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3、骚乱

    开云吗…开云。

    苋红的落叶杂糅,与那枯厚连绵的山脉从远方细碎的枝桠下透出斑驳的倒影,雩岑兀自有些呆滞地在坐靠在那一片落叶之中,头脑一片空白,又好似走马观花地将那开云之地的故事通通重映了一回,池乔的笑脸依旧,还有那拱桥之上闲叙的璟书——

    她本以为这些都被藏在了梦的更深处,更包括那与之共游之人,也许只会永久地被封锁在一个不会再度触碰的小小箱子里。

    而如今…左不过又是一场荒诞的梦。

    故人依旧,却不是当年那花桥河畔的依稀面容了。

    雩岑曾以为自己孑然,就算多添一个孩儿,恐怕她也照顾不好,反至拖累自己,可那梦中的酸楚却为何延延长到了心里,蜷坐起来的身子护着那平坦小腹的深处,明知是什么都没有,她恍惚间却无意识再度将手附下摸了一摸…

    阿娘…阿娘…

    她记得,那个小家伙的名字,叫做阿宁。

    这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给她的名字。

    有一个小家伙因她而诞,有一个小家伙自她而始,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之中过着另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不同于的她的人生…

    可惜如今只是她午夜梦回之间太过奇异的奢望。

    微微轻叹一气,雩岑低头方准备起身,却见着眼角余光之处,自己腰间不知何时被虚盖着一件天青色的外袍,轻抚而上的布绸丝柔,那雨后青竹之味浅淡,抱着那外袍四顾着望了一圈,却不知那气味如今去向何方。

    这是…玄桓…?

    昨夜的记忆像是一股脑地若雨后春笋般涌入那一片虚白的脑海里,惊得雩岑一个腾起再度远远而望,无论是那空山云烟,还是寥寥秋风,却都无见到一个人影的存在。

    现下,已然…是早晨了?!

    直吓得倒吸一口冷气的雩岑赶忙顺着那头顶吱呀掩映的幅度探看向天角的太阳,试图用偏斜幅度来判定时辰的想法却终被那厚实的冠顶所掩盖,霎那几乎急作一团遭的脑袋一面担心着莫名消失的男人的去向,一面却又惦记着远在清微的新月,与此还不可顾防那随时可能来袭的追兵。

    圜转之间的念头,令她不得不想到那消失的玄桓与昨夜的追兵有关,她那时不觉间已然睡死了过去,自后发生如何一概不知,但相较对比之下,男人好歹是个所谓的父神六子,昨夜也神通广大地带她逃亡了一路,就算不能与那些魔族抗衡,恐怕稍微躲避应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倘若她不能及时赶回清微,待到三日之期的玄拓一回,恐怕新月当场便会没了活路。

    人命关天,已然顾不上再想其他,雩岑前后确定了一下大概的方向,便咬着牙一跃而上树枝,尽可能轻地踩着那交错的枝桠向那昆仑之外大概的方向掠去。

    雩岑不过是仗着原灵玉可以隐蔽气息才得以逃出,可如今走在这山间野地之间,树冠略微晃动的幅度都令得千里之外清晰可见,可比起那沙沙踩在落叶之上的嘈杂,行跳于枝桠之间的动静可谓是小得太多。

    她本以为这是一场豪赌。

    雩岑甚至本都做好路上与人动手的准备,可待到她行进之远已然可以看见昆仑行宫鸾顶的构筑之时,那云淡的漂泊之外却只是空阔无际,一路都是意外地顺利,仿佛昨夜铺天盖地的搜查追兵只是她的一场不那么真实的噩梦。

    心下陡然的奇怪感随着那接近的脚步不断攀升,直至她冒着风险一路行至昨夜那鸾宫之外不远处的树丛附近悄悄探看之时却见昨夜被轰烂缺失一角的廊桥依旧静静伫立在那游鱼细石之间,夏日蕊绽的芙蕖零落而下,露出饱满青涩的莲蓬,微风拂动之间,几只红蜻蜓微过,而那偌大的昆仑行宫,此刻竟是感受不到丝毫的人气。

    甚至没有时间可以令她多想,雩岑略略顿了顿,继便是转过身去,匆匆沿着那下山的小道一路狂奔。

    昆仑…通敌。

    她的心绪乱作一团乱麻,此刻除却那不停的脚步之外,雩岑的此刻内心却不知应当想些什么,或是之后又该如何做。

    若论说她对昆仑丝毫没有感情,那显然是假的。

    虽说当年是被玄拓强行送到这儿来的,可如今这千年蹉跎也好,诸事纷纷、人不若旧也罢,这一山一水,甚至路过的云,都是那依旧熟悉的温度与倒影,她确乎想起每年乞巧那随着山河隐没在昆仑远方的桃红莲灯,过于刻薄的二字却像是那恶毒缀刻在面上的刀痕…

    雩岑知晓这上界,甚至于这人世都对于那闭不不见日的魔族有着刻骨的仇恨,而通敌,则无疑将整个昆仑推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遭到那万世不绝的骂名。

    这是西王母所想要的权力麽…琼姿,琼姿……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麽。

    一念生死。

    借由魔族之手来将这世间大势轮转翻盘,可孰又怎知,不会反嗜于身——

    兔死狗烹,树倒而猢狲散…倘是这魔族掌管的天下,又何能所谓的和平共处。

    这不过是起先所导的一句颇是好听的说辞罢了,倘将来要推翻,也不过一夕之间之事。

    可如今的雩岑甚至不知,知晓这个秘密的她,又如何能将扼杀昆仑的这把刀亲手递给别人,将那本该绝然于俗世之外,超脱于人世的桃园之地,毁坏成一片不再存世的虚无。

    …………

    山下竟是一片骚乱。

    雩岑气喘吁吁地从那隐蔽的山峦拐角处冲出,见到的却是一堆衣着各异、前仆后继四散而逃的小仙。

    略怔了一瞬,她才赫然想起,今日似是昆仑千年一度的新生入学之日——

    可如今,却是…?

    现场一片杂乱,那前日所饰所布的一片欢欣之景在那扬起的尘土之中确乎都变作了一片凄凉的笑话,奔走自顾卷包袱之间,那杂乱的絮絮之语更是乱哄哄地,炸成了一锅粥,根本听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抬头展望,那天空之上的几只青鸾盘旋而过,继是向远东飞去,不知去向何处。

    “这位——”

    在一片喧闹之中,雩岑终是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在那一片逃得飞快的小仙之中,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个胖乎乎落在身后的影子。

    哪知却见手中的一片白光一闪,再到她看清之时,却发现手中方才被他拎着后领的小胖子此刻竟是变作了一只正被她拎着小短尾巴的象龟。

    “别别别…别杀我!别杀我!!!…!”

    明明是只憨笨的大龟,撕心裂肺嚎起来的程度竟刺耳得不亚于杀鸡时的惨叫,雩岑只觉耳膜一阵轰鸣震动,下意识地放手之间,那厚实的龟壳闷震一声重重砸起了一片尘土,那小胖子却也不跑,光速缩在龟壳里的身躯惊吓得连那壳都微微带起颤来——

    “…别杀我!我很不好吃的!!…肉又硬又柴…真的真的不骗你…呜呜呜!…别杀我,真的别杀我……我真的不好吃…不好吃…”

    雩岑:“……”

    见此一脸无奈的小姑娘本想转而换个目标,哪知一抬眼,却见那四散的人群已是远远跑没了影去,只好再度低头踹了踹那几乎已是吓道屁滚尿流的小胖墩的厚壳,然方还未张嘴,便听那家伙撕心裂肺地又嚎道:

    “我被打了!呜呜呜,我要死了…要死了…爹、娘…孩儿还没给你尽孝今日便英殉此地——”

    “你没死!”

    不耐地将那龟壳一脚踹翻,雩岑眼见着那终是墩胖的四肢无力地在空中比划了好几下,被顶着壳的大龟终是在无奈地翻不过身之下,再度变成了她初时尚见的那个小胖墩。

    “别杀…!!!”

    “闭嘴!”

    雩岑被吵得脑壳巨疼,一句呵斥将那又要嚎的小胖墩给吓得抱着头呆呆瘫坐在地。

    “你且好好说话,我又不是坏人。”

    小姑娘缓了好几口气,才没将那被吵得满脑子心烦意乱的脾气撒在面前一脸可怜兮兮的小胖脸上:

    “今日莫不是开学麽,究是发生了何事,怎得如今变成这样?”

    “你…你你你不知?”

    小胖墩尚带惊恐的目光将她周身上下扫视多回,好似确认了面前之人确无恶意之后,才略略松下一口气来,转而用那胖嘟嘟的小手指向那相隔万里的云层之外:

    “昆仑叛乱,魔军压境——”

    “那乌泱泱的十万魔军…现下已是到了上界天门大关了!”

    354、逆流

    “你是疯了麽?!!!”

    “现下大家有能力的俱都往下界逃难了去,你如今只身一人,面那十万魔军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喂!…喂!!……喂!!!…”

    “……”

    身后的呼喊在那空阔的昆仑山野之中渐渐散至虚无,那背身远去的身影确乎坚定地始终都未曾回头,高呼的嗓音令得极近透支的嗓子震疼,呆滞坐落在原地的小胖墩望着那道终是消失在云层中身影良久回不过神来,半晌之后,才似猛然震愕般地一个激灵,撑着小胖手从地上爬起,再度长望了一眼雩岑离开的方向,深吸一气咬了咬牙,丝毫未顾及那满身的泥脏,径直向另一个方向疾疾跑去。

    ………

    距离上次魔兵进犯,已是十万年有余。

    这段历史斑驳而古旧地,确乎早已成为一行行没有感情的印刷文字,留在了发黄的书页里。

    干涸的血迹溅上的高山石岩,或许早便随着那沧海桑田的变换流转成为了南海迂岸上的一捧干白细沙,当年所历之古神,如今或而隐世独居,其而亦是高不可攀,那不足年岁的小仙甚至于新神们,大多只能与之那苍白寥寥的古文中寻觅当时战况的惨烈,四大部洲,八海成荒,更甚于一些小规模却惨烈到全军覆没的战斗,都未能给其后人留下只言片语——

    而攻破上界天门的那场大战,一度令得那丢失大半飞地的天族联兵已是强弩之末。

    浓郁血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

    没有人知晓当年的那场战役曾死了多少人。

    而结果的最后,那扇众人引以为赖的天门亦是被强行攻下,上界的防线曾一度退守到现今六重天的地处才方而被险险拦下,只好在与此同时由紫府洲及西牛贺州的下界联兵趁机偷袭吞噬那魔族贮兵后方的空虚之地,以围魏救赵之计,方才得以得救于上界之困,强逼那持续进犯上界的魔族撤军大半。

    然之如此,从魔族步步进犯之初,再至大举攻入上界方寸,亦是花费了数千年的筹谋与数不清的兵力与人命——

    而如今这一朝之夕的十万魔军兵临城下,完全是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意外。

    混虚边境之地,常年留派驻军,倘魔族再度大举进犯的第一步,恐便是过不了那道边防之军,再至层层递进,上界历经那场腥风血雨的统治者亦都在其可能的行军之路上大肆布设联防,虽十数万年都未曾有异变而生,却仿若一颗不知何时爆燃的炸弹,连年而来的军费更是占了每年支出的大头,就连那远在紫府洲的东华帝君亦都有远兵驻守下界分地。

    上界远在大后方,再加上多种特殊之处,相较最近的驻军分属三清与天帝,常年军驻于昆仑之前的玉华、宁华两双子峰,为上界最后之屏障——

    而如今兵临城下,已在天门,一下绕过了下界所有的联军与布防…所能所剩的抵抗之力,只有那少的可怜的城督与门府仙侍。

    这般之势,相较于那时上界集兵抵抗之举,对方又何曾有十万之众,明眼人一看便知如今这上界困局沦陷已定,就算有意出力相抗,也恐是螳臂挡车、杯水车薪之举,而就算上界如今所在的那些古神负隅抵抗,在对方的人海战术之下,也是一时难以抵挡,更何况,谁也不知现下的魔族与十万年前的魔族又有何不同…

    魔族绝非等闲,也不是菜兵,一个以绝对的力量建立统领的政权无论何时都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对手。

    就算是曾被誉为上界战神的玉清真神亦也是在装备齐全,人员均是训练有素的情况下,才得以傲然于数万魔兵之中。

    雩岑的脑海亦是一片空白。

    她并非不知晓,自己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而她也向来也不是那般山行有虎、我勇欲往之人…

    可她所念的,所记的,所爱之人,俱在如今上界,一如她这时才恍然明白,玄拓前日的匆匆离开与濯黎所穿的战甲意味着什么…

    饶是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叛变,恐怕魔族也并非没有半分蛛丝马迹。

    只可惜,他们都忽略了这场战争最大的变量,亦是那曾为上界霸主之一的昆仑——

    或许其他期许叛变的势力都无法无声无息将那十万魔兵度过一道道防线,直接送至那上界天门之外…也只有昆仑,才能无声息瞒着三清于天帝势力做到这般的地步。

    就算如今昆仑势颓,那当年鼎盛之时的底蕴终究也是其余势力所无法匹敌的。

    雩岑只知在她毕业之后,通过颦瑶而言的西王母去往那下界之地赴宴久久未归,许多杂事尽都交由了平时看似吊儿郎当实际方还有些掌统能力的颦瑶,当时的好不抱怨如今寸寸刀刀都成为了如今剐刎上界的一道道伏笔。

    她甚至不知晓将来该如何,或者下一刻又会发生什么…

    一路行去,不乏见那从天门方向行色惨白逃出的小仙二三,可却唯有她,朝着那众人趋之不及的方向直直地一路而去,朝着那深不见底的云层深处逆往直上——

    雩岑只想要一个她或许自己都无法确定的答案。

    关于昆仑,关于颦瑶,关于留守于上界的所有人,也关于这个世界的将来…

    还有她在星潮落水那夜所遇魔族的奇言怪语,恐怕都会得到一个最终的答案。

    风啸云涌,山川逆流,将那新出的最后一丝阳光厚抹在无尽的云层之中,被渐渐遮蔽为一片愈发阴沉的黑暗。

    这上界…

    终究是要变天了。

    355、天门

    “…王上。”

    黑云压城,精兵锐甲在那滂沱的天门关外整齐统一地随着那云影层叠之处蔓延而开,仿似一片蓄势待发的隐怒雷云,将那百丈千米的玄门石关似都衬得渺小而不堪一击。

    黑红的战旗猎猎,此起彼伏的回角之声回荡在依旧漂泊的云里,那蓄守天门的几百天兵确乎抵挡宇宙洪流的一枚石子,只要那在首之人一声令下,这所谓万族来朝的上界,将同那十万年前苟延的古神一齐,化为洪荒之中的一捧沙土。

    然半晌静谧的云起云涌之间,那本可以霎那碾破天门的大军却是始终按兵未动,数万道颜色各异的眼眸汇集之处,只有两道在静静漂浮在天门之前,冷眼看着那群冷汗涔涔、握着长戟都紧张惊骇得近乎面无血色的数百身影,那为首之人的画戟红缨迎风飞舞,湛紫的长眸一瞬不动地盯着那天门之后的远方,始终未有动作和言语。

    “王上……”

    那身后之人的脚步颇又凑近了些,几乎要滴下几滴发白地冷汗来,朝着那身着熠熠战甲的男人轻声提醒道:

    “这所谓兵贵神速,军机乃是耽误不得,如今我们——”

    “你在教本座做事?”

    那冷冽的紫眸偏侧回望,黑红相杂的长发只在身后随意扎束成一缕,轻风拂动的脸庞俊朗凌厉,衣袂迎风而动,那额侧微卷的细发却是散乱地抚在颊边,结实有力的宽肩将那足有百斤的战甲轻松撑起,紧绷的筋肉几乎令得那紧握长戟的大掌都湛起无血色的惨白来,青筋爆裂浮于皮肤表面,那狰狞怨怒的面孔确乎将那小心翼翼讨好凑近的男人都惊得心绪颤颤起来。

    “臣下…臣万万不敢……”

    “本座倒是反见平日给你权力似乎多了,如今都敢支配本座如何了?后卿!?”那盛怒之下的话语几乎磨着牙根从干涩的喉咙里吐出,变得相当沙哑嘈杂,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霎那起了满身冷汗的后卿更是不知自家王上此刻玄妙的思想,但很显然的是,他如今显然撞在对方的气头之顶,当真是倒霉至极。

    若不是这十万魔军冷眼看着,男人几欲都想像那平日一般,跪地求饶服个软便罢了——

    可如今无论场合也好,时机也罢,都无法令他有多余的想法。

    深吸一气,几乎是强忍着霎那软倒的膝盖,男人硬着头皮尽力避开那几乎凝就成为实质的杀意,颤颤开口道:“并…并非…”

    “我王诚秉…如今我族兵临城下,这踏破十重天乃是早晚之事,再加上那所谓的战神也好,天帝与什么督相也罢,稍些有点实力的已然被调虎离山而去,短时尚增援不来,臣下如今不明,若是现下延误战机,待到那几人带着数万天兵前来增援,我族岂非折损太多不必要的勇士?”

    后卿这言语斟酌半晌,只觉自己这说辞实是说得太过浅薄了,但又不敢将这严重程度说得太过偏激,以免自家血气方刚的王上气头一上,自己的小命可就一命呜呼。

    如今这十万魔兵看似形势浩大,其实已尽将王城割据的九成士军尽都调来此处,如今这魔族内乱未平,就凭那剩余守卫之力,倘是这时那些逆贼听到什么风声趁机来攻,可谓是摧枯拉朽溃败,毫无抵抗之力,他们这几万年间的努力与筹谋也会尽数打了水漂。

    再些严重的,恐怕连那固守的王城之地也会落入他人之手…

    这也只是其一。

    他花了数月时日废心奔走,策反这诸多下界势力包括昆仑的苦劳尚且不论,那特意放出的数千魔军也是以性命为饵,才令这上界颇有名号威望的几位调虎离山而去,再加上如今这倾巢而出,显然走得便是快攻快决的快仗,所凭的,便是战机二字。

    如今十万魔军虽不怵那几位声名鼎鼎之人,却也只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讲究一番军势,若是二者相缠,陷入鱼死网破的死战,他们恐怕就算惨胜,对于那伺机而动的叛乱之徒,也不过是两败俱伤,为他人徒做嫁衣。

    军机啊!军机!!!

    后卿内心急得几乎抓耳挠腮。

    讲究起来,这十万魔军大多不过是挪来的摆设,实际攻入上界,除却那少得可怜的卫兵,诸多小仙成云鸟散,根本抵不起太多有力的防守,再就凭他与王上二人,斗那三清所谓的父神两子亦是不在话下,如今正是上界的空虚之时,趁机一招夺舍,又管他什么道义之何的——

    反正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如今的魔族,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亦是在与时间赛跑。

    后卿近乎急得整个人都想身先士卒,率领一队魔兵冲在最前头,然身侧真正拥有决策权的男人却像是愤恨地在等待着什么,久久未有动作。

    “怎么,我魔族十万勇士,竟怕他区区天兵?”男人闻罢却是冷嗤一声,完全不耻身侧之人近乎要气急得厥过去的俊脸,自大愤愤道:“本座等的便是他们!”

    “当年我魔族之耻,我先王之耻,当由这天兵天将的血与命才得以洗刷!”

    “如今这雪耻之战,由吾辈始,由本座终!这上界,这原灵境,都将是我魔族的天下!”

    “众魔族勇士们!”

    那凛紫的长眸回望,身后披帛的长风猎猎作响,一览着转过脸去,朝向那始终静肃而保有杀气的十万魔兵,厉声传扬而出的低吼响彻云霄,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侧:

    “这里,便是吾等先辈,数位先王梦寐而求之的地方!”

    “我族隐忍十万年,饱足卧薪尝胆之苦,终日不见天日的昏暗,那根治于每一个魔族骨血中的魔毒,还有那拥挤狭小的疆土,都不该是我辈勇士理应得享的苦果!”

    “这群手无缚鸡的蝼蚁仰仗天日,不过是凭着一时侥幸,便凌于我族,令我百万臣民饱受苦楚——”

    “可如今!我魔族当归,我百万臣民当归!亦是汝等兄姊父母将来得以生活之地处,又何曾受拘于蝼蚁方寸,我辈当为前者祖辈,后者来世,开疆拓土!又何曾惧于那区区天兵?!”

    “勇士们——!”

    “杀!”

    “十重天——”

    “杀!!”

    “那孱弱蝼蚁的天兵——”

    “杀!!!”

    那瞬然带动而起的气氛仿若点燃了那凝就得几乎成为了实体的杀气,滔天的气势随着那震破苍穹的口号汹涌而起,紧握的武器蓄势待发,那坚定而又肃冷的长眸染尽霜雪,散发着无法在和平年代浸染的血腥,更透着一股无惧生死的淡漠——

    仿若每个人,只是为这战争无怨而生的杀戮机器。

    饶是身侧的后卿对着迟迟不动的战局心急火燎,也在这数万年前的每一场战争之前览尽了无数的战前动员,这番磅礴的气势被那寥寥几句的话语尽数释放,此情此景,无论看过多少遍,却依旧令人震撼得无以复加。

    魔族不比上界所谓的指挥,饶是身为魔族之王,在那时王城割据混战的内乱之中,亦是率领着身后之兵,勇猛无畏地朝着那敌众我寡之险境浴血厮杀。

    这是王,也是数万魔族心中的神。

    魔族,只屈服于绝对的力量与强者。

    这是篆刻在每一个魔族骨血深处的基因。

    然在这般无休止地怒喝长啸之下,那远远的天堑绝巘之处,终是像葳蕤的海上日出一般,在远远的天边细细地出现了一条暗线,直至那疾呼愈烈,呼吸愈沉,那条细线终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渐渐而近,转为了一行行整齐匆行的天兵,所领之人一身玄色长袍负手而立,身侧所见的,却是那一身紫衣的东华帝君。

    心中的石头终是重重砸在脚上的后卿眦目得直跳脚,但终是在呼吸之间,将那尚而未出的规劝话语吞回了肚子里,既是时局已定,长吁一气之间,男人却朝着那一身紫衣的方向,几不可见地轻轻勾了勾嘴角。

    好在,他还留了一手。

    事情的发展或许还未他想得那般糟糕。

    然还未待后卿将呼吸喘匀,却见那身侧久伫的人影竟已是幻作残影一般,霎那之间脱离人群,朝着那天兵赫赫的方向兀自冲了过去,红缨微动间,那不知沾染多少冷血的神兵惊寂已然倒转戟尖,朝着那道玄袍身影方向狠狠刺了下去,与此同时的怒喝响彻云霄:

    “无耻鼠贼!纳命来!!!”

    356、黄雀

    ‘铛’地一声金属碰撞的闷震霎那在空阔的急剧天际扩散开来,云雾浓卷被凛风浅散,缓缓于初霁间露出的,竟是一道迎面挡在玄拓身前的紫衣身影。

    “臭石头,给本座滚开!”

    “休想!”

    两道身影口头争辩未停,然在须臾的呼吸之间,铿锵凌厉的金属碰撞声却已不知攻击了数几回合,短兵相接,旌旗掣曳,层厚的云端恰好不慎泄露的一缕微光照在那相抵的尖柄上,在火花四溅中隐约映照出两人合契狰狞的半脸,日光下澈,更端得是腾虚状虹,纷披随风。

    一个简单粗暴的横斜劈挑,确乎简单到无以复加,而那随刃折来的杀影已呼吸之中逼近眼前,耳侧垂留的几缕发丝在那残卷风云之中被斜斜斩断,重霄咬着牙霎那避过那杀风,却反见对方的惯性瞬间止歇,瞬间变换流利上挑的变招行云流水,毫不花哨地直指他的周身要害刺去——

    两道身影几近几百的回合过招,在旁人眼中,不过是眨眼呼吸之间那舞掠在空中的两道残影罢了。

    相比起无法堪破玄机的天兵魔兵,在场其余修为可勘的唯余二人,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寥寥交手的数回合间均是微微蹙起眉来。

    然却在两人眼花缭乱继而交手的下一刻,那驻于玄色衣袍身侧的某个百夫长却是忽而感到手中一空,待到他反应看清间,却见那手中紧握的精兵长戟已是被凌厉地远远扔出,便听得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夹杂着一道刺耳轰鸣地断裂声突兀响起,风卷残云的霎那,一道身影从那短兵之中倒退而出,众人屏息间缓缓看清的,竟是微屈着身捂着胸口的重霄。

    霎那的嘈杂,令得两方士气纷变。

    主将战前的单挑厮杀,通常也会决定二者士气的颓败兴升,自古以来,为战无不胜之军者,均为先驱,亦有大将,此语若用在当年玄拓年轻气盛之时带领的三清之军而言,更为主心之魂,令士气蓬勃。

    轻咳一声,微屈的身影继是不紧不慢地撑着自己的武器站直,毫无战败的颓气憎恶,反倒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悠哉游哉地抬眸低笑出声,满目的低视嘲讽:“不错的功夫,只不过…”

    重霄的表情满目轻松,仿方才那被狼狈击退之军,只是众人的幻目。

    男人故意拉长了尾音,像是有所感叹:“时无英雄,竖子成名。”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魔族这般过了十万年,却还是找不到自身的问题…这天下之于上界,恐不是你一个小孩能打能闹就可得万年的。”

    三言两语,甚至未有成脏,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却令那瞧不起的意味表了个十成十,仿似只是透过神族的眼光在俯视一群只有蛮力武力的野兽,轻视之意不露乍显,霎那反转格论更令那本就凝重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恐非未有军令,那虎视眈眈于两阵之中的士军早已血气方刚地相互攻入敌阵之中。

    然只有身在之后的玄拓看见,重霄在漠然吸引仇恨间,悄悄将那被划伤的大掌隐入了大袖之中。

    重霄何人?东皇太一,被上界之广尊为东王公、东华帝君者。

    当年神魔大战间的战功多半在紫府洲一势的滂沱崛起中被无声掩盖,可十万年前的战功赫赫,甚至与那现下名声雀跃的天帝都显赫几分。

    饶是这般之人,若非方才他出其不意地一乱另双方走空,恐怕今日被轻易枪挑下马的,便是那上界赫赫闻名的东华帝君。

    习武之人重招,势型为初,惯会融通后招式变换衔接,乃为常,而面前之魔主却仅用些许简单基础到无有变换之势便已然在百回合间令惯有经验的重霄步入下风,东王公十数万年未曾动武,生疏一二也概是常事,转而入颓与那小子的熟练狠辣无不相关,然令玄拓皱眉者,却是那看似无招胜有招的狠力。

    上界尚来重招,天生怪力武者大有其道,却始终不入主流,屈居于下。

    就算是他十万年前手握征战的神兵乾霆,看似薄瘦凛冽的长剑,却也几重达万斤,况体积比其长剑数倍画戟,出力惯性之大,比起那轻薄的长剑显然更是不易变招,通常转手围攻的简变更是吃力,大力者况难以得控,废些许缓冲时间,可那确乎重达几万斤的武器在那小子手里,却仿似比舞剑还来得灵敏轻松。

    无论从任何方面而看,这都是相当可怕之事。

    重武势大,灵巧不足;轻器换巧,威赫难闻。

    这恰恰是一个有舍有得的选择过程——

    可须臾之间便能将重达万斤的画戟若轻器般收招变换,饶只是最基础之势,便也骇人听闻,对方虽是一身蛮力不假,可那数招内便令重霄略得伤势的简招,透其本质,其实是在做武招的减法。

    真正的战场上,致人于死地的方法永远来得不那么花哨,而是粗野残暴地一击致命。

    很显然,对方看似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小子,却已然熟络这场生死之道。

    饶是玄拓年少时浴血征战多年,却也从未见过这般的气质…看似冲动易怒,而那战斗之时流露的气息便像是,从数不清的生死之斗中走出来的罗煞。

    而在另一方的后卿,明明自家王上简步上风,那紧蹙的眉目却是始终未能和缓。

    那看似轻松屹立于原地的男人,那紧抓着神兵的手,却是几不可见地轻轻颤动起来,许半晌都未能而止——

    就算是那时在魔族内战之中,他也从未见过自家王上须臾的几百回合间将那蓄积的力道一下竭力用到了极致。

    像是一时的突而焦灼,转而之后,却只能望着这面前之人,并非只有这不甚出名的东王公一人,目光所指之处,那负手在后的高大身影却是一脸面无表情地望着战场,始终未有出手的意思。

    玄拓出手的时机与力道看似随意,却又是适逢其时地恰到好处…

    但若如西王母所说,对方癔症旧疾未愈,显然却并不影响那传扬十万年的赫赫威名与实力,东王公尚且如此,更况玉清真神乎?

    在未知清微底线的情况下,后卿虽对自家王上的能力有着满满的信心,却明白这显然是个难以纠缠的对手。

    不如趁此时机对方未整之时,以魔军身经百战的经验突袭打个先手……

    男人深知,以目前毫无实战经验的天军来说,甚至不需造成过多伤亡,只一小部分稳准和的绞杀,便能令这临时组建而起的万人之军军心涣散,引起莫大的骚乱。

    后卿斜眸略略侧望,大军之中某一眸色褐紫之人已是略略点了点头,倏知其意。

    像是在之前的实战中熟练演络过数回,那风起云涌撩动的落云在此之中更是婉转漂泊,好似只是眨眼之间的片刻,却已然有一小股精锐魔军借着云涌的遮挡极快地圜转掠向那天军之后。

    然转过眸来却见那天生暴脾气的自家王上竟是始终未曾开言骂回,那湛紫的眸光暗了又暗,死死咬着牙狠狠瞪了瞪重霄,才似好不容易强忍下一股郁气,手中画戟的枪尖却直指那紫袍之后的身影:

    “玄拓!你他娘的当什么缩头乌龟,若是男人,就滚出来与我打一架,老子今日必取你狗命!!!”

    此话之出,说的竟不是什么魔语,竟是字正方圆的上界通话。

    魔族之内,就算是紫眸贵族,当年十万年前交战之时也只是听得懂原灵语的甚多,会讲者甚少,然如今变迁,传承愈少,魔族之内除却几位特殊的、年长的魔族之外,确乎那原灵语早便接近失传,然未免方才骂语的不通,重霄始终对其所用的也尽是魔语,那讥笑轻嘲的表情浮在面上,就算是不懂魔语之人,自也知晓对方说得并非什么好话,但说和写究竟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方面——

    魔族的书文,上界如今所识者,更是凤毛麟角,而精通者几近有无。

    此话一出,震惊的不止是那静默半晌的天兵,更是身后的后卿,反倒是众魔军,对于自家王上的崇拜已然到了不可复加的地步见着自家王上突然说起对面的语言,好像对于这般无所不能的王来说也毫不夸张。

    后卿一时有些凌乱在风中。

    他曾一度以为,除却他自己之外,魔族会说这什么原灵语的魔族便只剩下了那个被他偶然捡来的绿眸小子,赢勾。

    虽然绿眸天生贱命,可这相通两族语言的生物可是少之又少,所以才破格令他入王城侍奉,为的便是将来好给自家占领原灵境的王上做个在线翻译。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魔幻,实在是…太魔幻了。

    他不禁想起自己曾好几回以为自家王上听不懂原灵语大摇大摆在他面前吐槽的脏话…原来他这么多年被穿小鞋的原因居然是这个?

    然转而想起自家王上的那时出身,后卿也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不应该…不应该啊。

    …那等肮脏下贱的地方,怎会有通原灵语的魔族存在?

    假设就算是存在的,以自家王上的粗糙神经好像也不是能理解这等复杂语言的程度。

    但与此而时,那之前而派的魔军却是始终未停,在那须臾的沉寂之间,已然无声无息绕至了众天军后方,那为首之人棕紫的双眸一凛,方欲招手下令之间,却听那身后无声息地猛然响起一道慵懒的男声,霎那间回绕云霄:

    “玉清真神,孤当真是高看了你啊,英明一世,如今竟被这点小把戏戏弄——”

    那微敛的琥珀长眸之后,云影飘荡,那蛰伏的数万大军不知已然在天兵之后待了多久,如今才因为首之人的一句话缓缓浮现出铺天盖地的黑影来,长眸转而望向那咬着牙屹立于中央的青年,似笑非笑,丝毫没有对自己方才隐藏许久,看似螳螂捕蝉黄雀居后的行为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孤倒是不知,魔族势大,却也要靠这种龌龊之事来偷袭取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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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有有:脸皮厚.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