盎然,油腔油调的:“喊几声好哥哥,我便放你进去。” 云落吓得后退一步,那人竟然上前来拉他:“来,喊一声听听。” “放开我!”云落往后挣扎,忽地背后撞上了什么。 拉扯他的弟子也顿时悚然,松开手,战战兢兢地行礼:“大师兄。” 云落惊讶地回头,就见晴空之下,满天烂漫的飞花中,站着一个清俊男子,长身玉立,霁月光风,一身衣袍比飞花还要洁白无尘。 从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现,他的目光从云落脸上掠过,落在对面的弟子那儿,沉声道:“自去训严堂领罚。” 又看向云落:“你想进宗门?” 云落愣愣地望着他,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仙人,而且仙人正在向自己问话,连忙回应:“想的。” 男子的微笑比春光还要温柔,向他点了点头。 云落激动而感恩地入了外门,很快便得知,那位是凌霄真人的亲传大弟子,名为应沉慈,掌管许多宗门事务,还会为外门弟子授课,为人温文尔雅,持正不阿,在弟子之间有口皆碑。 “应沉慈。”云落悄悄在心底念了一遍,憧憬地望向云层高处的群峰。 师兄果然经常来外门授课,还会悉心为他答疑解惑,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相熟。 某次课后,他对云落赞许地说:“等到宗门大考,你一定取得佳绩,到时候来当我的小师弟,好不好?” 心脏按捺不住地砰砰直跳,云落笑得眉眼弯弯:“好。” 宗门大考过后,他履行了这一诺言。 “师弟,恭喜。”师兄向他伸出手,笑容满面,十分欣慰,“师尊要闭关突破,你先跟我着修行吧。” 云落欣然应下。先前匆匆一瞥,只感到凌霄真人如传闻中一般冰冷而高不可攀,比起师尊,他更愿意靠近早已熟悉的师兄。 “这一套入门功法极为基础,你一定要牢记,有不懂的就来问我。” “谢谢师兄!” 那时,云落满心喜悦与甜蜜,以为仙途宽广,尽在脚下,只要继续努力就能步步前进。 然而,渐渐地,他感到力不从心。 他将心中的慌乱勉强压下,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可愈发寸步难行。当初败在他手下的同辈都远远超过他,徒留他一人在原地打转,似乎被天地灵气、被手中剑抛弃了。 “师兄,为什么……”云落困惑而痛苦。 师兄的神情依旧温柔和蔼,淡声说:“师弟,你不必再练剑了。” 一句话如同重锤,几乎击垮了当时的云落,也击碎了此刻的梦境。 云落从榻上惊醒,冷汗湿透,头疼得厉害。 他躺不住了,拿着剑推开了房门,圆月低垂,照见门外景色,将他的神智唤回。 然而,旧忆依然阴魂不散地缭绕在脑后,曾经刺进心口的刀锋又一句句长了出来—— “师弟,你天资有亏,只能到此为止了。” 云落平静地置身于月光中,脚下草地绵软,偶有凉风吹拂,却又恍惚回到那时,徒劳地、绝望地争辩:“怎么会……我,我不练剑,还能做什么?” 师兄离他很近,又似乎很远,居高临下的目光有种淡薄的怜悯,还酝酿着更深的什么,忽然轻笑:“还能做师兄的……”他向云落伸出手。 天旋地转。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这是何苦。”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云落猛地摇头,攥紧手中剑柄,拔剑出鞘,似要劈断眼前的月光。 “师弟,你不愿意吗?你不喜欢师兄吗?” 不喜欢,无论从前如何,他不可能再喜欢了。心口如撕裂一般,他出剑愈发快而烈,卷起地上的草屑,月光明朗,双眼却渐渐模糊,仿佛看见当年山门外雪白轻盈的飞花,迎风飘零,终究落成深沟中见不得光的泥泞。 “师弟,你天生就是要被人操的。” 不,不会的,他重活一世—— “砰!” 一粒石子猝然撞上了云落的剑锋,将他的气势猛地打散,也使他从旧忆中惊醒。 手心被震得发麻,云落茫然地停下,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梢上,枝叶拂动,光影相叠,倚靠着一个不算太熟悉的人。 李识微冲他露出一抹笑:“你伤没好全,还是食五谷长身体的时候,这样拼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