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进入了一片空白地带。 那是完全没有被侵入过的,纯粹无暇的,从未被任何已知的存在沾染过的纯白世界。 它不曾被任何人占有过,无论是守护者还是无上至尊都不曾涉足过这片秘密的土地。 恐怕连这位——被自己轻狂的语言所冒犯的伟大主人都不曾在意过这一块小小的领域。 然而,正是因为这位至高无上的大人从不留心的缘故,如今这纯洁如处子的秘密之地才会由区区一名楼层守护者大胆妄为的闯了进去。 主人那美的恰到好处的双目如同琉璃那样纯净透明,从那眼底迸发出纯真无邪的光辉。 没有愤怒,没有震惊,没有厌恶,也没有羞怯。 仿佛仅仅是两颗琉璃宝珠一般的双目,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守护者。 那没有情绪的双眼和没有表情的面庞就像光洁的镜面,即使是迪米乌哥斯这样智慧的存在也只能—— 从那神佛般的面庞上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丑陋模样。 ——那么,这应当说是幸运吗?应当为此感谢伟大的造物主吗? 仿佛连呼气都会将这样雪白干净的御体污染,迪米乌哥斯缓缓地松开了手。 (……啊?) (不……这……怎么说呢……) 铃木悟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吐出一连串不知所云也没有意义的词汇,就像鱼儿吐泡泡那样不断默念着能力低下的业务员在遇到自己束手无策的难题时会说的那些话。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铃木悟很想发出那种很愚蠢的“啊——?”的一声。 如果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业务员的话,安兹很想低下头来彬彬有礼地请求对方再复述一遍问题。 但是—— (不,不对,眼前的可是迪米乌哥斯啊,没时间发呆了,快点……!!) “……啊,迪米乌哥斯,我想确认一下,你是在问那种……能够真正接近我的方法?是在问这个吗?” “安兹大人,属下想问的是,是否只有一部分守护者才有资格真正的接近您。” “呵呵呵.....迪米乌哥斯说话真有趣,资格啊.....那又是什么呢?.” 主人挪开了双目,空洞的眼神投在迪米乌哥斯身后的虚空之中。 “——恕我没有陈述清楚。属下想寻求的那种资格,是能够被您收下的[爱]的资格。” “爱……?” 无上至尊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表情,介于嗤笑和讶异之间。纳萨力克的绝对支配者没有垂首,仅仅是那双冷冷的眼睛从遥远不可知的虚无之中短暂的收回来,给了恶魔一个眼神。 “我觉得关于这一点,迪米乌哥斯不可能不明白吧?” 楼层守护者吞下口水。 “安兹大人,我……” “迪米乌哥斯,难道你们不是一直异口同声地说着爱我吗?” “是的,安兹大人。” “既然如此,我想纳萨力克之中应当没有不爱着我的吧?迪米乌哥斯,难道你不是爱着我吗?” “啊……” 迪米乌哥斯像是被石化了那样僵住了。 “我爱……” “——没错。” 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有拒绝过你们向我献上忠诚吗?你们的忠心和敬意,不都已经献上于我了吗?” “……安兹大人……” “而我也一样爱着你们,爱着纳萨力克所有的存在。不是吗?” “是的。” “您一直给予我们全体守护者以无上的慈悲与爱。” 第七层守护者完全无法反驳主人的话语,只能以微弱的声音回答主人。被金属板包裹的长尾瘫软了下去,无力地匍匐在地毯上。 “是啊,那么我们显然是相互爱着的。我和纳萨力克的全体守护者都是相互爱着的。” “是的,安兹大人。” “……呵呵,那你自然也不必去寻求什么资格,因为我认可你们所有人。迪米乌哥斯会有这样的困惑真是让我感到惊讶。” 主人像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般的加重语气说道。 恭听着伟大主人的垂询,迪米乌哥斯似乎也认同了安兹的话。 “谢谢安兹大人。您说的完全正确。” (呜哇……太好了!) 安兹努力不要让喜上眉梢的表情浮出水面。 (呼……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守护者将头深深的垂了下去,像是陷入了复杂的思索之中。 (爱情?爱情啊……迪米乌哥斯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安兹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这种怪异感究竟从何而来。 (能够真正接近我,最终被我所认可的……是在说和我确立恋爱关系?但守护者们不都是爱着我吗?恋爱关系……) 在慌乱之下勉强应付过去后,迪米乌哥斯的沉默终于给了安兹一点喘息的时间,人类的大脑也开始正常活动起来。 (啊,原来是恋爱关系啊!那个是不行的。因为我都把你们当做儿女来看待嘛,明明都是小孩子还在说什么爱情……哎?) 小孩子? 安兹突然察觉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自己的五脏六腑里升起来,将自己团团包裹住完全动不了了。 (我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我总是把你当做大人来看待。你并不是小孩子呀,迪米乌哥斯。 正因为你比其他守护者更聪明,更冷静,所以我才对你有更多的期待……比起其他如儿女一般的孩子们,我认为你是那个足以托付和我一样的责任的守护者。 (难道说刚刚迪米乌哥斯的意思是……这……) 安兹突然感到极度的惶恐。 (不可能吧!啊,刚刚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 无上至尊感到心脏上骤然累积了巨大的压力。 不是因为被守护者突然的发问难住才在慌乱之中强行改变了原本的定义,而是先想到了这一重可能性,但本能的认定为“不可能”才刻意的完全排斥了守护者发出的信号。 (但是,迪米乌哥斯当然会认为我是想要说什么就说了什么!那岂不是……) 会被误解吗——误解自己并没有领会到守护者之话语的真实含义? 不对。 完全不对。 安兹咬紧了嘴唇。一股寒意从后背处笼罩而来,让他不知道应该躲到哪里去。 被误解了。 而且是完全的—— “属下明白了。” 迪米乌哥斯沉静地说道。 “啊——?” 被守护者的声音吓了一跳,安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还被捧在守护者的手心里。 (完了……!) 安兹立刻想要用力把手抽出来。那种不可捉摸的排斥感充斥着身心:但下一秒安兹立即认识到,如果迪米乌哥斯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的话那么安兹无论多么用力都无法从其中挣脱,只会折断自己的骨头。 只是,在安兹认识到这一点前,也就是那一瞬间的肢体反射中,人类君主的手已经安然无恙地从恶魔的双手中逃离了。 迪米乌哥斯并没有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只不过是虚虚的捧着而已。 “属下问出了这样大不敬的问题,果真是罪该万死。” 迪米乌哥斯垂下了手,抬起头对安兹恭敬地说道。 “啊……嗯。” 安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猛地抽回来的手现在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安放地点,只能尴尬的用另一只手反反复复地用力搓着。 “即便如此,您还是体恤着我的心情,宽宏大量的挽回我这种失格守护者的过失,哪怕属下刚刚才在您面前犯下了那样愚蠢的错误。” “……” 主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像是放弃希望似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那手上原本苍白的皮肤已浮现出一片片的红色。主人将已经搓的泛红的手抵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摸索着,随即转了过去,正对着办公桌。 “我也没有想到。居然是你会问出这个问题。” 主人不再看向守护者,而是对着空气说话。 “站起来吧。” 安兹十指交叠,努力回避着去看迪米乌哥斯的身影。 “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因此忽略了你的情感,是我的错。” 主人静静地说道。那声音平坦的像眼前的办公桌。 “虽然刚刚已经给出了答案,但为了防止你误会,我还是说得明白一些。” “不要回答我——迪米乌哥斯,”纳萨力克的唯一支配者抬起一只手,将手心对着楼层守护者,“我是异性恋这件事,你应当是知道的,对吧?” “即使如此,你还是有了这样的心思,说出了这样的话,哪怕知道我喜爱女人胜过男人,对吗?”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是因为我对你说了什么特别的话?是大坟墓中的哪个守护者的言行让你感到失落?还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给予了其他守护者太多你所未能受到的优待,让你感到寂寞无助,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主人抬起头看了一眼穹顶,然后闭上了眼睛。 “但是很抱歉,我还没有思考过这样的可能性。” “好了,你可以回答我了——” “在听完我所说的话之后,你现在想要做什么呢?” (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迪米乌哥斯,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都要原谅你,都是我的错……!!这是我只冒一次的风险,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拜托了,这一次做点什么吧,饶恕我……!) 铃木悟在大声的祈求宽恕。 比起对迪米乌哥斯的震惊,安兹的心里绝大多数情绪都是对自己的厌弃。 我做了什么—— 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安兹只感到气血上涌。 如果这件事是错误的,有谁要为犯错来承担罪责的话——那绝对是安兹自己。 (我不该这样。从一开始就不该这样。) 擅自专断修改了雅儿贝德的设定,导致她无可救药的爱上自己,但这是安兹已经无能为力的事实。 夏提雅会爱着自己,理由要说什么也只能说是她的恋尸癖,只是出于对白骨的喜爱才会爱上自己的身体,那只是肉欲上的渴望罢了。 但是,偏偏是安兹认为是最理性,最理智的守护者,今天却在自己的诱导下不管不顾的说出了这种话—— (我本来就不应该突然说那种话!!) 一想到自己刚刚对迪米乌哥斯说话的时候,其实只是在绞尽脑汁的搜刮着那些教导如何成为好上司的书籍里的字句,然后生搬硬套地把它们组合在一起讲给守护者听,安兹就想跪在地上向恶魔谢罪。 如果让安兹这个社会人来给自己这种上司打分,那诚意方面就是零分。 而且,迪米乌哥斯当然不会像夏提雅那样,仅仅是自己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就会被拨动的心神大乱,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肯定是.....已经很久了。到底是什么时候萌发出来的?我完全没注意到……) 完全没注意到事态的发展,于是也毫无应对措施,也没有心理引导——这是安兹感到内疚的第二个原因。 而且一想到迪米乌哥斯自穿越到异世界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外界办公,甚至和自己一年都见不上几回,安兹就愈发感到困惑,完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冷酷持重的守护者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这种困惑现在全部化成了羞愧,狠狠地撕咬着铃木悟的灵魂。 最后是欺诈——彻头彻尾的欺诈。 (怎么可能啊,要是让迪米乌哥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只是个笨蛋的话,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心思?) 因为是社会人士,所以早就对恋爱失去兴趣的安兹对自己穿越前的处境——也就是铃木悟的价值还是心知肚明的。 被高智商人士看上的可能性就是零。只有佩罗洛奇诺的GALGAME里才会出现那种天才高智商大小姐爱上普通社畜的弱智情节。如果安兹一开始就将铃木悟的姿态呈现给迪米乌哥斯,那他怎么想都完全不会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 大概会觉得很麻烦吧,或者怀着慈悲之心像照料残废一样辅佐着自己——长久以来将一个英明神武,智谋超群,深不可测的伟大形象灌输进迪米乌哥斯那天才的大脑里,硬生生将他洗脑成这样的到底是谁啊? (连自己爱的是什么人都没有搞懂就……!而且起因经过结果三个阶段的罪魁祸首都是我!都是我!铃木悟!!) 安兹完全不想去责备迪米乌哥斯。谴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需要被谴责,被教育,需要好好反省的是铃木悟。 因此,哪怕是冒着可能会被杀掉的风险,安兹也向迪米乌哥斯说出了那样的问题。 搞恋爱欺诈的人会被杀掉,欺骗处男的人会被碎尸万段—— 脑子的哪一个角落里,某个粉红色的史莱姆和黄色的鸟人在凄厉的喊着。 “.....安兹大人。” “嗯?” 安兹看向笔直站立的守护者。迪米乌哥斯似乎已经想好了什么。 “你想要做什么呢?” “属下——不,目前应该自称为‘我’才对。” 完了—— 安兹立刻开始考虑自己被复活的可能性。 “安兹大人,您可否赐予我永恒之死?” “这个当然——哎?” 安兹毫不掩饰地把震惊表露在脸上。在看到守护者认真的表情后,安兹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不行!” “我预想的范围里没有惩罚。死,放逐,还是别的惩罚都不行!!” 看到激动得直接站起来的主人,迪米乌哥斯微妙地向后仰去—— “过来,我不是要惩罚你!” 安兹感到强烈的头痛。 “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提吧——迪米乌哥斯,不要让我更为难了,明白吗?” 主人一边摇头一边对迪米乌哥斯说话。虽然语气罕见的强硬,但并没有一丝一毫斥责的意味。 “想清楚,我依旧希望你能够以守护者的身份在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效力。好好把这句话记在脑子里再开口,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 “我……属下只要还能自称为属下。” “什么?” 安兹看着守护者。 “只要能够一直称您为主人,只要您愿意一直君临我等守护者之上,君临纳萨力克,属下便无所求。” 迪米乌哥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不——我要的不是这种答案。至少不是现在这种情况下的答案。) 安兹微微垂下头去。 “这个先不提。现在呢?有什么我能够现在就给你的吗?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一阵长久的沉默。 “……属下想……触摸您的贵体。” ——终于,第七层守护者下定了决心,以一种从容赴死的态度说道。 “……” 安兹也沉默了。 在守护者身后那条长长的金属尾巴的末端已经微微的甩了几百个来回之后,纳萨力克的绝对支配者,柔弱无力的人类君主张开了双臂。 “来抱我吧。” 安兹说道。 (啊,没关系的,脱口而出……而且NPC应该不知道日语里这种微妙的含义。) 在等待良久后终于感觉到一个暖乎乎的生物凑上来的安兹,把双手放在迪米乌哥斯的背上这么想着。 能够把整个安兹圈在怀中的守护者用手谨慎的触摸着安兹的背部。修长的手指从颈椎一路向下划过脊椎骨,最后停留在臀部稍上的位置。头则是埋在安兹的脖颈旁,紧紧贴着颈动脉。 “……好了。” 似乎才过了几秒钟,迪米乌哥斯便这么说道。 (好快……) 不知为何还有点遗憾的安兹,决定顺应守护者的心意。 “安兹大人,那之前的……” “抱歉,现在的状况下,我不可能给你一个承诺。” 无上至尊在守护者的胸口处留下一抹淡淡的香气。双臂从迪米乌哥斯的腰侧滑落。 “你可以出去了。”