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神明
时隔多年,他再度沉入了一潭清梦。 神会做梦吗? 或许如此。 男人曾对这般好似高高在上却别无特别的身份看得很远、忘得很淡—— 也或许来源他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忘却的了,或是他愿意的,也或是舍不下的也好……所谓的,所有的,尽不过是他无法挽留的。 人人尽求长生,他不过是平白得了个长生的普通人罢了。 玄桓一直都这么认为。 哦对… 包括这个名字,或许也一并被他遗忘了太久太久了。 玄桓…玄桓…… 从她死的那一日起,这个名字好似就随她一齐,葬在了那场苍穹褴褛的星潮里。 ……… 好在,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 梦里有他想见的人,他却不知…她想不想见他。 一道被捆神锁五花大绑的身影在一阵灰扑扑的尘土飞扬间被扔到了他的面前。 无声的幕影仿佛霎那间将他带回了那个夏日—— 那是他头一回,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她。 那是第一日。 他永远记得。 他不是不明白父神将她带回来意味着什么…更多的风险又是何在—— 大家都不是傻子。 同时每个人也清楚,包括那个洗去一切记忆的术法将会带来着什么…… 一旦筹码下注,赌局的骰子开盘,便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可有人还是赌了…赌上了奠基的一切,不知所却的苍生的性命与安危—— 以换三清万世之尊贵与太平。 他终还是赢了,他却在不知觉中成为了最大的帮凶。 如果这是他真正想要的… “吾儿。” 逆着光影,他早已看不清面前之人的面容与表情,或许很多年前他早便忘了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即使是他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丫头脾性顽劣,以后便交由你教养了。” “……” “吾一直很信任你。” “……” 如今回想,他却莫由来得只感到好笑。 他与她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这场赌局中身处不同地处的棋子罢了。 他很想忘了那一天,却莫由来得记得很深很深,寻梦江海,或许这是他仅剩的…对于她的那么一些些渺小而又珍贵的记忆了。 “放开…!!!放开我!!!…” 那仅仅是一次他口中所谓的‘顽劣’,那个被捆着却依旧咬着牙不驯地挣脱的小脸上,乃至于身上,处处沾附了黏稠刺目的鲜血。 却不是属于她的。 那是来源于仙…一个被她徒手覆灭,轻轻松松残忍地杀尽全族的小族。 老少尽灭。 或许在那一刻,他早已发现了自己已然的扭曲和他所认为并一直坚信的仁慈化作了一滩虚假的泡影—— 黑发上的血污像是蔓延在轻薄花瓣上的脉络,既是那血管中流淌着是无辜之人的血肉,她依旧美得像是一朵蚀骨的罂粟。 也或许是一枝被人割去了毒芒的虞美人。 那又如何呢… 只要她不开花…永不开花。 令人垂涎糜烂的毒便永远不会从圆润果实的上脱落,化作一层又一层血色的白霜。 “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老师。” 或许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他才止住了那个无比想要触碰那朵罂粟的手,令得脸上的表情变得淡漠而平静。 她像是愕然转过脸来,咬牙切齿的狰狞或许也遮不住那藏在血污之中令人侧目的明眸皓齿,却在下一刻,他将要触及她容貌的下一刻—— 一阵刺目眩晕的白光却若爆燃般狠狠炸响。 像是白昼群星的霎那寂灭,将整个宇宙焚成了乱流。 喘息着撑着手缓缓坐起,半晌之后,玄桓才赫然发觉自己的里衣已然湿了个透彻,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起来一般,他却只是赶忙探出身去想要去抅那平日作行的轮椅,脑海长鸣… 他需要…需要马上去验证一件—— 却与一道同时探来的小手在轮椅的磨得光亮的把手上恰恰覆作了一处。 男人一愣,那手的主人却更像是不甚碰触了什么脏东西般霎那缩了回去,还在对方不明所以的目光下狠狠搓了搓小手,小嘴一张一合,却没有说什么,末了才像是没好气地憋出一句,斜斜的目光偏向远处方桌上热气腾腾的米粥与几叠开胃小菜:“这…这是与你的道歉——但…但不代表我前几日便错了……” “总之…总之你爱吃不吃,怀疑我下毒你便扔出去就好!…” 未尽的话音却在两人对视之间,缓缓消弭无踪。 “……” “真是…当真要每日都来一回…” 面前的小姑娘自顾嘟囔着,皱巴巴的小脸看似好不情愿,却仍旧深吸一气,末而转过头来朝他认真道,轻颤的长睫好似彰幕着对方的并不平静的内心:“我是你新收的徒儿,我叫——” “我知晓,你叫绫杳。” 霎那之间被突而截断话语的对面之人却好似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那蓦然瞪大的杏眸里好似闪着今日新出的太阳。 这个表情像是莫名取悦了男人,这也是绫杳第一回见到这个比穆青更像木偶的男人拥有的、除了各类或是严肃或是淡淡嗔怒般的其他表情,斜斜打进的早阳清透地打在他苍薄的侧脸上,通透得…像是一个她无法触碰的神明。 永远高高在上的那种。 她只是听见面前之人再一次重复道: “你叫绫杳。” “是我新收的徒儿。” —————— 这章是倒叙写法,还挖了很多暗线,所以大家暂时可能会看的有点懵,等我后面更出来时间线就会接上啦~别着急(???ε???) 366、威胁 星越千江,佐哈河上的波光粼影倒映在一湾深不见底的玄色幕布之中,畅涌在夜色之中的人影杏眸慵懒半开,长长的睫毛细密地被远处璀璨的灯火裹上一层光色,微燥的风里,大漠烘烤的馨香,夹杂着昼意彻底帷幕的晚风,将天地划分了明浊,明明是这般大好的天气—— 却没有月亮。 地下的光好似怎样也穿透不了天上浓浊的云雾般,星河倒映,不过是河波倒映的一方假象。 少女身后稍半披拂的长发在黑暗中蜿蜒到手肘,细密绒绒地迎风微摇。 高处总是那般大的风,才将这世间的大小沙石、软硬棱角,在日积月累下通通磨作了软烂的细沙。 一切仿佛在巨大的黑夜阴影中静止,阴暗中,少女背对着远处斑斓的光火静静坐在蜿蜒的屋脊上,顶层的砖瓦早已被日积月累的沙风侵蚀上一层细密斑驳的毛孔,触手沙麻,好似真切地摸过了一捧细密的砂糖。 夜色之中,除却远处渐淡的人声,耳侧刮来的风声,唯余那瓜壳爆裂的清脆声遣淡在夜里。 盈白小巧的门牙有节奏地开合,被轻轻磕开大半的瓜子诚实地袒露出内里,舌尖熟络地轻巧一卷,将那甜酥的内仁便落入软舌之间,爆发的馨香流连口齿,一下又一下—— 这般的沉寂,微微蜷缩的娇小身影只是静谧地对着身下潺潺而湲的佐哈河两相沉默。 直至不知多久之后,那云卷残风般的夜色寂了又寂,就连远处好似永不止息的、奔涌的人潮也那般淡了下去,才隐约在浓寂之中浮现出一道颤颤巍巍攀着高高长梯的身影出现在身后,摇摇晃晃地几乎踩碎了几方瓦片,才勉强稳住身形,缩着脖子弓着身,垮着一张脸几乎欲哭无泪般地不敢向下望,才慢慢吞吞一步一挪地勉强蹭着一屁股灰坐到了那道至始至终都未曾挪动分毫的身影旁侧。 撩动的晚风拂乱了她耳侧的碎发,手上嗑瓜子的动作依旧未停,她却好似机械地与那风到底融为了一处。 “我以为你走了…”一步一挪的身影僵硬地只能将身下无依无靠的瓦片抓得更紧,周围一片坦阔,飘摇无依,身侧的少女却只着一身素白无暇的薄裙,飘摇的大袖被交叉在身后的红色缚脖松松垮垮的撩起,素洁得不若平日里那个爱着鲜艳衣裳的小姑娘,披散的头发确乎还带着几分新鲜的水汽,远处悠悠而来的光恰到好处地打亮了她的一半侧脸,细密的睫毛微翘,像是滨漓水畔挂着露珠的芳草。 明明是与这大漠之洲不相契合的打扮,却又好似格外相契地融在了一处。 很美。 穆青嘟嘟囔囔,却也因面前的景象略略惶了惶神,少女长得并非那般的惊艳,也总非那般的夺目耀眼,五官只可称得上精致小巧,杏眸流转,给人流连记住的更多是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娇蛮气,活泼灵动,如春日滴答作响的融冰,却鲜少有人这般细致地观察过她的眉眼。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分明并不出挑,却好似如新升的太阳般,熠熠发着光,令人挪不开眼。 然旁侧之人却好似至始至终未曾赏给他一个眼神,像是出神般地入了定,眼眸倒映着那平静的河水,不知在想些什么:“喂…我可好歹找了你一个晚上——” 话音未落,旋即掠来的一道黑影便这般砸进了他的怀里,穆青随手翻了翻,发现却是一袋早已磕得见了底的炒葵花籽。 他记得葵花这种东西最早还是从西域传来的。 “我可吃不了…”穆青遗憾地翻了翻里头的瓜仁,确乎还带着几分新鲜烘炒的余温,伸手递回去时见对方不接,随手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屋脊上,瘪了瘪嘴道:“我已经千年没尝过任何的味道了。” 一如辟谷升仙之后的人还得以偶闲回品人间五味,除却意识之外,他好似失去了一切曾经生为人类的痕迹。 却不知古往今来,为求之长生之人前仆后继,抛头颅洒热血者大有,不枉太多废了性命的,也有那般终期无法碰触天境的—— 倘是失去了身体与味觉便可贪享长生,也不知多少与时间日日赛跑的修道者要嫉妒到气红了眼。 飞升成仙,不过是人族谋求长生的第一步门槛,成仙之后的时间或许比人身时要延长成百上千倍,可寿元终有尽,无法逾越成神的鸿沟,面临的不过是一场更为冗长的慢性死亡。 然成神之后,这般的寿命便又延长成无数个百上千年,没有人知晓人神或是上神的寿命终点在何方,只浅薄地堪比寿与天齐,可曾被死亡日日拷打的惯性还是令得上神们一步一步朝着更高实力的境界埋去… 终期所以,无论是道修也好,上神也罢,其实本质为一,不过是为求长生。 人人只道西至四通八达,行至异域华都罗马大观,却难道有些幸运儿天生便生在罗马。 这也是天赋长生的真神依旧被捧为高地的缘由—— 长生啊… 对于他们终是太过遥远了。 穆青偶然思及至此,却也不知自己是平白得了这天大的恩惠,还是哀叹于这岁月无形。 “绫杳…?” 他再度试着唤她,却依旧没有回应。 “那些贼人已然被我押送去官府了。”一想起这个,少年便垮下脸来,愤愤锤手道:“他们那群衙役懒政不说,我把那些郊狼帮的送去,还一副我多管闲事的模样,真是拿着俸禄白吃干饭…” 话及至此,他却突然才像是想到什么,突而弹坐而起,失声嚷道:“不对啊!我送去时他们还想气着用斗殴伤人也把我一齐抓了去!要不是那几个异族人又嚎又求,指不定还要过来反讹我一笔——” “你说他们该不会是官商勾结,暗自是一伙的,我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把人放了罢!” “不若呢?”旁侧之人这才像是看傻子般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你不会才知晓罢。” 装作引狼入室却真成了引狼入室,也不是该说面前之人是太过自作聪明还是愚钝。 “不对…我觉得我下午演得可挺好的”穆青却还是一脸摸不着头脑嘟囔道:“我还与他们先前对过剧本呢…” “再说那几个人我也可事先打听过的,分明是常年在南集市头负责装卸的劳工,倘是坏人,哪能这般勤勤恳恳地干活?!” “那你可知他们装卸的是正规货色还是抢劫掳掠弄来的金银珠宝?” 面前之人才像是听傻了般呆呆愣愣地摇了摇头。 “所以我我才说智商会传染,你与你那呆瓜公子呆多了,可不是变得一样蠢麽?”小姑娘斜眸,既是颇不文明地随手将攥满的一把瓜子壳扬下,若骤雨散花般尽数扔进了下头清澈见底的河水之中。 “你不能这样…!”穆青转过头来又觉不对:“你说谁是呆瓜!” “不对…你这消息我怎么没听过…还有,你这衣服和瓜子又是哪来的?!” “天下万物轮回,我扔进了河里还滋养淤肥呢,不然天下人怎得有土地耕作,有饭可食?”绫杳插起手来,白日间的娇蛮任性霎那回归,说起歪理来倒是一套一套:“你真当我离了你们饭都吃不饱了?自然有我的路子。” “那你也不能去抢劫!” 话音方落,穆青便被迎头挨了一脑瓜崩。 毫无痛觉的少年倒是只是觉得面前的视线一晃,抬起头来,却见某个后知后觉的罪魁祸首却是疼得直甩小手。 “哼哼,活该了罢!”穆青哼哼唧唧扳回一城。 “迟早将你这木头拆了烧火!”小姑娘愤愤一瞪,没好气道:“你当我一晚上去干了些什么,他们能黑吃黑,却不许我吃回去?” 思及至此,绫杳挂上几分自鸣得意,颇有些得意地拍了拍旁侧之人的肩膀:“小孩,以后这片归我罩啦,有事找你绫姐姐,诚心实意磕几个响头,保准神挡杀神,佛挡斩佛。” “你才是小孩!” 穆青还未话尽,却见面前之人像是才想到什么,略略思考般顿了一顿,又补道:“我今日将他们的打得落花流水,老窝也被我掏空了…嗯,不过他们跑走之前好像嘴里一直叫那个领头的疤脸鬼二当家的什么的,还说要找塞外的大当家来寻仇——” “我想着咱好歹也是在道上混的,输人不输阵,所以我就把店里的位置给他们报了一下,欢迎他们随时来找场子…” “你你你…你把他们老窝…”这几句对话的信息量太大,穆青竟不知一时从何说起:“不对…谁是道上混的了!你跟他们结仇不要扯上我们啊啊啊啊!” “你们一壶茶卖千金还不是黑店?”却见小姑娘霎那战术后仰,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一副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的模样。 “都说了不是了!!!” 穆青一脸崩溃,一想到自家店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便会因面前之人的随口一句招来更多的匪徒,一时不知是哭是愁。 “放心,姐姐我会罩着你的。”小姑娘拍了拍胸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却迎面对上了一张倏尔正经认真的脸。 穆青霎那贴得极近,甚至忘却了身下的悬高,鼻尖几乎都要顶到她的脸上。 “那你必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啊…啊?” “你不能杀人。” “欸…?”小姑娘眨了眨眼方想回应,却眼见着面前之人又恢复了崩溃的表情,甚至比方才知晓有人将要来寻仇这件事还要再崩溃几分: “完了完了…这房子本就不是我们的…现在做不成生意还算好些,要是死了人这楼价跳水,赔个血本无归不说,萧公子倒时不得把我劈成木棍当柴烧?!” “…啊?萧公子?” 虽然之前便有猜测过以两人之势自然不可能平平安安在这青崖之地轻松立足的,却不免让人往桓容背后所在的势力想,或是因为这门特殊的手艺有高人愿意罩着也说不定… 再者,这男人显然不止千岁… 她却在下午两人起冲突之时感受不到任何可能的灵力波动。 莫不成…那个所谓的桓容也其实只是一个木偶…? 可但若是木偶,又为何不给自己换一双健全的腿? 绫杳想不明白,却在霎那间把自己脑海中已知的信息尽然过了一遍。 “你得发誓!” “…啊这……”小姑娘眨了眨眼,摆了摆手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却见穆青一脸蛮不置信的表情看着她。 …若非他今日下午送医快,光是失血与感染,就能将那几个大汉直接变成无主残尸。 “行吧行吧。”小姑娘懒懒摆手道,却在下一句话音落下的下一秒,抓住了突觉不对想要跑路的人影的领子,笑意吟吟:“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告诉我,萧公子是谁?” 霎那的斗转星移,令得穆青望着身下的高度颤抖着狠狠咽了咽口水。 “不说,我就将你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