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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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幽静,李识微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踏着月光走近,只见云落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额角沁着晶莹的薄汗,双眼蒙着水雾,正迷茫地望着他。 方才独自一人时涌动着的苦楚不平,不知从何处而起,在看到他的这一瞬顷刻消失,又或者只是隐藏了起来。 “怎么了?”李识微接着问,语调细微地和缓了几分。 云落伸手胡乱蹭掉眼角的泪花,将眼前人看得更清楚了些。他动了动唇,只觉得满腹缭乱,千头万绪难以言说。 李识微不再说话,也没有离开,只静默地注视着他。 “师尊。”云落终于开口,声音低而涩,“我适合练剑吗?” 前尘尽去,可重重阴影依旧压在心头,他实在害怕,怕有些事难以改换,怕从此再无进益,如果重蹈覆辙…… “适合。”李识微干脆利落地回答,“否则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云落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有些不可思议。 李识微仍然端详着他,目光下移。 细窄的剑身映一段明净月光,冽如秋水,剑柄在少年的手中,攥得很稳,白皙的皮肤下筋骨凸出而绷紧。一如初见时,打得那般狼狈不堪,甚至到了剑刃折断经脉崩裂的地步,拿剑的手依旧丝毫不肯松动。 他将目光收回,随意撩起袍角,席地而坐,撑着下颌仰头发问:“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方才的话语震颤着内心,这句话又点起波澜。 云落不好低头看师尊,也跟着坐下,草地很软,两人相距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往日种种终于在此时有了一丝流露的出路,云落环住双膝,皱着眉,开口时竟有几分鼻酸,声音更小了些:“他们说我天资亏损、心性愚钝……” 更难听的话还有许多,他实在说不出了。 李识微沉默着,随手在草地上捞了一把。 一片草叶在指端悬空,泛着幽微的光芒,飞舞移动,在方寸间千变万化,像一柄灵动的飞剑,又像一尾轻盈的游鱼。 “我在你这个年纪,以杀入道。”李识微忽然开口。 “那时我身在凡间,人人都说我会修魔,会变成为祸一方的大魔头,因此对我喊打喊杀。”他的声音很低很慢,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云落耳里,“如今那些人都死了,他们的子孙后代活在我的庇佑下。” 他指尖一动,那片草叶就飞到了云落眼前。云落被这番话惊得不知作何反应,只愣愣地伸出手去接,看着草叶盘旋飞舞,又散去光芒,恢复普通,柔顺地躺在了自己的掌心。 李识微接着说话,音调略高了一些,依旧散漫:“不过嘛,正魔都只是修道的路子,自担因果,自有得失,真正要紧的,是人的心性。” 把正魔混为一谈,这言论实在大逆不道,云落却在心底产生了些许共鸣。他前世从道门最终流落到魔域,一路上光怪陆离、千人千面,早就领悟,黑白善恶不是一条界线就能划清的。 云落将掌心中的草叶轻轻拢住。他再愚钝也能听出,师尊是在为他开解。 于是他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弟子知晓了。” 云开雨霁,明月流光。李识微将这微笑看在眼里,也扬起唇角,满意地点了点头。 方才的话语盘旋在云落的心中,讶异之余又生好奇——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师尊的出处,以往传闻中的烛明真人,似乎生来就在顶峰,神乎其神,高不可攀。 李识微听他这样说,不由轻笑:“兴许是他们觉得我出身低微,宣扬出去不怎么长脸。” 他沉吟了一会儿,搜寻久远的回忆,继续说道:“我幼时从乱葬岗里杀出来,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被一个老剑客捡了去,为我取名,传我剑法,我那时以为自己学的是凡间武艺,没想到被骗进了道门。” “为什么?”云落歪着头,听得全神贯注。 “那老剑客并非凡人,是蓬山老祖的一缕残魂。”李识微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 “蓬……”云落震惊,一双眼睁得愈发圆,“那位不是千年前得道飞升了么?” “谁知道呢?”李识微随口应和,没有解答。 对谈陷入宁静,忽然,云落轻声说:“我也没有父母……婆婆说我是从云端上掉下来的。后来婆婆去世了,我到处流浪,最后到了天行宗。” 他垂下眼睫,紧接着感到头顶一重。 李识微伸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般笑容映入眼帘,如春风送暖,云落心潮又起,想要回话,刚分开双唇,嘴里被摁进一个圆溜溜的东西。 他吓得连忙咬住。是药丸吗?可他的伤已经不必用药了。 这样想着,纯粹的甜味在口中泛开。 “糖豆。”李识微似有几分得意,晃了晃不知何时拿出来的小瓷瓶,“小小年纪,苦着张脸。” 香甜的味道从舌尖渗入心底,想要将其留存得久一些,云落不再用牙咬,将糖豆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模糊出声:“谢谢师尊。” “好了,回去歇息吧。”李识微又揉了揉他的发顶,随即起身。 云落被哄得眼睛亮晶晶的,乖乖回屋歇下了。李识微也回到自己的居所,神识过处万籁俱寂,他合眸入定。 不知过去多久,恍惚置身迷乱火海,天地一道血色,到处望不断的尘烟。 他提着几乎有自己一人高的长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行进,腥臭味刺鼻,不低头看也知道,牵绊他脚步的,是满地粘腻的血浆与尸块。 不管自己踩碎了谁的手指或者眼珠,也不管四肢沉重、伤口裂得生疼,他兀自向前,忽然被一个斜戴斗笠的高大身影挡住了去路。 斗笠扬起,是一副粗俗武夫的面容,咧开嘴露出一排黄牙,声音也粗哑,无端问他:“小孩,你为什么要拿剑?” 他此刻浑身烧不尽的戾气,对任何一个拦路者都抱有十足的敌意,仰头直盯着眼前人,像要从这人身上瞪出两个洞来,稚嫩的嗓音有些嘶哑:“因为我不想死。” 这武夫随即抚掌大笑:“好啊!好!” “你也不该死在这里。” 李识微忽地睁开眼,滞了一瞬,随即歪倒,毫无形象地倚靠在榻上。目光所及之处是高处房顶,雕饰着清雅的仙鹤祥云,不见任何灰尘与血腥。 他长叹了一口气。是不是收了徒就容易怀旧啊。 又想到月下练剑的少年,想起那拿剑的模样。虽然气力尚且微弱,但一招一式十分稳健。剑风过处,月光潋滟生波,细草倒伏。 剑意越磋磨越锋利。十几岁刚入内门的孩子,怎会到如此。就好像…… 李识微眉头一蹙,猛地坐直。 就好像重活了一次似的。 次日天明,云落走出房门不久,就发现有人到访。 这位医修他在碧丹峰治伤时见过,是五长老的大弟子。 云落连忙行礼:“师兄好。” 医修也很客气,回礼道:“师弟好。” “师兄来此是……” 不继续客套,医修师兄拢着袖子,面容始终如一地平静:“没什么大事,只是替我家师尊带句话——烦请九长老把那件上品丹炉还来,若是再拿去炒甜得发腻的糖豆,往后就别想用碧丹峰的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